“而且……”人類撫摸著小豺狼背部凸起的骨瘤，柔聲道，“你殺不了我。”

每天的順毛時間，小賊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小賊。

大妖會花費一整個早晨加上午時間來了解一個自己看不起的人類，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離灣曾以為他是想把自己送到九歌大司命身邊，但直覺告訴他，小賊更想要他的命。

這具身體此前絕非普通人類，他的直覺甚至比所有推斷都可靠。所以離灣從小賊的馬車回籠子的路上，故意惹怒了一只豺狼妖怪，讓他在自己身上抓了一爪子，鋒利尤勝刀劍的爪尖，連痕跡都沒留下。

“我猜對了？”

小賊眼神危險地望他片刻，沈聲道：“錯了。我不殺你，是因為你實在和大司命要找的人類太像。”

離灣眉梢一跳，無法確定這話的真假。

“九歌大司命在萬靈妖境一手遮天，如果你不想被抓走，就和孔千目去明王妖境。我們都安全。”

“孔千目短時間內無意離開萬靈妖境。”離灣緊緊盯住小賊的臉，試圖看出蛛絲馬跡，“而且你對我毫無好感不是嗎？這種突然的善意，只會讓我往反方向理解。仔細想想，自從他被抓來，你就放任我在商團中自由游蕩，簡直像恨不得我立刻帶著他逃跑，真是讓人不安啊。”

九歌大司命找人類是為了□□，孔千目隨便撩一撩就對他開屏，兩者都不是好選擇，但沒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前，離灣實在不敢獨自行走。銅皮鐵骨的人類？有時候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剖開來看看。

小賊趴在色彩斑斕的長毛毯上，閉目道：“如果早知道九歌大司命在找你這樣的人類，我絕不會把你從人類聚居地買進商團。孔千目也是，明王妖境的王族是個比你還大的麻煩，想殺沒把握，放了怕他報覆。你們倆一起走，我才能安安生生的繼續做買賣。”

九歌對離灣這個人類倒有幾分真情，居然離開神殿追到西荒來，但他絕對想不到，離灣會和明王妖王的直系子孫攪和在一起。如果不是有食妖魔，小賊真舍不得離開萬靈妖境，錯過這出由大司命傾情主演的好戲。

仿佛猜到小賊在想什麽，離灣低聲問道：“食妖魔是不是跟著商團？”

小賊猛地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睛：“你知道什麽？”

沙漠是毀屍滅跡最好的幫手，連團長巨貪也只以為弱小妖怪們失蹤是貨物正常損耗而已。這個詭異的人類竟能察覺食妖魔的蹤跡？！

人類淡淡道：“我殺了一個重傷的雞精，親手掩埋她的屍體，絕對沒有記錯位置，但幾個小時後，那裏就只剩下雞毛和血了。”

小賊艱難地用前肢撐起身體，嚴肅警告道：“真正的食妖魔不碰已死的獵物，冒牌貨可未必真的只吃妖。你和孔千目必須盡快離開，我承受不起九歌大司命和孔雀王族的怒火！”

“假貨未必有大妖的水準。”離灣不以為意道。

小豺狼暗中咽了一口唾沫，萬靈妖境中他最不想對上的就是真正的食妖魔，否則也不用專程把孔千目撿回來：“也許是他受了傷。不要小看食妖魔，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身上的法術對真正的食妖魔而言不堪一擊。”

他瞳孔放大，狼臉微微抽搐，似乎光抑制住自己發抖的本能就消耗了大量力氣。

若非食妖魔的表現十分軟弱，不像真貨，他會毫不猶豫的丟下離灣和孔千目有多遠跑多遠，即使是假貨，他都不想招惹，萬一兩者有聯系呢？玉留妖王那位被食妖魔吃掉的伴侶，可是準妖王級別的戰力，照樣被做成了一盤菜。

離灣將小賊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裏有了數，點頭道：“放心，我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如果沒有意外，我和孔千目將會在商隊經過望斷湖時離開。”

~~~

離灣沒有對小賊說實話，當天晚上，他和孔千目就一前一後從籠子裏走出來，身後是被迷暈的妖怪們，以及身首異處的老兔子。作為商團安插在籠子裏的細作，他一直表現得很好，但這種老邁精明的“貨物”出現在籠子裏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孔千目華美醒目的羽毛大氅已經被法術變成普通的黑色鬥篷，離灣身上則穿著暗灰色長袖長褲，用圍巾包住頭臉。

這裏距離大集只有三天的路程，商團已經不再支起帳篷進行沿途交易，駱駝妖拉著馬車圍成一圈，法力最高的小賊主動撐起結界隔離烈風和寒冷，出於對大妖的信任，豺狼商團在這種夜晚的防衛比平時更加薄弱。

沙漠會留下腳印，但也吸收聲音，一人一妖沈默地繞過一隊隊巡邏的豺狼，都不奇怪對方知道商團的巡邏規律。

途中路過一個圈養人類的柵欄圈，只簡陋的木片排成圈，裏面的人類光著身子蜷縮在一起，呼呼大睡。角落裏堆放著不少人骨頭，都帶著血絲，是用牙齒把肉一點一點啃掉的。看來人類們夥食不錯。

“結界外面會很冷，受得住嗎？”

孔千目說話的同時，離灣已經感覺到牽著自己的手掌變得溫暖無比。

“沒關系，我在人類聚居地的時候，可從沒有結界保護。”他用力回握孔千目，手掌溫熱穩定，以證明自己確實沒有被人圈中的情景影響，皺著眉頭道，“巨貪離大妖只差一步，那位副團長更是神秘，你確定能不驚動他們打開結界？”

“我很擅長穿境。”孔千目另一只手纏繞著細碎的寶石手鏈，指甲是蔥尖樣的形狀，鑲著細碎的藍晶。

但就是這樣一只養尊處優的手，按在面前時，寒冷的風立刻湧進結界。離灣張開手臂試探稍遠的地方，依舊溫暖無風，確實只有他們面前的結界失效，而且身後毫無動靜。

離灣點點頭，當先走出結界：“走吧，西荒是流放之地，藏龍臥虎，這裏太接近大集，反而不如路上安全。”

離開妖怪群，他的笑容反而少了，像秋季的天空，半暖還寒。

“到了大集，我們就分手，你身份尊貴，我壽命短暫，不該有交集。”

起伏的沙丘在夜幕籠罩中愈發廣袤無垠，彎彎的弦月高懸，身後被結界籠罩的商團是地面上唯一的參照物。沒有人或者妖敢在沙漠裏獨行，沒有路標，沒有水，沒有同伴，哪怕熬得過缺水、寒冷和暴曬，也未必撐得過那茫茫沙漠中如影隨形的孤獨絕望。

但同樣，除了彼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的這段時間，兩顆心會下意識的靠近，越艱苦，靠得越近，如同彼此取暖的小獸。

離灣清楚這點，所以防微杜漸。他總知道很多事，有時候像親身經歷過似的，有時候又像看過案例，無不應驗。

孔千目沒吱聲，只拿眼往身旁飄，眼珠滴流咕嚕的轉。

人類正對照著天上的星辰的方位，領著孔雀慢慢往望斷湖的方向走，單薄的衣衫被冷風吹起，露出腰側小麥色的光滑皮膚。

“怎麽了？”突然感覺一只熱乎乎的手把衣擺按在自己腰上，離灣回頭問道。

“我背你。”孔千目往他手裏塞了一根自己的尾羽，不由分說把人類背背上去，“這根羽毛裏收藏了鮫人和喜鵲的歌聲，給你打發時間。”

黑色的鬥篷被變成了羽毛狀，趴在上面軟軟的很舒服。離灣道：“我可以幫你。你經脈堵塞，妖力恢覆不易，不要輕易動用。”

“現在我幫你，以後你幫我。”孔千目道。

被強行塞進手裏的尾羽調皮地掃過離灣的臉頰，細長羽絲輕柔的觸感讓他知道，背著自己的孔雀現在也一定笑得很溫柔，“到時候不許過河拆橋啊。”

“你真信我能幫你？”

“我信。”孔雀平淡的話語裏透出堅定，“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可以一起走過萬水千山的人。”

離灣覺得自己的小心臟受到了攻擊。他脖子泛紅，不甘示弱，附身含住俊美青年精致如同玉雕的耳朵，說話時牙齒輕輕磨著耳廓，聲音帶著暧昧的模糊：“那你信不信，我能吃了你？”

孔千目倒吸一口氣，被離灣握住的尾羽陡然繃直：“別鬧！”

人類笑著放開他的耳朵，把可愛的羽毛湊到自己耳邊，悠揚的樂聲伴如同海浪中漂泊的銀色小船，時不時被淹沒在浪潮聲中，又縹緲的出現，在暴風雨中高高翹起船首，那是海中的精靈的蹤跡，代表著絕望與死亡。

他拿開羽毛，笑容已經沒了，嘆道：“你成功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為何這頭孔雀如此不解風情’。不要用尾巴撓我，這真的很癢。”

“咳咳咳，給我留點面子。”孔千目尷尬道，“你以為你剛才冷冰冰的很解風情？”

離灣趴在孔千目的肩膀上，用那根不老實的羽毛撓他敏感的耳朵：“你在沙漠中行走的姿勢很正確，殺掉老兔子時毫不手軟，幫我找衣服時選擇的款式和衣料都格外恰當，符合你所說的妖境流浪者的身份。但你手上的手鏈法器華而不實，那些漂亮的寶石只會引起無意義的戰鬥。”

“別鬧，我知道很癢了，快把羽毛拿開！”孔雀偏頭試圖避開離灣的騷擾，舉起左手道，“手鏈是認主召喚的法器，不怕丟，沒錢的時候就扯開賣掉，一顆寶石夠我花三年了。我真正的法器正被某個壞蛋抓在手裏撓我的耳朵。”

離灣看著手裏“花枝亂顫”表示存在的尾羽，嘆息道：“孔先生，在你說這句話之前，我正想著如果偷偷拔一根毛，你會不會有感覺。”

孔千目腳步一頓，擡高的手順勢落在身後人類的腦袋上，使勁揉：“你這個兇殘的人類！”

深夜的沙漠靜謐而深沈，星辰毫不吝嗇地揮灑著自己的光輝，彎鉤樣的月亮高懸一角，像一位優雅的女士正含笑看著自己調皮的孩子們。

沙漠之中，除了極端的氣候和混亂的方向，最可怕的其實是寂寞。無論孔千目還是離灣都嘗試過獨自在沙漠中行進的可怕滋味，便格外珍惜腹背相貼的同伴。

天蒼蒼，沙茫茫，好像浩大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對方，攜手共進，相依為命。

“你有子嗣嗎？”孔千目依舊不會找話題。

“應該沒有，我失憶了，聚居地的人認為我奇貨可居，還沒來得及配種。你呢？”

“沒有。”

離灣略微驚訝：“為什麽？”

“他們說沒有孔雀配得上我的血統。”孔千目說起這話的時候耳朵都發紅，低聲解釋道。

離灣沒有細究，放下羽毛改捏他紅紅的耳朵：“往左一點，星星只能提供大概方向，註意自己行走的角度，沙漠裏沒有參照物，很容易走偏。”

“右前方的沙丘裏有東西，你猜是什麽？”

“猜不到。小心無大錯，避過吧，咱們現在首要任務是趕到望斷湖。天亮後沒有識別方向的法器，很容易迷失在沙漠裏。”

“餓嗎？”

離灣瞇起眼，竭力眺望，終於隱隱看到右前方孔千目所說的沙丘的方向有一抹綠意，是幾棵孤零零的胡楊樹。如果老兔子沒有騙他們，從胡楊樹到望斷湖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他們必須加快速度，沒時間找吃食了。

“沒事，再快一點。”

孔千目長嘆一聲，蹲下身把離灣放在地上，又轉身將他抱在懷裏，用羽毛包裹得嚴嚴實實，才繼續趕路：“餓的話，可以喝一點我的血。”

離灣二話不說，一口咬在孔千目的脖子上，居然沒咬動。

孔雀微楞，沒想到人類連推脫都不曾有，連忙撤去護身法術：“咬吧。”

腥甜的血流進口腔，人類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總覺得沒寫出戀愛的感覺，四千字奉上以表歉意。

孔雀怎麽能控制自己的尾巴動這點請不要細究，惡意賣萌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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