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飯時候清華才回來的，見她媽媽在飯桌前擺弄碗筷，忙幾步走過來坐好，江春花笑道：“下午跑哪兒去了？看見後頭榮要屋裏姐妹倆打架沒有？”

清華白了她一眼，說：“人屋裏打架，你這麽高興？”

江春花說：“那可不，成天悶著無聊，看個熱鬧多好。”

清華問：“我爸呢？”

江春花說：“不管他，飯給他留著了，等他回來自己吃。”

清華邊吃邊感嘆說：“那小女兒多可憐，從小被她父母丟了，現在還回來幹啥？要是我呀，我才不回來！”

江春花虎著臉說：“誰家故意要丟她怎的？不是沒辦法麽！要像過去那樣，生個三五個也不在話下，誰還把親生的往外扔呢！她家多少還心有不忍，那會兒心腸硬一點也沒她這個人了。”

清華冷笑道：“你這意思，她還要感謝她父母當年沒弄死她嘞？”

江春花說：“說別個屋裏，你這兒吹眉毛瞪眼睛的幹什麽？你不知道，那會兒弄死的可多著呢，她家算好的。”

清華憤然說：“既然要弄死，那幹脆別生啊！”

江春花詫異道：“不生怎麽知道是男是女！”

清華氣得胃痛，覺得跟她媽無法溝通，江春花又說：“虧得她家有錢，姐妹倆跟後宮妃子一樣在她爸跟前兒現眼，她爸要是個窮光蛋啊，我猜這倆跑得比誰都快。”

清華說：“那是人家有福，管他真心還是假意，只要人願意在他身上花心思，就說明他有可供利用的價值，這就不錯了，你還非要別個真心對你，世界上哪來那麽多真心？”

江春花聽了不快，便說：“父母對子女都是真心，子女對父母就未必了！”

清華撇一下嘴，說：“說得父母多高尚的，你們養孩子也不過是指望給你養老來嘛，當誰不知道呢！”

江春花也憤然道：“父母辛苦養你一場，他老了走不動了，你給他口飯吃有什麽不對？”

清華說：“沒什麽不對，既然生兒為了養老，那就別把自己說得那麽偉大。”

江春花一時語塞，瞪著眼睛看了清華半天，清華只慢條斯理地吃著飯，也不搭理她，江春花便傷起心來，說：“原來我養了半天，你也是個白眼狼的？往後我只有指望清文了。”

清華頭也不擡，嘴裏嗤笑一聲，說：“清文？她們年紀小一點的，你怕更指不上，她不把你這幾兩骨頭吃幹抹凈了，我也不是個人。”

江春花楞在那裏，清華自覺話說重了些，忙找補道：“所以你還是指望我吧，我能顧上你的，決不會丟著你不管。”

江春花面色訕訕的，想了半天，又說：“你找那男人，要不你再考慮下？我告訴你啊，我不同意，你要帶他回來，村裏人笑也笑死你了，你受得了我們也受不了。”

清華頭也沒擡，只淡淡地說：“你同不同意有什麽用，反正我已經決定了。”

江春花一怔，說：“這麽說我跟你爸就一點發言權也沒有？”

清華說：“你們可以發言啊，但聽不聽在我。”

江春花面色微紅，說：“你別這瞧不起人，我們有年歲的看人準些，幫你把把關也好。你看榮華家裏，老大結婚就全是她爸做主，你看給她挑的女婿多好，人長得也好，家裏條件也好，她嫁過去不知道怎麽享福呢，所以她妹妹卯足了勁兒要比她姐姐嫁的更好。父母是過來人，凡事總不會坑你，你還是聽著些好。”

清華擡頭瞧了她一眼，口內慢慢說道：“他家兩女兒聽話，不過為哄著她爸給自個兒多給些嫁妝而已，你們又沒能力給我添一分錢嫁妝，我凡事都得自力更生，又不指望你的，你能跟他家比？”

江春花的臉頓時煞白煞白，想了一會兒，忽地冷笑道：“所以你是在怪我們，沒把你生在個有錢人家裏？”

清華仍舊慢悠悠地說：“我沒有怪你們沒把我生在個有錢人家，你倒是幾次三番怪我不像別家孩子能幹，沒一個月給你賺它個幾萬塊錢回來，我哪裏敢怪你？你們不怪我就不錯了！這次也是啊，不是我硬要跟人家比，是你先說人家女兒怎樣怎樣，我是順著你的話說，如今你倒怪起我來了。勸你也別羨慕人家賺錢多，你去打聽打聽，他一個月賺幾萬的，給他爹他媽到底打了幾個錢回來？我過去雖然賺得少些，哪一年不給你們個小一萬塊錢兒的？我顧念著你們，從不說些叫你們傷心的話，你倒好，戳心窩子的話是一句一句往我心上戳，到底是誰怪誰？”

江春花喃喃說道：“我哪有說過這話？這是你多心了！”

清華冷笑道：“看吧，你們從來都是這樣，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是轉眼就忘。”

江春花仍舊嘴硬，說：“自家子女，有時說話難免沒註意的，就算有也不是有意，你何必記在心裏念念不忘？說到底你就是記恨我們這些年虧待了你，可你小時候我們也疼過你的，你爹把你舉在頭上招搖過市，村裏的小女孩子哪個像你這樣兒，誰不是眼巴巴瞅著呢！就是後來我們去了新疆，那也是逼不得已，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把我們疼你的時候一筆勾銷。”

清華眼中含淚，哽咽著說：“你說我小時候你們疼我，可自我記事起，我怎麽一件都不記得了呢？”

江春花也撐不住流淚，說：“你看我們對你的好你還不是轉眼就忘？也不說這些了，只說現在。就因為你吃了這些苦，如今更應該看清楚，你若是找個不好的，沒個穩定的條件，難道就舍得叫孩子跟你吃一樣的苦？所以我再怎麽說話怎麽反對，難道是要害你？總是為著你好。”

清華又淡淡地說：“我找他自有我的理由，再說我只靠我自己，若是我沒本事，我不會生孩子的。”

江春花也平覆下來淡淡地說：“別傻了，你就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我告訴你，除非你不結婚不生孩子，否則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不要以為女人的地位已經提起來了，這是大城市給你一種錯覺。你以為你跟男人一樣讀書工作，你就跟他們平等了？我告訴你，這是做夢！就算你跟男人一樣拼命，回到家裏也不過生生孩子的價值。你以為讀讀書，喊兩句口號，他們就變了？不，男人從來都沒有變過，他們自古以來就是那副鬼樣兒，你不要妄想能改變這個。如今你們這些讀了點書的女娃子，把什麽獨立自由掛在嘴邊兒，我看你們是傻透了呀，比過去的女人還不如呢！過去就算沒地位，也不用這麽辛苦啊，現在你們既要工作，該你的事兒還是一樣沒少，這是幹兩樣活兒只拿一份工資啊！男人都笑死了，高興死了，你還覺著自個兒挺厲害？所以省省吧，你逃不過去的，沒人能逃得掉，除非你別活！”

清華自以為母親不過是個沒見識的農村婦人，哪裏瞧得上她這一番言語？便在心裏冷笑幾聲，這場談話不歡而散，清華次日又匆匆回武漢去。

自此江春花再不肯多說什麽，清華知她媽媽對她有了隔閡，然而她心底竟莫名生出了一種覆仇的快感，這種感覺叫她悚然動容，一時又十分愧疚，七上八下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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