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朝夕終究還是踏過水面， 去到涼亭之中， 與她一起挑選了幾條漂亮又‘幸運’的鯉魚。

原家的廚子就在湖邊上， 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 旁邊是從廚房裏搬過來的調料。廚子是個中年男人，圓潤的身形，蹲在火堆邊，展示一手絕活，烤魚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

吃東西的時候，朝夕才勉強感覺到了自己在玉心裏的地位——

雖然不是唯一， 但卻是最先想到的。

“朝夕朝夕， 我跟你說， 這裏的食物味道真好唉。”她說著話，咬了一口魚，瞇著眼的樣子，有些像是人類飼養的寵物貓咪， 慵懶又優雅。之後見她把烤魚遞到了他嘴邊， 是她沒咬過的那一面，“你嘗嘗。”

從他的角度，還能看到被她咬過的另一面，一個小小的月牙缺口，魚肉被咬掉之後，便露出了透明的魚刺。

朝夕盯著看了片刻， 張嘴咬了一口。

“怎麽樣？好吃吧？”她問。

人類的食物，對於他而言，其實與深淵的沒什麽區別。但是看著她的樣子，他還是點了點頭，“嗯。”

便見她把烤魚拿了回去，又咬了一口，而後說道，“比你以前請我吃的好吃多了！”

朝夕聞言一楞，沒想到她會忽然提起從前的事。

……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偶爾回想起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時光漫長的感覺。

那時的朝夕，按照人類的算法，應該是屬於少年人，略顯纖細的身段，樣貌與後來已經差距不大，不過眉目之間依舊帶了幾分少年人的氣息。

初見那次，他獵了一頭妖魔，以魔氣為刃，將其身體從頭至尾切成兩半，速度之快，刀刃之利，那頭妖魔甚至未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奔走了兩步後，身體才裂開來，鮮血如潮水般噴湧而出。

朝夕就站在那裏，任憑冰冷且帶著濃重腥臭氣息的的血液潑了他一身。

整個人仿佛從血池裏爬出來的一般。

他伸舌頭，舔了舔嘴角的血，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變態又滲人的笑容。

而後一步步走到妖魔身邊，以手為刀，切下妖魔的肉，送進口中。

深淵的生物，血與肉與骨，皆蘊藏著魔氣。所以朝夕每次狩獵的東西，都會完完全全的吃幹凈，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這一次也不例外。

不過在吃掉了還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他的動作忽然停止了，猛一下扭頭看向後方。

無盡深淵之中，頭頂一輪永不落下的血月，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光源，血色的天幕之下，什麽都看不見。

但是朝夕本能的感覺到，有什麽強大的東西來了。

“誰？”他問道，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戒備的姿勢，魔氣在手中凝成刀刃，隨時準備劈向未知的敵人。

“你可比那顆醜眼珠子敏銳多了。”伴隨著著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便見視線範圍內，一縷白色的霧氣升起，緩緩的凝聚出一個輪廓，一點點向他靠近，同時也漸漸清晰。

那是一個穿著一襲白色衣裙的女子，桃花眼中，帶著幾分意外與好奇。

“你為何來此？”朝夕警惕著，視線落在她身上。

“若是為食物而來，這東西便是你的了。”他說。

狩獵這頭妖魔，看起來他是幹脆利落的就解決了，實則那一擊，消耗了近乎七成的力量。若是一開始與之慢慢周旋，倒是可以少費些力氣，只是他不喜歡這樣拖泥帶水，且中途變數太多。

但不管狩獵過程有多艱難，在生死之前，都不算什麽。

因為他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差距，若是動起手來，他即便是全盛時期，也沒有絲毫勝算，更別說現在了。

若是她要，他便給。

卻不想，對方看了看他，又看看那具被吃掉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妖魔的屍體，眉頭微微皺起，“我拿這個來做什麽？”

朝夕不知對方用意，一邊警惕著，一邊回道，“吃。”

話音落下，便見對方視線又落到他臉上，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落在他嘴上，再緩緩向下，看向沾血的的手。

朝夕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將凝聚的魔氣散去，只餘一點點附著於手掌之上，眼睛盯著對方，手上切下一塊妖魔的肉，嘗試著遞了過去，“給。”

對方看著他遞過去的東西，片刻後，視線上移，與他四目相對。

之後過了無數年，朝夕依舊記得，那時等待過程中的忐忑。

他也記不得，當時到底等了多久，終於見對方歪了歪頭，用清冷的聲音對他說，“謝謝？”一邊伸手接過他手裏的東西。

她的手指，那樣的纖細，那樣的白皙細膩，與這無盡深淵格格不入。

妖魔的肉上，帶著暗沈的血液，與她整個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朝夕看著她把肉送到嘴裏，咬了一口，而後細細咀嚼。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從她微微皺起的眉頭來看，顯然是不喜歡的。

一時之間，朝夕也不知道，是該喜還該憂。

喜的是，他狩獵的妖魔能保住了。

而憂的，則是對方看不上死去的獵物，會不會看上他？

好在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後，便將手裏餘下的還給他，一邊問他，“你為什麽要吃這個？”

朝夕覺得，她的問題實在奇怪。吃東西，當然是為了裏面蘊含的魔氣，來增強自己的實力，而後在這無盡深淵裏生存下去。

不過想歸想，他的回答，卻是另一回事——

“為了變強。”簡潔明了。

對方歪著頭看他，“這樣啊……”

“那你吃吧。”她說。

朝夕聞言，還沒能松一口氣，就聽她繼續說道，“等你吃完了，跟我打一架吧，讓我看看你變強了多少。”

……

那便是他們的初見，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定數，從一開始，就定下了他們後來會如何相處。

……

“還沒有好嗎？”

朝夕被這個聲音從回憶中拉回來，便見玉已經吃掉了之前烤好的魚，在火堆邊上，盯著廚子手裏正在烤著的。

他知道，無論是深淵的食物，還是人類的食物，對於玉而言，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吃與不吃，不會對她有任何影響……不對，是會有影響的，只是影響的，是她的心情。

從初始開始，她的性格就從來沒有變過，像是人類幼童一般的天真，同時又有著強大生物的殘忍，對喜歡或感興趣的東西很好，反之，則是讓人恐懼的存在。

朝夕覺得，他應該是樣貌入了她的眼，所以這許多年來，她對他始終都算是好的。

是的，哪怕玉總是強迫他做事，沒事就找他打架，但在朝夕看來，她對他依舊稱得上是好的。

因為她曾經在最關鍵的時候，幫過他。

……

一行三人穿過了河床，來到路邊上。緋色自覺的拉開後座車門，讓兩位祖宗坐進去，之後又關了門，才繞回到駕駛座側，開門開車。

汽車緩緩啟動，向著城裏方向駛去。

“你在原家待了多久啊？”玉衡問道。

朝夕微微垂著眼簾，街邊的的風景飛速倒退，路燈的燈光透過車窗玻璃，打在他臉上，一閃而逝。他的聲音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一年多，又或者兩年，記不太清了。”

“這麽長時間嗎？都在做什麽？會不會覺得無聊？”玉衡一個三連問。

“偶爾會。”朝夕回道，掀起眼簾，看了她一眼，又移開。

“學人類的東西，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玄門術法……什麽都學。”但不是他學，而是玉想學，所以他陪著一起學。

而最後，毫無意外的，她都會很快失去興趣，他也就隨之一起擱置。

……

在原家待的那段時間，起初的時候，朝夕對原敏行這個人，是沒有放在心上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發現，玉嘴裏提起這個人的頻率，越來越高。

她可以一天兩天三天不找他玩，但是始終跟原敏行在一起。甚至到後來，跟他一起的時候，時不時會冒出一句‘敏行他……’

那段時日，朝夕偶爾會聽原家的下人們提起‘少主是不是喜歡上那個來歷不明的玉姑娘了’‘玉姑娘成日裏跟著少主，想來也是對少主有意的吧’之類的話。

這些人類，真是可笑。

他再清楚玉的性格不過了，她對原敏行只是感興趣，更準確的說，她感興趣的，不是原敏行這個人，而是他能帶來的那些有趣的事。

就像他曾與她一起，走遍無盡深淵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見識過所有的妖魔種類……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唇角帶著笑，眼底是好奇又期待的情緒。

隨著相處的時日漸長，朝夕對原敏行這個人，終於正眼相看。最主要的原因是，原敏行幫忙吸引了玉那個討厭鬼煩人精的註意力，並且還接替朝夕成為挨打的人選。

當然，因為原敏行是弱小又脆弱的生物，所以他挨的打，跟朝夕挨的打，不是同一個級別的。他挨的打，是因為教玉修習玄術，跟她一起研究改進玄術，每次都是他當實驗對象。

朝夕大多數時候，都在旁邊睡覺，偶爾有原敏行搞不定的事的時候，他才會參與進去。

漸漸的，也算有了兩分交情。

他和玉，在原家待了很長時間，幾乎可以說是他們在現世待過最長的一個地方。

如若不是後來外面發生了一些事情，導致身為原家下一任家主候選人的原敏行，需要外出去解決的話，他們還會在原家待上更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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