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色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舌頭捋直了，又問了一遍， “那是你的……你的身體， 我沒認沒錯吧？”

他雖然前後問了兩遍， 但事實上， 在看清那一張臉的時候，他心裏就已經有答案了。

多年前，他跟阿白從深淵離開，穿過門來到現世，第一眼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也曾有過一瞬的驚艷，那是一種超越了物種界線的美， 宛若上天精心雕琢而成， 無一處不精致。但也只有一瞬而已， 那種蒼白的肌膚與病弱的身軀，並不符合他們的審美。

那時他們只是路過，好奇看了一眼屋外坐著的少年，並沒有想做什麽。但問題是， 少年叫出來的小姑娘不是這麽想的， 一眼就看中了他們兄弟，要抓了當寵物。

然後雙方就動起手來。鬼知道那個看起來病弱不堪、隨時都可能斷氣的小姑娘為什麽會有那麽強大的力量，而且那種力量莫名的克制他們，所以哪怕身體不好，她也能壓著他們打。

最後結果不用說，他們兄弟被揍得遍體鱗傷， 痛苦的躺在地上，唯有蛇尾巴能微微擺動一下。

“死，或者當我的寵物。”女孩聲音冷冷的。

好不容易活了近千年，誰願意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去啊？所以哪怕當寵物很丟面子，他們兄弟還是選了這個選項，乖乖讓她在靈魂上刻下印記。

從那一天起，那張臉就如那個印記一般，刻印在他們的靈魂深處，之後來相處了幾年。哪怕時隔了七年不見，大魔王又換了一副新的身體，但是在看到一瞬間，緋色還是認出了那副舊皮囊。

所以他問玉衡，並不是真的想跟她確認是或不是，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七年前她突然氣息全無，就連刻印的靈魂印記也一並消失？為什麽七年後換了一副身軀重新出現，而原本的身軀又住進了新的靈魂？

……

玉衡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不過沒關系，反正現在已經有了方向，順著找下去，遲早能知道真相。

“看看他們要做什麽。”她的聲音幾乎沒什麽情緒起伏，表情看起來也很平靜，唯有那雙墨黑的眼，莫名讓人覺得心悸，不敢直視。

“那這些東西呢？”緋色指著腳下一只不斷掙紮著的妖魔問，“不管了嗎？”

這期間，又有幾只妖魔穿過迷霧，往這邊沖過來。它們不知道因何陷入瘋狂，完全失去了理智，頂著上位妖魔的威壓，前赴後繼。

“讓他們自己處理。”玉衡淡淡道。

“行吧。”緋色不再糾結，擡腳放開那只妖魔，讓它去追尋‘自由’。他抱著玉衡，帶著九命退入迷霧之中，一道隱匿氣息的結界將三人籠罩其中。

……

不斷有深淵的妖魔穿過虛無世界的迷霧，向著這道門而來。起初的時候數量並不是太多，且都是一些底層的雜魚，根本用不著明彧和宿星雲他們動手，原家的弟子就能解決。

很快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向著糟糕的方向。深淵的妖魔越來越多，且實力越來越強，原家的弟子漸漸有些應付不過來，明彧和宿星雲變不能繼續袖手旁觀，參與到戰鬥之中。

優勢重新回到他們這一方，只是沒能持續太久，隨著深淵妖魔數量的不斷增多，他們又一點點變回劣勢。

明彧祭出法器，四十九枚古銅錢鑄就的飛劍誅殺妖魔無數，噴濺而出的鮮血如雨水一般降下，腳下的土地幾乎被鮮血所浸透，空氣之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妖魔的屍體實在太多了，門外這一側，放眼望去重重疊疊，幾乎沒有空隙。

只能將戰場轉移到門內的虛無世界。別的不說，至少省了善後的麻煩。

之後不久玄門的其他人也陸續趕過來，加入到戰鬥之中，壓力一下子緩解了不少。

明彧松了一口氣，忽然想起那個叫顧甜甜的小姑娘說過‘晚上見’，而現在外面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已經到了晚上。他四下環顧，試圖尋找小姑娘的蹤影，結果什麽都沒看到。但也不是全無收獲，他註意到了原家人特殊的動靜。

原家這一代掌門人以及幾個高層人物，都沒有加入到戰鬥之中，而是在遠離廝殺的地方布下了陣法，各守一方。陣法的中心，是原家那個神秘的原安雅，她單膝跪在地上，左手五指張開，接觸地面，右手不停的刻畫著咒令，而後將其融入陣法之中。

見到這一幕明彧整個人楞了一下。

明彧曾經因為好奇翻過原家的資料。不同於一直在現世修行游走、維護世道安穩的玄門中人，原家幾乎很少與外界有聯系，永遠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玄門中人對於他們的印象，只有一個——守門人。也就是說，原家肩負著維護分割了兩個世界的禁制的使命，傳承數千年來，始終如此。

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但在玄門所有的資料中，都表明正因為有原家，深淵裏最強大的那些妖魔才無法穿過門來到現世，剩下的都是玄門中人可以應付的。

而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對於原家人來說，那個原安雅似乎才是關鍵？

明彧心中猜測著，宿星雲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到他身邊，掐了個隔音術法後，低聲道，“我以前無意間聽掌門提起過，原家的女兒是很特殊的存在，很可能她們才是真正的‘守門人’。”

“我在查原家的資料的時，註意到一個情況。”宿星雲說著話的時候，視線落在遠處的原家人身上，“在原安雅的母親原綺南離家出走之後，一直到找回原安雅，這段期間，原家人在外界活動前所未有的頻繁，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可見他們對原綺南或者說原安雅有多重視，也算是側面證明了原家的女兒的特殊。”

明彧和宿星雲‘偷懶’沒多久，就被抓包了，法器不留情面的砸過來，伴隨著憤怒的咆哮聲，“兩個小王八蛋，現在是偷懶的時候嗎？還不趕緊給我滾過來！”

於是兩個小王八蛋趕緊收起了八卦的心思，麻溜的滾回去切妖魔了。

……

原家這邊。

隨著死去的妖魔不斷增多，鮮血與魔氣交織，瘋狂沖擊著這扇特殊的門，原安雅刻畫咒令的手忽然一頓，接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雅雅！”站在陣法之外護法的原玉澤心下一驚，喊著她的名字，便要沖進去。

“閉嘴！”他的養父，原家這一代的掌門人原俊雄，一聲低吼，制止了他。

原玉澤動作一頓，眼底滿是擔憂，猶自不肯放棄，“父親，雅雅她的身體……”

話沒說完，便見原俊雄狠狠一眼瞪來，眼神前所未有的嚴肅，帶著警告的意味，“這是她該做的！”說完之後，視線轉而落到原安雅身上，厲聲道，“繼續！”

原安雅低垂著頭，聽到這話，眼中恨意一閃而逝，但想到原玉澤，眼神又柔和下來。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哪怕再痛苦再困難，也好過上輩子。

上輩子……

想到這裏，她忽然有些走神。

……

原安雅，去掉原這個姓氏，便是她的本名。她是一個孤兒，在福利院裏長到十二歲，好運的被一對看起來很和善的夫妻收養，但是很快她就知道，收養她的不是普通人，而是玄門修行者，因為看上她在玄術修行上的天賦才收養她的。

這跟安雅所期盼的有些不同，但是沒關系，他們對她好就行了。她很快接受了一切，並按照他們的教導修行玄術。她的天賦很好，再加上勤奮刻苦，修為增長的速度飛快。

然而十八歲那年，那對夫妻撕開偽裝，露出虛偽的真面目——他們並不是正道的玄門修士，而是人人喊打的邪修。他們看上她的天賦沒錯，卻不是出於愛才之心，而是為了自己利益。

十八歲那天，安雅被囚禁在地下室裏。那個她叫了六年爸爸的人肆意欺辱她，采陰補陽，在她身上留下惡心的痕跡。那個她叫了六年媽媽的人，用妖魔屍骨煉制而成的刀刃劃破她的肌膚，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安雅以為自己會懷著無盡的恨意死在那裏，化作怨靈，又被那兩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祭煉成鬼寵，任由他們驅使，永世不得解脫。

然而在瀕死之際，她聽到那兩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的慘叫，模糊的視線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點點靠近她，動作溫柔的將她抱起。

救下她的人叫原玉澤，是雲州原家的人。這個男人強大又善良，知道她無家可歸後，便將她帶回了原家。

後來安雅靠著自己的努力，成為了原家的核心弟子，才知道當年原玉澤是奉掌門人的命令外出去尋找遺失在外的原家女兒。再後來她見到了那個人——原玉衡，被原家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頂著一頭顏色亂七八糟的頭發，白瞎了一張傾城絕色的臉，像個傻子一樣，喜歡各種幼稚可笑的東西……

在安雅看來，那個女人一無是處，卻偏偏獨占萬千寵愛。特別是原玉澤，把她當寶貝一樣供起來，無論她想要什麽，他都會盡一切努力滿足她。

羨慕，嫉妒，恨……所有情緒交織，導致安雅的心靈扭曲了。

她將自己完美的偽裝起來，一點點接近原玉衡，博取她的信任，然後……設計殺了她！

可惜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原家人察覺了。

不用他們審判，安雅便自我了結。只因為不想看到原玉澤帶著恨意的眼神。

她以為隨著死亡，一切就結束了。卻沒想到，再睜眼時，莫名又回到了十七歲這年，回到了那對披著人皮的惡魔夫妻對她動手之前。

在原家的那些年，安雅學到了很多東西，哪怕修為受到限制，但在占據先機的情況下，她還是順利殺掉了那對夫妻。

她坐在那對夫妻的屍體旁，又想起了原玉澤。

這一次，她沒有受到傷害，他就不會救她，更不會把她帶回原家。也就是說，這一輩子，她和他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安雅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她不斷的去想，要如何才能跟原玉澤有交集，不可抑制的，又聯想起了被他捧在掌心的原玉衡。

然後，她就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偷天換命的禁術，而她恰好知道原玉衡的一切。

她坐在那對夫妻的屍體旁仰天長笑，許久之後才停下。

她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準備禁術所需要的東西，當一切就緒，在原玉衡瀕臨死亡的一瞬間激活陣法……

再醒來時，她就變成了原玉衡。

不……她不要當別人，於是在原玉澤找到她的時候，她告訴他——我叫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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