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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異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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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說來這其實不過短短一句話,簡單四個字,卻竟像是花了一身的力氣才將其付諸於口,而一旦終於向對方坦承情思,心頭便亦如同放下了一塊大石,霎時釋然敞亮,隨之而來的便是忐忑又興奮,興奮又期待,期待覆又忐忑的心情,如海上浮浪遲遲難以平靜。

蘇步月事後回想起來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這種感受前所未有,有那麽一瞬間她禁不住後悔,早知就不該說什麽讓他不要急著回答的話,這樣日日吊著才是難熬。但她又想到仙引,想他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此刻正經歷著心中的驚濤駭浪,雖不太能想象得出來仙城主此時此刻是什麽表情,可回想起他當時長久的楞怔,便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臨心一棍,她或許是急躁了些,捅的太過直白了些。

但她不後悔。既然上天將她置於這二選一的境地,她若不願離開仙引,就只能逼一逼他的真心了。

原本對於仙引能否服得下這一劑猛藥,蘇步月自覺大概有七八分的把握,可當她第二天早上帶著徹夜難眠的羞澀和將之強壓住的若無其事,照常來到仙引的院子準備當差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好像過於自信了。

“城主呢?”她問正在指示下人做事的姚黃。

“哦,城主去閉關了。”姚黃道,“讓我跟你說其他事你暫且不必操心,好好準備宴席和記得做功課就是。”

閉關?閉什麽關?明知道京裏的人就快到了,至多也不過這十日的事情,他好端端地怎麽會突然想到去閉關?

蘇步月立刻就想到昨天的事。

難道那臨心一棍真的太急了,把自己從他身邊給捅遠了?她頓時就忐忑起來。可又想到仙引讓姚黃轉告的話聽上去和平時無異,仍然很關心她,這怎麽聽也不是要趕她走的跡象啊……

姚黃在旁邊看她神色不定,一會兒失落沮喪,一會兒又鎮定釋然的樣子,就把她拉到了一旁,低聲問道:“你是不是和城主又鬧別扭了?”

說完就覺得不對,上回這兩人鬧別扭的時候城主可是冷著臉不理人的,但這次……他回憶了一下城主從早上起床到先前離開時的樣子,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但仔細一想,城主今天不等他來喚門就已經自己醒了,起得很早不說,還只穿著中衣在床上閉眼打坐——異常的寡言少語,而且提到這丫頭的時候很是沈吟了一陣。

“沒有。”蘇步月心情有點兒低落,沒多大心思和他多說,更不想把這疑似有些失敗的表白行動鬧得人盡皆知。

“奇了怪了,”姚黃道,“不是你招惹他還能有誰?那他怎麽突然跑去閉關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步月一聽這話就不淡定了,抓住他的袖子就問:“你也覺得他突然跑去閉關很奇怪?”

廢話。姚黃想,城主他老人家雖然隨性,但應承了的事就沒有放鴿子的,既然答應了把接風宴擺在翠微閣,他就一定會出席。可這閉關,城主以前也會偶爾去後山住兩天,但只是隨意住住,和正兒八經說了“閉關”這兩個字不同,後者的意思,就是輕易不許去打擾,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

一面答應了要出席接風宴,一面又跑去後山不讓人打擾。

怎麽想都很矛盾。

蘇步月卻想著想著,想出了點兒門道來——仙引若是為了她表白的事才想要暫時避開,那是不是說明,他並非無動於衷呢?也許……那臨心一棍還是很有效果的,他聽進去了她說要他好好考慮的話,所以跑去捫心沈思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真是不宜打擾。她這麽想著,片刻前因他不告而別而丟掉的信心轉眼間又恢覆過來,且隱隱還有更為茁壯之勢。

姚黃看她不過轉眼間臉上又浮起了掩藏不住的笑意,不由默默感嘆:難怪人家說女人心海底針,真是變臉比翻書還快啊。

***

仙引的確不想要人來打擾自己。

他閉關的地方在後山寒潭石壁頂,一處尋常人無法企及的雲間草廬,此時此刻的他,正坐在一株郁郁蒼蒼的迎客松樹下,靜靜凝望著不遠處因水流瀑布沖擊而下而不斷氤氳的水氣,升騰,又轉瞬散於風中,如煙如霧。

杯中的茶水已只剩些許微熱,他握在指間,恍若未覺。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覺有人上了山頂,於是淡淡回眸望去,便見到於睦正朝這邊走來。

“你怎麽突然來閉關了?”於睦走近後自顧自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問道,“要不是我去翠微閣找你都還不知道這事兒,你該不會真打算不見他們吧?”

仙引垂眸喝了口茶:“我只是來靜幾日,想些事情。”

“你很多年不曾這樣了。”於睦沈吟須臾,開口直言道,“是不是因為青松先生要來?”

仙引側身擡手往石桌邊一靠,沒有說話。

於睦卻從他這個看似隨意的動作裏了然到什麽:“不是因為他?那你是……”這就讓人相當地驚訝了。

仙引所謂的閉關向來分為三種:一是真的,二是托詞。三,就是像現在這樣,人雖然在這兒,但你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剛來七星城的時候常常如此,十分淡漠,好像眼前所有活生生的人和觸手可及的物事才是他冷清無光的夢,而他的真實,只在他沈思時的幻境裏。

但這樣的情況隨著仙引年紀漸長,也就越來越少,他看上去變得堅不可摧,再也沒有任何事能動搖到他的心,僅有的波動也不過是出現在每年他母親的忌日那幾天。

於睦起初很擔心是因為青松先生的到來才讓他又有了些反常,但現在看來仙引還真沒把那人太當回事,可除了這個可能性,還有什麽?

“當年你放走了崔婉,可有後悔過?”仙引望著遠方,忽而問道。

“……你能不戳心麽?”於睦微愕,無語道,“多少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於睦曾經成過親,是的,曾經。

當年他本不打算太早考慮成家的事,可架不住家裏頭老父老母一個勁催逼,就答應了回家去看看,結果這一看就看對了眼,崔婉是他一個表妹夫的親戚旁支家裏的堂妹,長得漂亮不說,性情也很是溫婉。於睦青年俠客,英姿勃勃,旁人看去真真是郎才女貌。

誰知新婚不過一月,那新娘子的竹馬就找了來,兩人乍然相見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於睦在旁邊杵了了半天才聽明白原來這兩人是被女方長輩給拆散的,男的聽說她成了親怎麽也不肯相信,這才千裏迢迢跑來見她,這一路行來連衣服鞋子都破了,看著磕磣得很,也可憐得很。

於睦看了眼那男人雖然抹了層煤灰,看似狼狽地露在破洞外,但卻依然皮光肉嫩的腳趾,又沈默地轉頭看了眼自己正強自忍著淚水的妻子,半晌,對她說:“你選吧。”

她欲言又止,眸中滿是為難,撇開臉,越發泣不成聲。

於睦看著這兩個淚眼婆娑的,突然就覺得乏了,他也不再說什麽,轉身回去就寫了休書,又親手給她收拾了衣裳細軟,給她塞了些銀兩在裏頭,末了,把包袱往她懷裏一放,出奇地平靜。

他還記得自己最後對那曾經的妻子說的話是:“走,不要再回來。”

於睦搖了搖頭。

“沒有,”他說,“大概我對她也並沒有多深的感情吧。”所以才能放手地如此灑脫,連多給她考慮的時間都沒有。

“我就是覺得挺可笑的,竟然一直自以為我與她是兩情相悅。說真的,我又不是那強搶民女的惡霸,她心裏有人難道不能早些對我說明麽?沒準我早就成全了他們,也不必結這一場孽緣。”

雖已時過境遷,但於睦回想起當初,仍覺得那些郎情妾意的時光簡直在嘲笑他的有眼無珠,竟也好意思自稱七星門下大弟子,連個女人的真心都不會分辨。

仙引聽著,亦意味不明地淡淡笑了一笑:“難道不是怕聽見她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

於睦默然須臾,微微輕嘆:“也許吧,都不重要了。”

仙引低眸輕撫著手邊光潔的瓷杯:“年紀太小,怕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三兩分熱性,過些時日又覺得後悔了。”

於睦聽著聽著,覺得他好像是別有所指:“你在說誰?”

仙引沒說話,順手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了一口。

茶都涼了,他隨手潑掉,又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隨後才仿佛想起還有個人,這才擡眸向對方說道:“自便。”

於睦看了他半晌,然後伸手去拎茶壺,一邊兀自斟茶,一邊似隨口說道:“這人啊,活在世上有一日算一日,沒有人能給誰保證永遠。要緊的是,你喜不喜歡她?”

仙引笑笑,將溫熱的茶杯握在指間,略略一頓,說道:“也許吧。”

他不曾喜歡過什麽人,也沒有被誰這樣用心的喜歡過——是的,雖然小蝴蝶看上去心性未定,今日不知明日喜好,但他想了許久,仍然覺得她在喜歡自己這件事上算得上很用心。

他如今已能明白為什麽她不願拜他為師,恍然大悟之餘又覺得有幾分好笑,在他看來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麽障礙,也只有那些為了世俗風評活著的人才會將這些條條框框那麽當回事。

他知道蘇步月也同樣不在意,而她之所以顧慮,也無非是因受了風無塵那件事的影響,所以才擔心他會有壓力罷了。兩人那時還白白吵了回架,他都多久不曾真的被誰氣過了?而且氣到了還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不想搭理她,又不想真的不搭理她。

如今仔細想來,竟是他不願她離開自己身邊,不知從幾時起,便一直都是。

他不知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也不知愛上一個人要如何的作為才叫真心,但他知道對自己來說,不欲別離,這四個字比起“我喜歡你”要重要得多。

他對她承諾過永遠,那時雖非出自男女之情,但卻是他有生以來頭回對人如此許諾。

她……也承諾過。上次在萱如那裏的時候,他記得她說,她也想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她現在才十七歲。仙引想起她沒個定性的審美喜好,又想起當初在青州的時候她還十分之欣賞那個什麽鏢局的少鏢頭,就覺得她可能並不太清楚這種承諾意味著什麽。

就像他曾看過的那些話本子裏,很多小姑娘明明心裏很想嫁給那個男人,卻在父母說起要籌備婚事時一臉羞怯地表示自己不想嫁人,想一輩子守在父母身邊。

或許當時情之所至的確出自真心,但那終究不過說說而已,出嫁那天照樣紅霞滿面。

但他不同。他長她整整十歲,很多人一輩子也遇不到的事,他在她那個年紀就已經都經歷過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又在遲疑什麽。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於睦自打他說出“也許吧”三個字後就陷入了震驚的狀態。

這看似心存猶疑的一句話在於睦聽來就是赤丨裸裸的肯定回答。

他太了解仙引的性格,既然會如此回答,那就肯定不是不喜歡,只是在猶豫,在徘徊,在……有所顧慮。

有那麽一瞬間,於睦其實挺後悔剛才自己一時沖動跟對方說了句幾乎可算是鼓勵的話,可他畢竟也是人,仙引不僅僅是七星城主,還是他這麽多年一直看到大的人,是他的師弟。

總有那麽些時候,他也只想做個師兄。

仙引目光微擡,望向不遠處正自空中撲棱著翅膀飛來的白鴿,像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兀自低語:“再等她長大一些吧。”

若那時她還心意未改,依然想要他,那麽這一生或長或短,都是她的。

他說完這句話,一直懸浮未定的心也仿佛倏然有了安頓。

白鴿終於撲棱棱飛到了石桌上,停在他手邊,咕咕地叫著。

仙引伸手輕扶住鴿子,將它腳上的信筒解了下來,拿出裝在裏面的紙條展開後看了一眼,須臾,眸中泛過一抹微弱的淺淡笑意,帶著若有似無的輕嘲。

“怎麽了?”於睦見狀便問道。

仙引順手將看完的紙條遞了過去:“詹青松已經到了。”

“這麽快?”於睦訝然,飛快掃完飛鴿傳書上的字,說道,“照腳程應該還有差不多十天吧?”

仙引已經站了起來,正不以為然地閑閑拍著衣擺:“老狐貍麽,同他主子一樣,自會物盡其用,少不得拿七星城當個幌子順路辦些正事。”

於睦這就不太敢搭話了,幹咳兩聲,轉移了話題:“那我先去準備一下,你……回去麽?”

飛鴿傳書比人先到,照行程推算,詹青松一行人會在次日傍晚抵達雍州城,仙引只要到時出現在接風宴上就算是很給面子了。

“嗯。”他卻眉間微蹙地應了一聲,神色雖平淡,但言語間似頗有些煩詹青松這突然而至的做派,“他倒是隨意來了,也不想想別人會否手忙腳亂。”

於睦忍不住笑了出來。

仙引擡眸莫名朝他看來。

“你不如直說你是回去照護那小丫頭去的,”於睦道,“論隨意誰能比得過你?”

仙引幾不可察地一頓,轉開目光看了看旁邊那株迎客松,徑自錯身離開之前,朝他丟了句:“下次別支使她做事。”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老感覺沒睡夠是怎麽回事……對了,無意中發現最近好像會吞評論回覆,我一般是在後臺直接點擊上章評論來回的,所以之前也沒有發現前面的回覆原來有的被吞了,這悄無聲息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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