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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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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穆見姚靜只顧得高興,冷不丁潑冷水說:“你且別先忙著高興,此事說來容易,倘若要做成時,少說也要兩三年的工夫,等到三年五載,方成氣候,如今還早著呢。”又問寶釵道:“你先前說那海運之事,雖然長公主執意退夥,你卻仍有別的法子,不如說說看。”

寶釵點頭道:“正是。姚先生既然有壯志豪情,想救拔情天孽海之中的無辜女兒家,我別無是處,惟有這經營上頭,倒還有幾分小聰明,少不得竭盡全力籌劃著。如今我想著,若依了姚先生先前的想法,只怕咱們這女兒谷之中用錢之處甚多,粗略一算,沒有幾萬兩銀子,決計難成綿綿不息、周而覆始的規模。這還未算被官府衙門打秋風的那份,若他們以為此間有利可圖,趕來盤剝,便是再多及萬兩銀子也是不夠用的。少不得都得預備著。難得海運來錢快,既是做了幾鋪這樣的生意,有了些同官府衙門打交道的經驗,少不得硬著頭皮再做幾回,便是日後造房子買地,也不至於囊中羞澀。”

姚靜聽見她說怕被官府衙門以為其中有利可圖,趕來盤剝,不免大大不以為然,道:“這個你放心。如今皇太妃娘娘視我如同自家女兒一般,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往咱們頭上動土?”

寶釵不答,同孫穆對望一眼,兩人皆知皇太妃娘娘對姚靜的看重,不過是因為她救了她一命罷了。天家的事情,雷霆雨露皆是恩澤,此時皇太妃娘娘待姚靜好,可過幾日翻臉了,又該如何?況且皇太妃娘娘不過是個老太妃,仗著今上以孝治國,有那麽幾分臉面,如今也已經有了春秋,便是宮裏突然傳出來什麽消息說她薨了,也不是什麽出人意料的事情。故而當居安思危,不要把寶都押在皇太妃娘娘對姚靜的看重上。

當下孫穆便笑道:“靜兒,這就是你不知事了。寶釵這是為你好,不想你肩上的擔子太重。這是她一番好意,連我在旁邊看了,都深感她想的周到細致,恨不得代你好好謝謝她這番體恤的意思。怎麽你偏不知?”轉身向寶釵道:“你這孩子,總是想得這般細致。只是這樣一來,你肩頭的擔子可就更重了。這些時日發生了不少事,你合該緩上一緩,好好休息休息,何必這麽給自己攬事?”

寶釵微笑道:“如此找些事做,只怕心中倒還清凈些,不至於胡思亂想。”

她雖然是微笑著說話,神情竭力不露出自憐自傷之意,但是孫穆和姚靜兩個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連番遭遇,忍不住鼻子一酸,堪堪流下淚來。

孫穆忙咳嗽兩聲,又往前走兩步看墻上的字畫,掩飾住面上異樣,見那墻上掛著的是一副水墨斑竹圖,仔細看落款正是出自寶釵的手筆,忙讚嘆了幾聲,待到想到斑斑淚竹正是林黛玉瀟湘館的指代,一時察覺寶釵除卻被薛家逐出之外,更有些傷痛難以向旁人細說,心中越發憐惜。她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初到金陵薛家時候,寶釵不過是扮作童子打扮、紮著總角小辮的一個孩童,長得粉雕玉琢一般,目光清澈,唇邊帶笑,無憂無慮,再看看她今日這番明明傷心欲絕卻面上刻意不露出分毫的形容,心中如同被刀子刮一般難受,不覺間又如寶釵兒時那般摟住她脖子,輕撫她頭發說道:“若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想哭就哭出來吧。萬事有師父呢。”寶釵不防孫穆竟會如此,身子一僵,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意思。

不期然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咳嗽聲,孫穆循聲望去,卻見姚靜一邊裝腔作勢地大聲咳嗽,一邊惡狠狠地拿眼睛瞪著她,孫穆起初尚未反應過來,待到心中想了這麽一回,方領悟到姚靜在吃醋,頓時啼笑皆非,正欲訓斥她幾句,一來怕寶釵面嫩,徒生尷尬,二來看見姚靜臉上那一份色厲內荏、怕被人拋棄的驚惶模樣,也就不忍說什麽了。此時寶釵早順勢從孫穆懷裏出來,一擡眼看見桌上有一盞楓露茶,忙走過去端起茶盞,奉於孫穆,口中言道:“秋日裏天幹物燥,怨不得師父咳嗽不止。這是一盞楓露茶,是茜雪怕我夜裏口渴,臨走時留給我的。師父也知道這種茶總要泡上幾回才顯滋味。可巧我這幾日怕夜裏睡不著,不曾喝過,如今正好請師父潤潤喉嚨。”

孫穆知道寶釵這般只不過是為了掩飾先前的尷尬,心中深讚她行事,順口誇了幾句,接過那楓露茶就要飲時,早有姚靜向前走了幾步,將那茶盞劈手搶了過去,道:“寶釵你何必厚彼薄此。雖然你師父待你好,可我自從與你冰釋前嫌之後,可有半點對不住你。這楓露茶的名聲我早聽說過了,只是一直無緣親嘗。如今恰逢其會,少不得也要嘗嘗才好。”

寶釵見她這般說,早會意她又在吃醋,抿嘴笑道:“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了。只是這楓露茶本是個有趣的東西,這麽多人惟有茜雪泡得最為出色。如今已是入夜,她一個出了閣的,自然不好深更半夜叫她過來泡茶。況且這個茶急切之間泡了也不好喝。若你不嫌棄我手藝,我先同你泡一杯大紅袍,他日再請你喝楓露茶如何?”

姚靜搖頭道:“何必這麽麻煩。左右不過嘗個滋味罷了。我喝半盞也就夠了。”一邊說,一邊將那楓露茶喝了小半杯,另外半杯遞於孫穆。

孫穆又是搖頭又是嘆息,見姚靜眼睛氣鼓鼓地瞪著自己,沒奈何當著寶釵的面,將那剩下的半杯茶飲了幾口。飲罷,將杯子放於一邊,緩緩問道:“先前你說你有法子繼續做這海運的生意,不知道是走的哪裏的門道?不若說來聽聽。”

寶釵見孫穆和姚靜如此恩愛,早看呆了。一時間,她突然想起前世之時,某日她和黛玉同在大觀園中,正為了些瑣事犯了口角,彼此深疑對方心意,欲要出言試探間,恰逢襲人端了一杯茶過來。寶釵便用這半杯茶同黛玉印證了一回。至今回想起來,往事尚歷歷在目,那時候她和黛玉都困於深閨之中,雖各有些不凡才華,卻只能如同寂寞宮花一般,坐視年華老去,而蹉跎無成。偏生那個時候並不覺得外面的興衰更替同自家這些女兒家有什麽關系,成天聽著什麽甄家被抄家了,賈雨村升官了,卻都覺得遙遠無比,同自家毫無關系,每日裏只為些眼角眉梢的事情猜疑試探,使些小兒女心性。重生以來,每每想起這段,寶釵曾經悔恨虛度光陰,然而此時偶爾想起來,卻覺得苦澀難掩甜蜜,便如同一個人孤身困於迷津渡萬仞懸崖之上,手中緊握藤條以求活命,身下懸空,耳邊但聞懸崖下波浪翻滾,百鬼夜哭,忽見一只大蟒從旁邊游來,蛇信吞吐,目露兇光作欲噬人之狀,情勢分明已經危急無比,下一瞬要麽遭受蛇吻,要麽葬身迷津,但那人卻公然不顧,見藤條之上幾片綠葉青翠可愛,為綠葉之上的露水璀璨如珍珠陶醉不已……恰如同戲文裏唱的那般“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又何嘗不是一種豁達和物我兩忘的心態呢?

孫穆問了一聲,見寶釵如癡如呆,遲遲未有回應,只當她被姚靜方才的舉動氣著了,狠狠瞪了姚靜一眼,柔聲向寶釵說道:“是師父思慮欠妥當了。夜也深了,你也該早些休息了。我這次來,只因白日裏你不在時,替你接了一個帖子,夜裏突然想起來,怕誤了你的事,見你房中還亮著燈,故而送了過來。”

寶釵只見孫穆雙唇一張一合,知道她在和自己說話,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竟聽不清楚她究竟在說些什麽,直到孫穆將那帖子遞了過來,寶釵打開帖子,眼睛定定落在帖子落款上,卻如同被人用清風吹了滿臉,這才驚醒過來,隨即想起了什麽,驚喜道:“有了!有了!”

孫穆和姚靜都不解其意,問是何事。寶釵方同她們徐徐言道,欲成就海運之事,一來要有經驗,這個她們打點過幾鋪生意,經驗是不缺的,二來要有門路,要上頭有人。既然長公主殿下執意要退出,想來她府上的事情,都是那小侍女桑落說了算,天理教的人居心叵測,又沒見識過什麽大場面,欲要游說她時,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麽麻煩了,倒不如趁著此時一並了結了,卻也心靜。故而寶釵思來想去,若能走北靜王的門路,倒是比長公主這邊牢靠許多,好歹是有名的賢王,想來知道分寸,不致惹出麻煩來。三來就是這本錢上頭的。寶釵她們手頭約莫有幾萬兩銀子,但如今女兒谷剛剛興建,正責成賈蕓等人四處買房子買地,這一註是省不了的,這本錢上頭就有所欠缺。

孫穆聽寶釵解釋至此,神色古怪望著帖子落款處“檻外人妙玉”幾個字:“難道你竟是想從這人身上弄些銀子?卻不知這檻外人妙玉又是何人?”

寶釵忙將妙玉同姑蘇慧娘的幹系細細講與孫穆聽了,末了道:“慧紋馳名天下,妙姑雖然遁入空門,手中卻珍奇古玩無數,平日裏視金錢如糞土。如今她竟同我下了這麽個帖子,可見是不把我當尋常閑人一般看待。若能得她惻隱之心,就不愁沒銀子做本錢了。”

妙玉雖一向性情孤僻,等閑人不如她法眼,卻難得對寶釵、黛玉兩個另眼相看。前世裏寶釵和黛玉曾隨賈母陪著劉姥姥游大觀園,路過妙玉的居處櫳翠庵之時,得妙玉以珍奇茶具和梅花上的雪烹茶款待,知道妙玉家底頗厚。其後聞說賈府抄家之時,官差假公濟私,將妙玉的珍藏糟蹋得所剩無幾,便是妙玉本人,也被他們平白安了個罪名,好好的清白女兒被好生玷汙,深為憾事。

姚靜見她說得清清楚楚頭頭是道,笑著向孫穆道:“瞧瞧你徒弟。不說話時候,活脫脫一個嫻靜的女兒家,旁人不知道底細的,都覺得做一品夫人、宮廷妃嬪也綽綽有餘的,卻想不到背地裏這般算計人,真真鉆到錢眼裏去了!”一面說,一面同寶釵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到旁邊,姚靜低聲問寶釵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哪裏是看中了妙玉的這幾兩銀子,分明是於心不忍,想救她一救。我猜得不錯吧?”

寶釵正色道:“也是為了銀子,也是為了救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今日留個機緣,日後不定何時受惠呢。再說,天下女兒家多有可憐可敬之處。俗話說,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倘若都依你,按了一己好惡來,不知道會誤了多少人!”

姚靜沈默半晌,道:“罷了。先賢有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才能達成最後的勝利,我便信你這回。”

她二人在旁邊嘀咕,孫穆分明看見,卻故作不知。待到她二人回轉,方展顏笑道:“如何,可是有了定計了?”

原來妙玉那帖子卻是說自己多日未曾與寶釵相見,十分想念,要約寶釵回櫳翠庵下棋。寶釵雖驚詫妙玉竟是如此看重自己,卻也不敢怠慢,兩日後就去了櫳翠庵。櫳翠庵在大觀園之中,寶釵自離了薛家後,出入不甚方便,但妙玉是王夫人當年親自下帖子請來的客人,況且賈母明顯對她尊敬得很,故而下頭一起子勢利眼的下人也從來不敢怠慢,如今寶釵憑了這帖子來,沒有一個敢攔的。恰逢原先管家的鳳姐身體抱恙,王夫人一個人忙不過來托李紈和探春照看著,那看門的婆子回過李紈探春,探春爽快拍了板,竟是連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有稟報,幾個婆子在前面帶路,寶釵帶著小紅鶯兒悄無聲息直向櫳翠庵方向走去。

這日妙玉未曾到迎春惜春處下棋,聽說寶釵接了帖子前來,十分歡喜,親自帶了婆子丫鬟在櫳翠庵大門口候著迎接。分賓主落座,寥寥數語敘過別離之情,妙玉就命人擺上棋盤,寶釵忙說這日並非為了下棋而來,將來意略略這麽一說,妙玉一笑,十分高冷道:“且不忙說這個。你且同我下過幾盤棋才說。”

寶釵笑著推辭說不擅長這個,妙玉不等她說完,就把眉毛一挑:“都知道薛大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如今你卻同我說不擅長,顯是有意推辭了。”

寶釵無奈,只得持子先行,以示自己棋力有限之意,接連弈了三局,三盤皆敗,勝負只在數目之間。妙玉連勝三局,心中歡喜,面上卻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道:“我知道你必然是有意容讓。”少頃又道:“這幾陣都是險極,你我勝負只在毫末之間。想是你一心想著別的事情,疏忽少許的緣故。”心中卻覺得寶釵是果然不如她了。

寶釵見妙玉十分歡喜,這才趁機把海運生意的事情講了。果然不出寶釵所料,那妙玉平時何等高傲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人,聽到金銀等俗物都要嚷著洗耳的,寶釵這番話自然大不中聽,皺眉道:“我一個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凈,日常齋飯茶水,也自有人供應,便是要為菩薩重塑金身,依了例也自可化緣去,要那許多銀子作甚?”

寶釵忙將香菱、智能兒等人的事情說了,又說姚先生有大慈悲之心,欲要興建女兒谷,“使天下女兒少有所養,老有所依,不至受饑餓貧寒之苦”,妙玉聽了只管冷笑道:“你平日是何等明白的一個人,怎麽這時候反而糊塗了。這套說辭是那些亂臣賊子們用慣了的。那不知道什麽地方來的流民亂黨,什麽白蓮教天理教的,個個都是這般說辭。難道你竟也被他們蠱惑了不成?這等事情做出來,像極了聚眾滋事,少不得被朝廷猜疑的,官府豈能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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