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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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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送賬本的老管家正是薛家的老人,祖輩皆在薛家,名喚陳義,現在恒舒典做事,寶釵扮了賬房先生查賬的事倒也未瞞了他。陳義明知薛蟠不成器,寶釵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故各處代為隱瞞,又隔三岔五地帶了些賬冊貨單來請寶釵盤查。

陳義聽了鶯兒如此吩咐,連連點頭記下了,又問道:“那綢緞莊的掌櫃帶著老婆兒子卷了銀錢逃了,眼下鋪子裏亂成一鍋粥,若沒人出來主持,總不是個法子,還請姑娘示下。”

鶯兒聽了,忙轉身進屋去,如此跟寶釵學說了一遍,寶釵想了想,吩咐道:“陳義家的小三子可不就在這鋪子裏頭做事?聽聞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就叫他暫時管著罷,先把鋪子的賬目理清楚是最要緊的。綢緞莊的棉布綢緞一向由咱家的商行供給,這一塊是不用愁的。倒要早安撫好那幾個裁縫,都是幾十年的老手了,莫要因為這個事寒了心。”鶯兒應了一聲去了。

卻說那綢緞莊就在鼓樓大街上,是京城第一等的繁華地帶,那卷款而逃的掌櫃的姓劉,雖不是薛家人,卻也世代幫薛家經營,本無貳心。只因薛蟠繼了家業時候諸事不論,他難免也和別的鋪面一樣,小小的存了私心,留下了一部分的利。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麽大事,薛蟠橫豎是看不懂賬簿的,薛家人知道劉掌櫃為人尚屬質樸,些許小利也沒人跟他計較。

誰知這日薛蟠帶著他新近勾搭上的妓.女雲兒去綢緞莊裏閑逛,剛好遇到掌櫃的兒子在臺前張羅。薛蟠見他長得十分清秀,順嘴調笑了兩句,那少掌櫃的雖是小門小戶的人家,卻也是自幼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些閑氣,未免應對失當,引發了薛霸王的滔天怒火。薛霸王遂祭起查賬的大旗,並不聽家中老人們的勸阻,又慮著恐外頭的人查賬,包庇劉掌櫃的,這才十萬火急好說歹說硬是把寶釵給逼請了來。寶釵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不妥,這劉家小子自己心怯,已經搶先供認了,從此成了呆霸王的人,由著他肆意胡鬧,只得敢怒不敢言。

劉掌櫃一心為薛家綢緞莊裏的事情忙活,哪裏知道自家寶貝兒子已經被人糟蹋了,有那知道端底的人也只敢在背後笑話、指指戳戳,說他賣子求榮,卻無人敢在他眼前說閑話。誰知那日在梨香院被薛姨媽撞見的幾個疊羅漢的,其中就有一個是劉家小子。這小子是個膽子小的,當日穿好衣服偷偷溜了回來,已經是心虛之相,待打聽得薛姨媽因為這件事情生了重病,生怕被攤了什麽不是,跪在地上哭著跟劉掌櫃說了。劉掌櫃聞訊大怒,正好趕上已經落草為寇的昔日舊交蘇掌櫃來家中游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卷了綢緞莊的銀錢細軟,帶了老婆孩子,一徑投奔山裏去了。

陳義聽鶯兒轉述寶釵的吩咐,就知道她已經明了其中的來龍去脈,且難得的慮事周全,輕重分明,心中讚嘆不已。當日天色已晚,陳義背著一褡褳的賬本回自己家中安歇,先把小三子接手綢緞莊的人跟家裏說了,闔家歡喜,對寶釵提拔感激不盡。陳義的婆娘就去外面打了一壺酒,又把掛在屋檐下為過年準備的一截臘腸給蒸了,做了幾樣菜。

陳義喝了幾杯酒,腦子有些飄飄然,嘆道:“我為老東家一哭。那般精明強幹的一個人,竟養出這樣一個兒子來!縱有那樣玲瓏剔透、滴水不漏的一位姑娘,也只得怨自己生錯了人家罷!”

他婆娘雖在二門外幹些粗活,卻也清楚薛家的事情,聞言便道:“你這是說哪裏話?縱是大爺不好,又能礙了姑娘甚麽事不成?我聽說太太正在和那府裏的姨太太商議著,要把姑娘嫁給寶二爺呢,果真做成了這樣一門親事,可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陳義跺腳道:“你們女人家果然是頭發長、見識短!咱們家姑娘的才華,比外頭那些男人們不知道強了多少呢!那寶二爺算什麽東西!一個紈絝子弟,哪裏就配得上她了?”

他婆娘聽了咋舌道:“可見是喝醉了,在說醉話了。寶二爺再怎麽說也是公侯府家的貴公子,生得模樣又是那般,這天底下竟然還有他配不上的女人?咱們家姑娘固然是好的,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若按照你這般說,姑娘的終身大事又該如何,莫不是真個入了宮,去配萬歲爺罷。”

陳義想了一想,一時語塞,悻悻道:“可見是婦人愚見!咱家姑娘的才學,正是外頭用得到的,若是她是男子,在外頭主持大局,咱們薛家在皇商裏的位子也好往前排上一排。”

他婆娘見他說話都有幾分口齒不清了,忙趕著上來,扶著他往裏屋安置,一面走一面笑著說:“可見你們這些男人啊,總論些爭勝鬥狠的事情。姑娘若真是這麽大的才學,她倒是早早留神把嫁妝錢拿了,我倒要看看她能倒騰出什麽來。”

陳義腳下踉蹌,猶自嘟嘟囔囔:“你又胡說,姑娘是要入宮參選的,怎好私自婚配?”又一一拍腦袋道:“你這話說得也有理。我冷眼瞧著大爺這副德性,只怕這家業早晚被他折騰空了。就是不好給姑娘提醒。”

他婆娘不以為然笑道:“這麽大的家業,金山銀山的,就算再怎麽折騰,也少不了她的嫁妝錢啊!若真的想要時,往太太那裏一說不就完了,橫豎當年老爺在世時,特特指了她的嫁妝的,說要命她自己學著打理,偏生太太說她年紀小,怕不懂事,糟蹋了錢,仍舊收做一處托大爺打理了。只是依我看,還是不要回來的好,討了太太歡喜時,等出閣怕太太不給她多添些?”

陳義哭笑不得,想辯時,酒意已然上頭,只覺得舌頭粗大,說不出來,遂由著他婆娘伺候著躺下來。

燭影搖曳,燈花跳動,夜已經很深了,寶釵卻猶自坐在燈下看賬冊,時而蹙眉,時而嘆氣。鶯兒不解道:“好端端的,姑娘嘆什麽氣?”

寶釵道:“我見咱們家的生意,幾家當鋪倒占了大頭。須知當鋪裏的營生,名義上說是濟貧幫困,實則趁人之危,仗著手頭有幾個閑錢,把人家十足真金的東西說成是破銅爛鐵,給個低低的價打發了出去。長此以往,若是處置不當,恐怕激起民怨。”

鶯兒聽了便笑道:“姑娘也忒小心了!天下老鴉一般黑,難道獨咱家霸道不成?就說這當東西,原也是為了怕有的人家一時周轉不開,才開出了當票來,有死當,也有活當,若是他將來周轉得開時,就當做活當,拿了銀錢來贖,不過給幾分利錢罷了。這又有甚麽?”

寶釵道:“雖是如此說,但如今長安城中多事,我只怕有甚麽不妥呢。罷了,我也只是這麽一說。這賬簿你且收了起來,去把我日裏做得那副針線找出來。”

鶯兒應了一聲去了,正在這時,茜雪卻從外面捧了一盞燕窩粥進來,說道:“姑娘還沒歇下啊?這是鶯兒姐姐叫廚房給熬的燕窩粥。”

寶釵接了過來,喝了兩口,不覺道:“這東西滋陰潤肺,最是滋補不過。只怕林姑娘倒是吃得的。”

鶯兒聽了便說:“既如此,她生辰時候直接送她十斤燕窩,如此可好?也省得姑娘你夜裏看完賬簿還不睡,倒要趕著做針線!”一邊說,一邊賭氣把寶釵為了黛玉生辰準備的針線送她面前。

寶釵見狀不由得笑了一笑:“你這丫頭又胡說八道。姐妹之間的交情,送燕窩這等俗物給她過生日,豈不是褻瀆了她?若平日裏有個什麽由頭倒還罷了。日裏她來,你在一旁想是也見到了,她是一片好意,豈能辜負了她?”

鶯兒便不說話,只是把小嘴撅得老高。寶釵見了,忍不住笑了。茜雪卻突然間想起了什麽,幾度欲言又止,待到伺候寶釵喝了粥,終於開口道:“林姑娘是個雅人,平日裏最喜歡詩詞字畫等物。姑娘若送她針線,她見了自然歡喜,但若是送她一幅字畫什麽的,想來就更喜歡了。久聞姑娘畫得一手好畫,不若送她一副畫,豈不便宜?”

寶釵聽了,奇道:“你怎知我會畫畫?”

茜雪低頭道:“記得寶二爺夏天時得了一副扇子,歡喜得什麽似的。請了林姑娘來看時,也說好。待到知道是姑娘畫的扇面,就不做聲了。我想著既是姑娘有心,莫若也送她一副扇面?”

寶釵想了半天,才笑道:“是了。初夏時候寶兄弟見到我家常用的一把扇子,說扇面畫得好,就想搶了用,好說歹說把另畫的從未用過的一副給了他,這才罷了。林姑娘若是想要時,只消她說上一句,我自會送了她,這並不值什麽。只是她生日在二月裏,大冷天的送一把扇子不合適。這是其一。其二是我素知她是個雅人,喜歡吟風弄月這些高雅的事情,倒怕助了她的性子,越發的不食人間煙火起來,豈不是害了她?”

茜雪聞言,雖不解其意,也只能就此罷了。

夜已深沈,寶釵喝過了粥,自去燈下做針線。茜雪收拾了茶盞,送去小廚房,鶯兒要去廚房提熱水,所以和茜雪同路,一路之上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林姑娘見了我們姑娘畫的扇面不說話,莫不是在嫉妒吧。只怕她畫不出來。”

“我哪裏知道。林姑娘也是個心靈手巧的。只怕是有別的緣故,也未可知。”

“唉,你剛來,還不曉得我們姑娘,最是博古通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最擅長的還不是畫扇面,卻是彈琴了,你還沒見識過呢。世上的事情,就少有她不會的。份內的,份外的,色色的精通。只有一樣,平日裏倒不喜歡那些花兒粉兒的東西。她常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女兒家在要緊場合懂得裝扮就好,若每日裏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時間精力都用在這些事情上,別的事情也就來不及學,來不及做了。”

茜雪聽了,不由得心中暗自詫異。她原本服侍寶玉,那是一個會丟下自己的功課,花費大量的時間做水粉胭脂的主兒,如今聽聞寶釵竟是如此行事,不免驚嘆道:“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想的!竟比很多爺兒們都強了許多!只是有一樣,她再怎麽強,也不過是女子,日後還是要嫁人的,我倒為她可惜了呢。”

鶯兒冷哼了一聲,正要開口,突然見前面走廊裏迎面走來一個人來,不是別人,卻正是香菱。茜雪跟鶯兒都奇道:“你現如今服侍太太,不在前頭屋裏好生候著,卻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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