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只有曹鋆一個人回來，小田不知行蹤，雲間又托人捎來話說要值夜班，因此下午被日本士兵偷窺的事，望舒便守住不說，他不願父親為她擔心。

輾轉反側至半夜，睡不著，卻感到有些餓了。下午只吃了一點點東西，怎扛得住這樣長時間的煎熬？可望舒不敢下樓，近來她卻愈來愈膽小了，她開始怕黑，怕人，害怕空寂也害怕聒燥。她的房間整夜都開著燈，有時燈光刺得人心慌慌，想關掉，卻又怕極了黑暗。她只要一閉上眼，面前就浮現出那日游行過後屍橫遍地的畫面。如今這畫面之後，又有了幾張可怖的日本人的獰笑。那笑容在青天白日卻異常詭異，就像白紙上畫的一張張的臉，被火燒的一點點消失時那樣，使人毛骨悚然。

曹鋆知道望舒害怕，早從書房搬了回來，在原先曹瑛的那間房裏住。可即使這樣，望舒依然不敢下樓，就任憑肚子咕嚕嚕地叫著。她近來總是覺得餓，餓起來便頭暈目眩的，腸胃的匱乏使得她無法正常去思考，也無法睡得安穩。她總覺得窗戶那邊有人，有些日本人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監視著屋內的她。

望舒恥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卻又禁不住地去胡亂猜想。她輕聲走到門口，猶豫著究竟要不要下樓去找點吃的充饑，打開門，父親的鼾聲便從隔壁房間傳過來。這若隱若現的鼾聲使她的心突然安定。

望舒終於下了樓。

然而客廳裏什麽食物都沒有，去廚房還要從院子裏穿過，望舒想起下午的事，遂即決定放棄，轉而又上了樓。

再也睡不著。房間的燈開了關，關了開；床邊的書拿起來翻翻，無心情讀下去，又放下，如此反覆幾次，輾轉至天快亮，望舒終於筋疲力盡地昏昏睡去了。

早上，望舒跟父親一起出了門。出門後徑直向右走。

“望舒，你不是要去小報社找雲間麽？”曹鋆看望舒走錯方向，提醒道：“走這邊不是更近麽？”

望舒這天穿得更為樸素，頭發只是胡亂地梳了梳，有些淩亂，不覆往日的精致。那些絲啊綢啊配飾啊，望舒已統統鎖在盒子裏，藏在從前放甲骨片的那格地板下。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走錯方向，而是很怕走到隔壁的那座法式洋樓前，她怕在日本士兵猥瑣的目光下走過。

望舒這才明白，她曾經什麽都不畏懼，那是因為她面對的皆是些可以說道理的人，不論道理是否能說的通，目的能否達到，至少那些人皆有一層衣冠楚楚的掩飾，是有塊文明進化的遮羞布的。而如今她卻極怕這幫非權非貴的日本人，只因她明白，這些人的遠古獸性還尚未褪去，人與畜生相對，人若無武器，便毫無還擊之力。

望舒對父親解釋道：“父親，那邊有個早餐鋪子不知還在營業嗎？肚子空了一晚上，此時食欲好的很，不如我們先去吃點早餐，順便再為雲間捎去一份。”

“也好。”曹鋆點點頭，心中微微有些疑問，隨口問：“我記得你最不喜歡在外面吃早餐，今日倒是稀奇了。”話雖說著，還是急急轉身，陪望舒往右邊走了。

早餐鋪子開著門，門口支起的三張桌子上圍著十幾個日本士兵。老板與他的兒子屋裏屋外忙碌著，一言不發，臉色疲累且麻木。望舒見狀轉身便走，日本人對她猶如驚弓之鳥。

曹鋆當下反應過來，知望舒是怕那些日本士兵，便不再多問，陪望舒轉身，向剛剛來的方向退走去。

“花姑娘！”背後傳來日本士兵們哄笑的聲音。

望舒低頭走路，恨不能將頭低到胸口。曹鋆見狀說：“既然怕這些人，何苦又要出來？”望舒苦笑，“父親你有所不知，在家中一樣不安心。”說著已走到那座法式花園門前，望舒不願擡頭看，便對父親說：“就旁邊這座閣樓上，昨天就有十多個日兵，他們居高臨下，咱家的小花園盡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呢！”

曹鋆心頭一驚，忍不住朝上面望去，只見有兩個佩帶刺刀的士兵在高處站著，四下打望，心想這座花園一定是已被占了，不禁怕殃及池魚，也憂心起自家的宅子來。

“這整個上海灘竟不知哪裏是凈土了。”曹鋆無奈輕嘆，自言自語。望舒聽到了，也心事重重的，不說話。

一路上的商店大都門窗緊閉，凡是開業的，裏面便隨處可見日本人，不知這些倒黴的商家老板們是不是被逼無奈，關門也不是，開業也不是。望舒想買些吃的，卻哪家店也不敢進去，只好一直走一直走，腳步愈來愈快。

快到《救國》報社，父女二人悄聲從個小巷子裏穿過去，四下看看無人跟隨，才走進一個普通的弄堂裏。報社裏的人認得望舒，開心地向她打招呼，有人隨口問道：“陸老師呢？他怎麽沒有一起來？”

望舒一楞，“雲間不是昨夜在這裏值夜班麽？”

那人和旁邊的人笑笑，說：“陸老師昨夜和同事一起回的，說不管多晚都要回家去，呵呵。只是走得有些晚，可走後再也沒回來過呀！”望舒隨即緊張起來，腦子裏頓時滑過無數深夜路上可能發生的種種危險景象，想著想著心便跳得更加厲害。

那人見望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陸老師他……昨夜沒回家去？”

望舒點點頭，說：“半夜裏有人去家裏通報，說雲間要趕夜班，回不去了。”望舒眉頭緊鎖，“現在想想，那人我確實是從未見過的……我當時竟沒有起疑！”

報社裏的同事們一聽便炸開了鍋，紛紛說：“陸老師一夜未歸，還有人去傳假話，這樣看來定是被挾持了啊！”與雲間昨夜一起回家的那位同事自責道：“怪我，這多事之秋，該將陸老師送回家的。”

望舒冷靜地思索了下，安慰他道：“你不須自責。我想既然還有人去家裏通報，那定是雲間要求的，他是怕我擔心。如此，他此刻該不會有危險，若是真要暗算他，怎麽又會聽他的話？大家不用著急，不用著急……”

寬慰的話說出去，望舒自己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的，曹鋆在一旁也安慰道：“望舒說的有道理，我們且再想想辦法。”

望舒一夜沒睡好，又饑腸轆轆的，這一思索愈發頭疼得厲害，突地一陣暈眩，她扶住了手邊的門框。若不是父親在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險些就要直挺挺栽了下去。

“不好意思，我一定是餓得厲害，各位見笑了……”

望舒為自己的失態向眾人道歉，身體卻愈發沒有力氣，眉頭皺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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