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雲間又如往常一樣忙到午夜才離開《救國》報社。他與同事小心翼翼地躲開可疑分子的跟蹤，在福開森路的岔路口分手後，雲間獨自回家。

幾個男人突然從岔路口沖出來，圍在雲間四周。黑夜中幾雙冷餿餿的目光盯向雲間，雲間心裏“咯噔”一下，極力穩住了心緒，將幾人掃視一番。除了杜昕，其餘皆是陌生臉孔。其中有個長著四方棱子臉的女人，面上無一點贅肉，瘦得如同刀刮過一樣的。大熱的天，她穿著日本軍官常穿的那種長袖棉紡綠軍裝，頭發向後梳得精光，若不是仍留有那若隱若現的一絲女性氣息，在這夜色之下她是極易被認作是男人的。

“杜大少爺的排場真是愈來愈大，以往出門時僅帶保鏢，今夜卻有國際護衛隊相送了。”雲間瞅瞅杜昕，不屑地說：“杜少爺想約我敘舊，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從眼前幾個人的模樣來看，雲間也猜出幾分，杜昕必定是已與日本人為伍了，簡單些說，就是做了漢奸。雲間這一番話說完，那個日本女人的臉色便愈黑了，黑得像要隱入這夜色中一般，陰氣森林。

果然，杜昕開始維護那個日本女人，“陸少爺講話這麽不知分寸，定是你那死去的爹沒好好教你。誰是我的‘護衛隊’？你睜大眼睛瞧瞧，眼前這位可是秀美小姐，我們且在護衛她。”

秀美小姐的那雙眼睛，若是與他相視，人定會毛骨悚然的。雲間聽過許多美女間諜的傳聞，猛見眼前的這一位，才知間諜也可以如此面相寡薄。

秀美狠狠地盯著雲間，問：“你就是陸雲間？”國語地道，又有個如此中國化的名字，雲間竟一時猜不出她究竟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了。

“何必多此一問？”

“那就對了。”秀美往前逼近一步，施給雲間以壓力，“聽聞你父親為你留下不少家產，藏在何處？”雲間笑對，“我家所有財產不早已被洗劫一空了麽？陸宅內如今徒有墻壁磚瓦，花草樹木，若是喜歡，也可一起拿去。”

“少貧嘴！”秀美一拳便擊了過來，雲間瞬間躲開，秀美見沒有捶中，氣急敗壞，拳頭又重重砸向雲間，雲間疾速向後退去，又免了一拳。秀美怒聲問道：“你練過？”

雲間並沒有訓練過，只是比常人靈敏些罷了，可此時必須長自己士氣，便唬她說：“別費力氣了！你想要的是錢，打傷我又有什麽用？”

杜昕提醒秀美道：“拿錢要緊。”秀美這時收住了怒火，正了正顏色道：“我軍近日增兵上海，意在維護法紀，肅清社會不安分子，需社會有志之士施以援助之手。陸老先生為國民黨元老，又曾為兩國友好出錢出力，陸公子，作為陸家後輩，你也有此責任為大日本帝國出力，日後定有你的好處。”

雲間笑笑，“秀美小姐說的極對，我定當出力。可人人皆知我陸家早已被搜刮得掃地無遺，我又拿什麽來孝敬你們的天皇？”

這時杜昕在旁插話道：“陸少爺，你別裝傻了，你陸家風光幾十年，家產怎可能只有那麽一丁點？你父親去華北赴任之前，早已交待過你財產藏匿之處了吧？”

“藏匿”二字異常刺耳，雲間毫無耐心再與他們說下去，便搖搖頭，“父親走時匆忙，不曾留下一言半語。若說有財產，我倒也很想知道在哪裏。”

“不說實話？”杜昕走近雲間，又繞著他走了一圈，“好，那先不說財產。我還聽聞你父親留了不少絕密資料，事關多位有頭臉的人物，也包括我父親，是麽？”

雲間只笑笑，不說話。

“笑什麽？”見他無動於衷的神情，秀美和杜昕大為惱火。秀美又欲要動手，仍是被杜昕擋了回去，“慢慢問。我對此人知之甚深，他是吃軟不吃硬的。”

這聽起來倒像是一句幫襯的話，雲間卻不領情。他朝杜昕瞥了一眼：“堂堂上海頭號大亨杜修祥的大公子，居然會在深夜陪一個日本情報人員來圍截一位手無寸鐵的記者，呵呵。你幾時又與日本人走得如此親近了？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嗎？”

“少廢話！”秀美顯然沒心情聽雲間在這裏訓導，怒視著杜昕道：“看來你這位朋友不太合作啊！既然不怕死，那就如他所願，一槍解決掉了事！”秀美人不如其名，毫無半點和美之氣，說著已將腰間的槍掏了出來，抵在雲間的額頭上。

生死之際，雲間的心“突突突”地跳著，身體微微顫抖，腦子亂成一團，或是根本一片空白，在那一刻他想不到該如何應對。他不是不怕，他和所有人一樣惜命，他明白眼前這冷血的女人扣下板機是極其容易的事，這個說不清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的女人，從她眼裏的殺氣就可以看出，死在她刀槍下的冤魂定不其計數，殺一個人對她而言，不過是切了一塊配餐下飯的火腿罷了。

雲間登時想到了父親，他大概也是在這麽一個深夜被無聲無息地暗殺了的。雲間又想到望舒，想到遠在香港的母親，想到許多未盡的事業，突然有些後悔剛才拿言語挑釁秀美和杜昕。他不該有那些匹夫之勇，該多用些心計才對。

“再給你一次機會，否則……”秀美手指動了動了扳機。

雲間腦中飛快地想著應對的法子。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可不願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死女人的槍下。

雲間正欲扯個謊糊弄過去，杜昕卻先一步阻止了秀美。杜昕賠著笑臉，對秀美說著好聽的話，“秀美小姐，我看他或許真的不知道。這小子從不安分，他父親對他向來失望至極，從不委以重任。況且，陸老頭那次北上走得急，或許真沒時間交待過什麽。你要是信得過，就把他交給我，我細細地查，定能查到他家那些財產在哪裏。”

秀美自然有疑，聽罷不語，垂眼細細思索，氣氛頓時凝住。稍許，秀美重新朝雲間盯了半天，轉而問杜昕道：“聽說他有個情人，名下也有諸多產業，是麽？”

秀美此話一出，雲間與杜昕心頭同時一緊。

只是雲間並不知道杜昕的緊張，只是對他今日處處阻攔秀美對自己動手有些不解。杜昕難道不是此事的始作傭者嗎？雲間雖不知這杜大少爺為何要將自家之事向日本人匯報，他們雖不志趣相投，卻也並無大仇。可每次秀美欲動手，杜昕又像是總維護雲間。

因此這戲看下來，雲間倒是有些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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