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曹家上下無眠。

曹瑛身子不大好，顧管家又上了年紀，曹鋆便讓他們先去休息。可到了半夜一點多，兩人便不約而同地起來，都趕到書房裏去。沒有人能睡得著，曹瑛的眼睛已腫得變了形，可還是不斷有眼淚流出來。她蒙蒙的，時而會懷疑昨日發生的事的真實性，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

若谷那晚回醫院一趟後又急急回來。因曹家堅持要讓小竹在家多停一夜，若谷便去取了些保存劑。若谷再回來時恰巧雲間也剛進門，他與若谷一齊到了書房。小竹已被洗得幹凈，換上新衣，身上被蒙上了一塊米黃色的布。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如同睡得安沈的公主。

雲間走到望舒身邊，將手輕輕擱在望舒肩上，將她的頭攬進自己的腰際。望舒經歷了一天的浩劫，看起來疲倦又狼狽。

望舒擡頭看看雲間，他亦是一臉倦容，頭發雜亂。她翕動著雙唇說不出話，雲間看著望舒，低聲說：“我都知道了。”兩人的眼淚同時滑落下來。

因為小竹的死，身邊的人個個都在自責。曹瑛恨自己愈發無用，自詡聰明一世，竟然連小竹那小小的詭計都看不出；她想到了弟妹秦惜時，想起她在獄中苦求自己要將兩個女兒照顧好。可如今，她該如何向死去的弟妹交代？

顧管家對小竹參加什麽活動知曉的不多，他腦子裏皆是小竹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小竹的臉還肥嘟嘟的，整日跟在他的身後要好吃的，嘴巴似乎一刻不停，吃東西的樣子可愛極了。

世道變了啊！顧管家不住地籲嘆。誰又能料到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會成為日本人的刀下魂？

雲間也自責，他在心裏不知翻騰起多少他對小竹煽風點火的畫面。他後悔沒聽望舒的話，也終於明白了望舒的苦心。小竹本就是個火種，而他不去掐掉那火苗，還那麽不負責地鼓動她。

望舒彼時正坐在書桌前，看著早已買好的船票發呆。離去英國的日子極近了，一切都已整裝待發，小竹卻再也等不到那一天。望舒只恨為什麽不能當機立斷，早些將小竹送出去。

那些“如果”的事，自然皆是無用的了。望舒看著小竹，眼前閃過了下午那些被警察憲兵們當垃圾一樣扔上卡車的屍體，胸口堵得慌。望舒閉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些畫面。

因為時局混亂，沒處安放小竹，次日上午小竹便被送到中華醫院的太平間。雒言也被送到中華醫院，被若谷安置在一處極隱密的病房內，以防有敵人找上門來。

其實因昨天日本人的血腥鎮壓事件，中華醫院已接收了幾十名傷亡的抗議青年，其他醫院也各有分擔，滬上家家醫院皆是傷員。可究竟死傷多少，尚且沒有統計。可人人皆知那絕不會是個小數字，而這個數字所激起的民憤，勢必會引起更大的反日浪潮。

雲間昨夜看完小竹後又返回報社裏，回去的路上，便看到有人徹夜不歸地在路上搭架掛橫幅，為第二天的游行做準備。日本人的刺刀與槍炮沒有將中國人嚇倒，反而激起每個人心底深處所隱藏的勇氣。而日本人原本以為，這些中國人是無用且怯懦的。

那夜，滬上十幾家主要報社、廣播、通訊社皆加班加點地趕新聞報道，次日清晨，日本領事館血腥鎮壓青年愛國學生的消息便在中華大地傳遍，隨之各地紛紛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愛國示威游行活動。人們向國民黨當局要求立即停止內戰、一致抗日，承認共產黨的政治地位；要求嚴懲漢奸與賣國賊，懲處作奸犯科的軍閥餘孽；要求懲戒日本人暴行，國民當局不可坐視不管助紂為虐。

各地的愛國活動洶湧而至，屢次鎮壓屢次興起，而當局卻依舊遲疑不定。國共幾次談判未妥，日本人頻頻施壓，且加快了侵華的步驟，人們整日處在恐慌之中。

處理完小竹的後事，望舒便緊鑼密鼓地張羅家人出國的事了。她一刻都不願再等，一切行事手續皆簡化，行李較之前更簡單了些。望舒托了不少人情才重新買到了三天後的船票，姑媽，顧管家，父親，他們皆要出去，唯有她留下。

雒言依舊在醫院裏養傷，望舒和雲間日日都會去探望他。雒言再也回不到從前嬉皮笑臉的模樣，整日呆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他想念小竹，想念他在那場游行中死去的同學，每想至此便心如刀割。他不流淚，唯有沈默，每次胡亂吃兩口飯便躺回床上，頭歪在窗戶的那一邊，看著外面的天發呆。

那日望竹去病房看他，恰巧雒言的父母也在。雒父一見到望舒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望舒嚇了一跳，連忙扶起他，問：“叔叔這是做什麽？”

雒父突地放聲大哭，“曹小姐，我求求你，還是把這不聽話的兔崽子也帶走罷！他兩個哥哥已都上了戰線，一年半都沒個消息了，生死未知，我可不能再沒兒子了！我們雒家家族小，其餘旁宗也早蕭條，我們可不能無後啊！”

雒母也抹著眼淚道：“曹小姐，我知道這很為難你，可卻是不得已的請求。我們並無那能力讓他出去，只好求曹小姐你了……”床上的雒言聽了父母這番話，不禁拒絕道：“不，打死我也不走。這麽多同學死了，我要為他們報仇，我……”聲音極低，卻又那麽堅定。

雒言話未說完，雒父一個箭步沖上去，伸手便打雒言，嘴裏不忘教訓他，“若不是你，小竹會死嗎？不是你這不安分的東西，怎麽會讓曹家遭此滅頂之災？日本人沒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雒父雖大病初愈，畢竟是個強壯的男子，這一頓打力氣卻是頗大的。望舒和雒母使了好大勁才拉住他。望舒勸慰道：“叔叔，雒言傷得很重，這才剛剛好些，萬萬不可動手！”雒母看著病床上的兒子，又看看氣得青筋暴起的丈夫，心疼地一個勁地抹淚。

望舒當即便同意了，她對雒言父母道：“二老放心，雒言本就是要出去的，無非多為他訂張新的船票。”說完，轉身對著病床上的雒言，雒言也正看著她。

望舒當下心緒覆雜，腦海裏不斷地想著小竹，她不是不怪他。她穩著情緒，對雒言說：“你做了那麽多英勇的事，卻也因沖動而做了不少讓自己後悔的事。你唯有好好活著，小竹才不會怪你，父母也不會怪你，誰都不會怪你！”

雒言聽後不說話，轉過頭，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在枕頭上。

望舒說這些話的時候，腦子裏是紛亂的，說完後她很快就忘了自己說了什麽。她只記得雒父雒母的眼淚，和後來的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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