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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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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天空湛藍如洗,怎麽看都不是個要屠殺的日子。

望舒和父親決定先去小竹的學校找她,可在門口等了好半天,叫不到一輛車,只好徒步去。路上兩人眼睛不眨地留意著身邊經邊的學生,生怕一不留神漏看了小竹。

陽光很烈,毫不吝嗇地刺痛著望舒的眼睛,她心想不知是不是昨夜沒睡好,眼睛怎麽會如此脆弱起來。望舒和父親走得氣喘籲籲,步子卻不敢放慢一分,他們彼此寬慰著,直說“不會有事”“不要著急”,卻誰都難以掩飾的焦急萬分。

此刻,小竹剛剛和同學們乘車來到位於虹口區的日本領事館附近,這裏正聚集著數千名示威游行的群眾,有大學生,中學生,有工商界的愛國主義人士,更有普通的百姓。他們手中舉著白色的紙板,旗幟,橫條幅,腦門上箍著白布條,上面寫的皆是抵抗日本帝國主義暴行的口號標語。他們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聲聲響徹天際。

小竹學校的師生這次來是要演一個短話劇的,話劇的內容便是暗指前幾日被強占的淩氏面粉廠事件。游行者們早已為他們搭了一個簡易的舞臺,同學們站上去,做了個簡短的介紹,便賣力地演起來。

小竹身上有幾處綁著紗布,恰恰能演面粉廠裏被淩辱的女工。演日本士兵的一個男學生對小竹“動手動腳”,小竹罵他“畜牲”,並啐了他一口,“日本士兵”便對她“拳打腳踢”起來,嘴裏“罵罵咧咧”道:“這廠子已經是我們皇軍的地盤了,你們老板死了,再沒有人為你們作主。再這樣不聽話,小心我一槍斃了你!”

人群中便呼喊開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停止內戰,一致抗日”“抵制日寇,覆我中華”。群情激憤的呼喊聲鼓舞了臺上的士氣,小竹和同學們愈加賣力,扯著嗓子演著,演到激動的地方,還抑制不住悲憤哭泣起來,聲聲淚下,圍觀者不禁動容。

這些日子以來的游行示威,日本人要求國民政府要“防暴制亂”,充當警察維護治安職責。而國民政府礙於群眾壓力,又因每次鎮壓之後會隨之而來更大的游行,因此國民政府始終不願大肆地鎮壓和逮捕。這自然惹惱了日本人,他們決定要給這些不聽話的中國人顏色瞧瞧。就在這一天清晨,領事館已秘密調集了五百名手持刺刀與來覆槍的日本陸軍憲兵待命,並在附近居民樓裏安排了槍手,欲待時機成熟便向示威人群開火。

小竹和同學們的話劇演到一半,游行隊伍的人數已增至萬人以上,整條黃浦路由西到東水洩不通。雜貨鋪商店大多關了門,有的商家老板免費為游行者提供茶水,或是繩子板子等阻擋工具。有些膽小的人在近處的屋頂上看著,心中掙紮著是否該加入下面這條隊伍中去。更有甚者,將漢奸傀儡的名字也一並寫上紙板,要求國民政府立即撤他們的職,或是就地陣法。

當游行的人數將至兩萬人的時候,人群中傳來了尖銳的來覆槍聲。起先是幾聲響,隨後槍聲愈來愈密集,從領事館三個大門同時湧出了手拿武器的憲兵,快速逼近游行隊伍。走在隊伍前方的人群始料不及,拿著手中的木板鐵皮擋著,排山倒海般地湧了上去。這時,領事館門口,路兩邊的民居中,事先排整好的憲兵開始向人群掃射。

“突突突”的槍聲瞬間綿延成了悶雷,遠處的人聽起來像轟炸一般,彼此望舒與父親正按小竹校友們的提示往領事館趕來,快到達時聽到這片槍聲,望舒的身體幾乎要軟了下來。

“父親……這是槍響麽?是麽?”望舒明知故問,她寧可自己是聽錯了。

曹鋆顫抖著聲音催三輪車夫,“快,快,蹬快些……”不料車夫一害怕,腿更軟了,蹬了幾下便停下來,轉過身,為難地對曹鋆父女說:“老板,那地方我不去了,去不得啊!我家裏還有母親,還有兩個囡囡……”

曹鋆未等他說完便跳下車,緊接著望舒也跳了下來,將錢一把塞給車夫,“你走罷!”兩人隨即飛快地向日本領事館的方向跑去。

到了黃浦路上,他們卻再也跑不動了,人群黑壓壓地擠在一起,寸步難行。頭頂那片掃射的槍聲已經停止,走在隊伍前面的人已紛紛倒在血泊中。憲兵們拿著手中的刺刀鐵鞭連砍帶抽,遇到抵抗的更是極盡殘暴之本事,連戳幾刀都不願停手。持槍的憲兵又放了一會兒槍,教訓夠了,憲兵們才聽令收手。

此時游行隊伍裏已亂成一片狼籍,血流成河。

曹鋆和望舒拼盡力氣拔開人群向隊伍的前方走。望舒的鞋子不知幾時被踩丟了,襪子也滑掉一只,棉布旗袍被撕開了兩個口子,可她渾然不絕,赤著腳往前走。曹鋆一邊向前挪動,一邊盡力打量身邊經過的每個人。只是那時場面混亂不堪,不少人臉上皆在流血,且衣冠不整,是極難辯認自己的女兒的。

愈往隊伍的前面走,眼前的景象便愈慘烈,面目模糊的屍體也愈來愈多了。望舒不敢看,忍著心頭如刀絞般的難受向前走。父親不知被擠到哪裏,她心慌地停在人群中,用眼光搜尋他,身體被推搡得幾次都險些跌倒。好容易找到了父親,她向他揮揮手,隨後繼續向前。

仍然沒有見到小竹,卻看到了雒言。

雒言正倚倒在剛剛演話劇的那個木臺子後面,右手捂著肩膀上汩汩滲出的血,右耳邊也滿是血,身上的學生制服已被血浸染透,濕達達地貼在身上。他面色蒼白。

望舒跨過腳下的幾具屍體走過去,腦袋裏一片空白。她走到雒言身邊,望著他竟手足無措,她對此刻的場面無能至極。等她定了定神,突地蹲在雒言面前,問:“我該怎麽辦?雒言,我該怎麽救你?”

雒言少氣無力地搖搖頭,疲倦地微睜著眼睛,說:“沒事。”望舒早忘記了哭,喃喃道:“醫生……不,這時候哪來的醫生?你這血……”望舒這才想起自己也會一些包紮技術,可這時候哪裏去找棉布?她忽地看到演出臺子後面有些彩布條,便跑去找來,手哆嗦著為雒言包紮。

雒言用勁力氣將望舒的手擋回去,說:“姐姐,不用……”他擡起手,指指領事館大門的方向,虛著聲音說:“小竹,小竹在那裏……”

望舒看到那邊屍橫遍地的場面,腦袋“嗡”一聲,人差些就要支撐不住,一頭紮在對面雒言的身上。望舒的聲音抖的連自己都聽不清,“雒言,那你呢……”

“我死不了……姐姐,快……快去看看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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