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總比相聚多，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雲間與望舒在顧家宅公園的木椅上靜靜坐著，他將望舒的一只手抓在自己手中，放在腿上，不停地摩挲著。望舒感受到這份溫柔，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笑得滿足。

“許久沒來這裏坐坐，那音樂廳也不知什麽時間消失了，望舒，你瞧那邊的房子，怎麽就一夜之間破敗不堪，毫無人氣了？”

望舒順著雲間指的方向看過去，從前那幾個整齊排列的遮雨棚如今只剩下一些銹跡斑斑的傘架，橫七豎八地躺在屋外的一處，再也無法為人們遮陽擋雨了。

望舒看著眼前的蒼涼，說不出話。

雲間低頭問她，“望舒，你真的確定只要雒言願意出去，小竹就一定會出國嗎？”望舒點點頭，“小竹喜歡雒言，雒言說什麽，她都視為真理。”雲間便問：“你是不是也如此？”望舒不解地問：“如此什麽？”雲間說，“我說什麽，你也會視為真理。”望舒笑笑，“世間女子大都這樣沒出息的。”

雲間尚有一絲疑慮，忍不住提醒望舒道：“你這樣替小竹做決定，但願她以後不會怪你。”望舒也最了解小竹脾氣，深知若是讓她知曉了姐姐多次找雒言做說客，不知會怎樣來找她理論呢！

可望舒心意已決，她寧願小竹怪她。望舒悠悠說道：“雲間，我畢竟只有這一個妹妹。”

“我懂。”雲間黯然，“我羨慕你有妹妹，更羨慕小竹有你。”

望舒自責，因為她差點忽略了雲間的傷痛，他這些日子才是最痛的。陸威立死得撲朔迷離，雲間與報社同仁日以繼夜地調查，廖先生也多方協助，可華北那邊信息早已封鎖，陸威立依然屍骨無處尋。眼下全民皆在緊急抗日，雲間不願再出動更多的人力物資去調查父親的事，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將痛藏在心底。

望舒緊握雲間的手，“你還有我。”

望舒想起姑媽說的建議，對雲間說：“姑媽剛剛說希望你能過來一起住，你可願意？”雲間推托道，“不知會不會太叨擾了？”

望舒聽他這樣說，就明白他是願意來的，只要多邀請一下，他定會同意了。望舒說：“馮慈雲已去了蘇聯，正好空出一間臥房來，你來剛剛好。怎麽，你不願天天都能見到我麽？”

被望舒一激，雲間當下就同意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臉色變得和悅了些。他想象著入住曹宅的樣子，又看看身旁的望舒，頓覺與幸福離得近了。

“原來你早有預謀！”望舒看著他愉悅的樣子，禁不住笑了，“時候不早，我們還是趕快去雒言家裏罷。趁他與小竹今日都在那個小報社忙活，不會被逮個正著。”

雲間這才想起今日出來的目的。兩人閑坐一隅享受了半天難得的安逸，終是要回歸正事了。他們去公園門口等了許久，才見著一輛三輪車。車夫說他們要去的地方不太安全，要加價，望舒笑道：“給你兩倍價錢，只管快快地蹬罷！”

三輪車夫卯著力氣蹬了半個多鐘頭才到了雒言家。這是近郊的一處石庫門，雒言一家都在這裏住著。望舒已來過兩次，發現弄堂口掛著的牌子上，租金每來一次都會降不少。第一次來時，一樓一間房月租為30元，第二次來時是26元，如今租金已降到22元了。

望舒指著房主們掛的那些牌子，分析著這急劇變化的價格，如墜五裏霧中，“房租一直在降，我竟說不出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雒言一家便在這裏租住著三間房，設施尚可，有電燈，自來水和抽水馬桶可用。近來因為日本人時不時的搗亂，停水停電常有，望舒看到弄堂的過道裏擺滿了大大小小接滿水的盆罐，都是住戶們以備不時之需用的。就連這小小的弄堂，也是備戰的狀態了。

雒言的母親與姐姐正一人一只小板凳，坐在門口包餃子。見望舒來了，雒母連忙站起來，把手上的一個餃子捏好了放在高梁桿做的蓋簾上，拍拍手上的面粉，對望舒謙卑地笑著：“曹小姐，你來了呀！快屋裏坐！”說著撩開了竹簾子，請望舒和雲間進去。

雒言的姐姐未起身，朝望舒擠了一個微笑，低下頭繼續包餃子。

進屋後，雒母忙不疊地要去沏茶，被望舒攔住了，“阿姨，我們坐會兒便走，不必麻煩。”雒母客氣了兩句，也便不去倒茶了。

望舒坐下，隨口與她話兩句家常，“今天是什麽好日子？竟要包餃子呢？”

雒母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他爹想吃餃子了。我們是北方人，幾個月不吃就會惦記著這一口，恰巧雒言寫文章賺了一塊錢的稿費，便割了點肉，打打牙祭。曹小姐，一會兒留下來一起吃些。”望舒便說：“那我真是有口福了。”

幾句寒暄過後，望舒便說到了正題，“阿姨，我前兩次跟您說的事，不知你們和雒言說了沒有？”雒母點點頭，“說了。他沒同意，也沒反對，只是問我們為何突然要送他出國，這錢是哪兒來的。你知道，以我家的經濟能力，是連船票都買不起的，他起疑也極正常。我和他爹按你教的那樣含糊地解釋了一通，他才將信將疑地暫且信了。”

雲間在一旁幫襯著說道：“阿姨，您有所不知，雒言其實已幾次身陷險境了，好在總是有許多同仁的幫助，他才沒出大事。雒言有正骨，一腔熱血，可做事難免有些沖動，如此下去，只怕他的處境會愈發危險。”

雒母連連點頭，又一臉為難之色，“我明白，可是，他已是大人，我又不能強迫……”這時雒父的聲音從裏屋傳來，“這由不得他！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家裏兩個大的已都去從了軍，生死難料。只剩這一個小的，絕不能讓他再亂來！”

雒母聽罷，無奈地看著望舒，道：“曹小姐，你都聽到了？其實即便你不來，父子倆也早為這事爭吵過無數回了。”

望舒問：“大叔的病怎麽樣了？”雒母道：“上次你幫忙請的那位中華醫院的醫生很是不錯，這些日子好多了。”望舒欣慰地笑笑，“能下床走走了麽？”雒母笑笑，“每天都能走一會子。”

雲間和望舒相視一笑。雲間問：“你可是又去找若谷了？”望舒說：“是若谷介紹的一位醫生。”雒母這時也插話說：“若不是曹小姐，我們哪請得起那樣好的醫生呢？何況如今醫生稀缺的很，能請來極是不易。唉……”

望舒隨即保證：“往後，大叔治病的錢都由我來出，我也會多方打聽好的醫生，阿姨放心！”

後面的話雖未說出口，聽者也都明白她的意思。這是一個等價交換的條件：望舒保雒家人的生活與雒父的醫療支出，雒言便要陪小竹去英國，聽起來無疑是一樁買賣。只是這筆買賣無論做成與做不成，望舒都無法感到真的快樂罷了。

雒父喊著要出來，雒母和雲間便去裏屋扶他。雒父被扶著緩緩走向外屋，光線好了許多。他這才細細盯著雲間打量，問：“這位先生是？”雲間自我介紹道：“我叫陸雲間。”雒父問：“在哪裏高就？”雲間謙卑地說：“不敢當，只是在《申報》做一個小記者。”

雒父忽地一拍腦袋。這一拍不要緊，手離開了雲間差些失去了重心。雲間連忙扶住他。

雒父瞪大眼睛問：“那個華北什麽的委員長，陸威立，可是你父親？”雲間沒料到連一個久臥病榻之人居然也知曉父親的事，有些慌亂地點點頭。

“哎！你瞧……”雒父對老婆說：“跟日本人對著幹有什麽好下場？陸先生那麽大的官，還不是說被殺就被殺了？雒言一只小螞蟻，人家踩死他不是更容易？不行！不論他不同意，我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英國去！”

雲間怔怔地看著望舒，不曾想自己父親的事居然幫了望舒的忙。這雒父說話太過直接，也不考慮雲間的喪父心情，這等直言不諱讓望舒也哭笑不得，看雒父眼下這堅決的樣子，倒是無須她再多言了。

雒父是個急性子，一旦下了決定，便按捺不住了，“曹小姐，你說，什麽時候能走？”

望舒沒想到事情拍板的這麽順利，雒言此刻若是在場，雒父恐怕真要將他綁上船去了。雲間幸災樂禍地望著望舒，同雒父一樣等待著看望舒怎麽說。望舒粗略地想了想，便應允道：“愈快愈好。我回去盡快安頓些事情，便可以走了。”

“好！曹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讓雒言乖乖聽我的話!”

雒父粗聲粗氣的，面色憋得通紅，像是氣極了一樣。望舒看著他，反而擔心起雒言來，心想著這火暴的父親可萬萬不要執行“棍棒之下出孝子”那一套啊！望舒不由地要為雒言說幾句好話，便對雒父說：“大叔，你好言相勸就是，不可……”

“你放心！”雒父明白了望舒的意思，保證道：“你瞧我這殘缺的身子，哪還打得動他？我會與他好好說的。”

“如此就好……”望舒嘴上支應著，心裏卻忐忑無比。她望向雲間，雲間卻在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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