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慈雲站在了護欄之外，依舊不敢靠雲間太近，她遲疑地看著他手中的兩片樹葉，問：“這是什麽東西？”

兩片洋玉蘭的葉子上面，雲間用細細的樹枝寫了幾個字，其中一片葉子上寫著：一弦，柴；另外一片葉子上寫著：雷米路①十弄，廖，柴。馮慈雲識字不多，這幾個字散落在葉子上也不那樣整齊，她歪著腦袋看著，不明所以。

雲間自是有意不讓她看明白的，他將兩片葉子遞給馮慈雲，叮囑道：“煩勞您交給望舒，要小心藏起，切不可讓旁人看見。”見馮慈雲不敢接，雲間便使了個心眼，誘她道：“這是生死攸關之大事，與你曹家命運息息相關，你做了這好事，將來必定是曹家大功臣呀！”

雖對曹家的情感極為覆雜，可馮慈雲畢竟身在其中，也過過一些安穩安逸的日子，打心底還是極怕曹家出事的。雲間這樣一說，她果然緊張起來，隨即又擔心自己被糊弄，仍不願將葉子接過來，而是問：“這……可不是反動的吧？”

雲間自知時間不多，無法細細解釋，只能說些瞎話唬唬她，便道：“自然不是！你將這些交給望舒，她自會明白。若能順利交到她手裏，不論將來發生何事，都可保曹家平安多福。”

說著這些不知所雲的鬼話，連雲間自己都覺實在很瞎談，可馮慈雲卻信了。在兵荒馬亂的年歲裏，可有什麽是比“平安多福”更讓人神往的嗎？馮慈雲伸手接過那兩片葉子，小心地藏進貼身的口袋裏，不忘忐忑地多問一句：“我不會有危險吧？”

“僅僅兩片葉子，旁人不會起疑。若有人要查，揉碎了便是。”雲間向她保證，隨即又叮囑一番，“切記，除了望舒，不可以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雲間故意湊近護欄桿，神色嚴肅地說：“否則會有殺身之禍！”

馮慈雲忙不疊地點點頭，身子在冬日的陽光下微微抖索，想是被雲間給嚇壞了。雲間心裏過意不去，心知不該這樣唬她，可對馮慈雲這樣的婦人，他又必須這樣做。雲間聽到大門處門軸轉動的聲音傳來，慌忙向後了兩步，迅速地蹲在草坪上，裝作繼續拾落葉的樣子。

馮慈雲如驚弓之鳥般飛快地跑回她剛剛站著的地方，牙齒都嚇得直打顫。

好在，她等待的那位白俄男人及時出現，解救了她的慌張。白俄男人像是剛剛從馬路斜對角的當鋪裏出來，手中緊緊攥著一個棕色的手包。手包鼓鼓充盈的樣子，白俄男人顯然十分在意它，先是攥著，最後將手包從衣襟處塞進了大衣內口袋裏，並用手從外面拍了拍，確保口袋裏的東西踏踏實實地還在，才算放了心。

馮慈雲見了白俄男人後，催他快走。男人咧嘴笑笑，露出大顆的整齊的白牙，問：“急什麽？有什麽事嗎？”馮慈雲既不願男人看出她的慌張，更不願讓旁人猜度她與那白俄人的關系，便牽著男人速速離去了。走時不忘回頭望望護欄內花園裏的棠儷母子。

馮慈雲走後，雲間回到棠儷身邊，苦笑道：“將事情交於她，不知是否可靠？”

“聽天由命罷！”棠儷並不抱有期望，望著馮慈雲和洋男人遠去的身影，感嘆道：“瞧這個女人，定是被那白俄男人騙了的。托付於她，只有聽天由命了。”

*****

就在雲間在那片洋玉蘭葉子上寫下“一弦，柴”的當時，上海港裏，十弦已乘上內河航運的輪船離開了上海，帶著被病魔折磨許久的虞美人奔赴美國養病。

十弦此次走得匆忙，因母親的病情，因他那位當漢奸的舅舅為他和母親帶來的災難，只一張船票，簡單拾掇了一些行李，便離開了上海。碼頭上只有若谷與望舒相送，與雲間不及道別，也無從相見。

送別時，虞美人坐在輪椅上，幾年不見，曾經名震上海歡樂場的傳奇美人，如今卻形如枯槁。豐盈圓潤的肌膚早不知去向，整個人像被風幹的臘肉，又或像被吸血鬼抽幹血液一般，只剩下了皮包骨。

望舒幾乎無法將眼前這位枯竭的女人與璀璨燈光下那位搖曳多姿的貴婦想到一起，看著她，望舒覺得恍惚，歲月似乎瞬間錯亂了，讓這個美麗的女人忽而年輕，忽而又成眼前這個模樣。

臨登船時，虞美人虛弱地倚著靠背，向若谷和望舒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聲音是不連貫且無力的，“兩個美人，我和十弦，先行一步。”她仍如往常一般，想極力使氣氛輕松歡樂，她從不喜歡悲傷落寞。

若谷自是最了解她，也佯作無事的樣子，笑笑：“阿姨先在美國養病，待我將醫院的工作交接好便去找你們。”

“養病是假，逃難是真，我這病可養不好，很快，就要與華年相見了。”虞美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有些力不從心，喘著氣，虛著聲音，說：“快要相見了，真好，真好。”

在場各個動容，竟無人能說出一句勸慰的話來。

去國千萬裏，何日是歸期呢？

“你們要記得救雲間！”

仿佛心有靈犀，十弦尚未看到那個寫著他隱語名字的葉子，心中卻一直記掛著他的好兄弟。十弦四處看看，示意望舒和若谷湊近些，低聲對她們道：“我聽報社一位同仁說，陸伯伯……雲間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十弦突然頓住，喉嚨哽咽，“這是密報，還未公開的……”

若谷與望舒皆大驚失色，兩人對視一眼，怔怔地看著十弦。十弦說：“據可靠的消息，陸伯伯最後倒戈了。日軍入關，在平津大肆濫捕，要與國民政府簽個什麽自治章程，陸伯伯自然被派去做炮灰。只是這一次，陸伯伯不同意，當場拒簽。那天晚上，他便被人暗算了。”

“什麽時候的事？”若谷瞪大眼睛，急切地問。

“已過了三四天，目前知道的人還不多。”十弦留意著周圍的動靜。好在碼頭雖人來人往，卻異常嘈雜，沒有人聽得到他們的講話。“陸伯伯雖一直為國民黨賣力，最終卻守住了氣節，我想他一定很希望能得到人們的原諒。這事若不能公開，或是被扭曲報道，陸伯伯只怕死都不能瞑目。”

“這事交給我罷。”若谷當即保證，“我會在《申報》裏與那位同仁一起將此事調查清楚。十弦，你放心。”

“不知此事公開後，雲間又會迎接怎樣的命運。陸伯伯一死，他們會如何對待陸家，我如今也愈發看不清了。只是希望雲間能不要再如坐監牢般被禁著，希望他與陸家人別再受牽連，平民也好，貧民也罷，都比做人家的傀儡強。”

望舒點點頭，思索著，“我與師姐想想法子，定讓雲間逃出來。”

輪船上淒冷的寒風剛勁，將望舒與若谷厚厚的大衣吹得如海浪浮動，兩人的短發被風吹向陸地的方向，呼呼呼地，桀驁地與離別抵抗。虞美人顯然已受不住這淒厲的寒風，幹枯蠟黃的臉變得青青紫紫，嘴唇全無血色。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望舒想十弦和若谷必定有些私話要說，便頂著寒風走到遠處，留些時間讓他們單獨說話。船頭的船員拿著喇叭催乘客上船，人們突地從四面八方湧上去，提著大箱小包，爭取在最後的時間登艙，碼頭比先前更熱鬧了。

十弦與若谷卻相對無言，更或是無聲勝有聲，彼時情境下，兩人只有簡短的話語，就那樣道了離別。

“再見！珍重！”

“等我！”

【註①雷米路：今永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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