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昕起身為望舒倒茶。

一套古香古色的紫砂茶具，杜昕為其中兩只小茶杯倒滿，端至望舒眼前，“敢喝麽？”望舒雙手接過，茶杯還是燙手的，想來是侍者在他們進來之前剛剛砌好的。望舒輕輕呷了一口，道：“為何不敢喝？既來之，則受之。”

杜昕誇讚道：“果然是曹家掌櫃，有些膽識！”望舒不屑於他的誇讚，只自顧低頭飲茶。杜昕也小口嘬著，慢條斯理地品，不時拿眼偷偷打量望舒，“若不是我對女人無甚興趣，我還真想與那位陸少爺爭一爭你。”望舒笑道：“陸杜兩家的老爺攜手開廠，兩個後輩卻因一個女人而爭高下，傳出去豈不貽笑大方？”杜昕冷冷地說：“父親那廠子又不是為我而開，我為何還要顧他的面子？”

這等怪怨的話一出口，望舒便沈吟不語，心想這杜少爺的度量，竟與一個普通村婦無異。

漂渺的佛香混夾著杜昕身上無孔不入的香水味，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氣韻，時而佛香壓過香水，時而香水壓過佛香，此消彼長的，使人恍惚。在這樣含糊不清的氣味裏，杜昕也似被打了迷藥一般，突地沈寂起來，他眉頭深鎖，不知在回憶什麽苦難。

望舒揶揄他道：“杜少爺怎如此安靜？”杜昕看著手中的小茶杯，輕輕一笑，“我本就是個安靜的人。”望舒聽罷哭笑不得，仿佛在聽一個腦滿腸肥胡吃海塞的人在說自己胃口不佳一般。

杜昕問，“怎麽？你不信麽？”望舒敷衍道：“我信。人與事皆有雙面性，這無可厚非。只是杜少爺你今日煞廢苦心喊我來，想來不是與我談心的。你我本是泛泛之交，還是不要對交淺言深。”

“那我今日卻偏要‘交淺言深’一回！”杜昕突地耍起了大少爺的性子，他站起身將小茶杯置於桌上，轉身對望舒說：“曹小姐，我父親與陸先生百般為難於你，你從不想報覆麽？”

望舒坐著，杜昕站著，這般居高臨下之姿讓望舒感到不適。他身形高大，盡管離她在兩米開外，卻依然給望舒帶來壓迫感。望舒不願仰頭看他，便也站起身來，力求與他平坐平起。對他的話，望舒稍稍有些意外，便問：“杜少爺此話何意？我聽不明白。”

杜昕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突地凝重起來。一個擅長嘻皮笑臉的男人突然地沈重，比原本就沈重的人顯得更陰氣森森。杜昕盯著望舒，一字一句道：“曹小姐，我明明不喜愛女人，卻還要在人前扮做花花公子模樣，整日花天灑地、紙醉金迷，你可知是為了什麽？”

望舒望著他的臉，他此刻有些偏執愁怨，像一個深藏的女巫突然脫掉了華麗的外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枯槁的臉。

杜昕眼裏滿是愁怨，字字悲重，“在我們杜家，我若不裝出這幅不思進取的樣子來，是難以保全自己的。我們杜家家大業大，連父親都數不清他究竟有多少兒女。明著的，暗著的，就前些天還有一個女人找來，硬說為他生了個兒子呢，哈哈哈哈！曹小姐，杜家內部的廝殺，可不比皇宮內的那些爭權奪勢弱吶！”

杜昕義憤填膺地說著自家的家事，望舒聽後卻一言不發，任由他發洩著。關於大家族的恩怨故事，從古至今不絕於耳，爭鬥的花招更如萬花筒般，總有新鮮。人們也喜聞樂見聽這樣的故事，若當作笑話來聽，可讓平頭百姓的心理平衡些，“瞧，比自己富貴的人卻過得比自己更慘”；若當作學問來聽，便可發現這些家族爭鬥中暗藏大小智慧，譬如一個目不識丁的婦孺皆可耍盡心機，一個身份卑微的傭人也可是一件大案的謀劃者。順勢者昌，人在求生中用盡其才，真是值得一觀。

望舒又一次感慨命運弄人。商業對頭幾近想將自己置於死地，而對頭的兒子竟然在這裏數落家中不是。舒已隱隱猜到杜昕找自己的目的，可究竟他要怎麽做，望舒仍要聽他繼續說下去。

杜昕對家中的控訴顯然不止於此，他的神情愈發悲傷，或是落寞的，仿如真的受了萬般委屈，“我是杜家的大公子，滬上人人皆知。曹小姐冰雪聰明，一定知道作為長子，那就意味著更是眾矢之的，人人都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與皇宮裏的太子無異。我整日游手好閑，屢次三番對父親說，我對做生意毫無興趣，只喜歡及時享樂；我又說自己天性不服管教，散漫慣了，不願過早成家立業，因此至今未娶。我一不成家，二不立業，家裏那幫虎視眈眈的兄弟姐妹才對我疏於防範。”

望舒依舊一言不發。手中的小茶杯還在手中，早已涼掉，杜昕說得興起，也忘了為她換一杯。佛香依舊浮在空氣裏，大勢至菩薩吸收著人間的煙火，聆聽著敬奉他的苦主的“苦難”，仍慈眉善目地笑著。

杜昕似乎也受到了佛香的感染，擡頭向佛龕處望了望，又看向望舒，說：“你定是在取笑我，此刻的我像一位深閨怨婦。”望舒說：“怨婦哪有你的福氣？你富貴享著，自在也享著，又何來如此多的怨念？”

杜昕鄙夷地笑著，“曹小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罷了，你沒身在‘帝王家’，自然不知帝王家的難處。”望舒聽後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比你更有福分了。”杜昕說：“我是極羨慕你的。你說我‘富貴享著’，可這富貴卻不是我的，如鏡花水月，說不準哪天就消逝不見，弄不好，小命都不保。有道是‘登高必跌重’，從高處掉下來，比窮人都不如。”

望舒強撐著笑臉道，“你說的卻也沒錯。”

杜昕又哈哈笑了，笑得生硬。可又覺笑聲過大怕吵了菩薩，便離望舒近了幾步，輕聲地說：“曹小姐玲瓏心智，我就知你一定會懂。”望舒聽他的語氣，似乎是說與自己有幾分知音之意，便不想接話，以免使他誤會。

等杜昕終於訴完苦楚，才將話鋒一轉，說出他真實的用意，“曹小姐，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終於說回正題，望舒深深舒了一口氣，說：“您說。”

杜昕的苦情大戲唱完，以為與望舒拉近了一些距離，心底平白生出一種情義來。他似乎堅信女人皆是情感的動物，對她們坦白一些真話，對方便會動容，便會交心了。可他實在低估了望舒的心智，小瞧了她所見過的世面。他有時會高看望舒幾眼，覺得此女不凡；可更多時候，他又覺得她與一般女人無異，再聰慧能幹，也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又有些貪婪罷了，女人終歸都是水做的。

因為低估了望舒，說話也便不那麽真誠了，對待傻女愚女又何必絞盡腦汁呢？杜昕以為望舒對自己的提議極有興趣，便決定說些好聽的來誘惑她，“曹小姐，我可以助你將我父親的棉紗廠搞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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