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慈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閃嚇得狼狽，半天才緩過神來，卻不敢正視望舒。她臉上堆著倉促而起的假笑，表情慌亂，“你們……要……要喝茶麽？”望舒雙唇緊閉，一臉寒色看著她，馮慈雲越發結巴，“我……我……我是怕……怕你們姐妹吵起來。”

這時小竹幾個箭步走至門口，大聲吼道：“我們打起來也不關你事！”馮慈雲還要掙紮著說幾句，被望舒喝止了。望舒語氣平緩卻又冰冷，“我父親呢？”馮慈雲低著頭，說：“在書房睡著了。”望舒說，“那你也去睡覺吧。我一會兒會與父親說說你的事，以後，恐怕你很難再睡安穩覺了。”

“不不不！”馮慈雲驚得連連擺手，手在胸前快速地擺著，恨不得能扇起一陣風，“我立刻下樓，不再偷聽。不要和你父親說我的事，不要說，那些皆是誤會，誤會。我立刻下樓！”說著，馮慈雲也不等望舒回應，轉身便踉蹌著跑向樓梯口。

傭人餘媽正在上樓，瞟了一眼倉皇而去的馮慈雲，遞了一個鄙夷眼色，便徑直上了樓來，向望舒匯報，“曹小姐，有位許小姐來了電話，可要接？”望舒知是許若谷，可她此刻無心一一向眾人解釋，便說不接了。餘媽又說，“今日下午家裏電話不少，多是過來詢問的，也有一些老板打來，口氣兇巴巴的……”

“都回了吧！”望舒說，“餘媽，凡是找我的電話都回了，不許別人來接，也不可亂說話。”交待完餘媽，望舒轉身回了臥房，再次面對小竹的那個瞬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望舒不知剛剛若谷的那通電話是來質問還是寬慰，她不想知道答案。或許只是簡簡單一句話，說信任她，可此時信任二字也變得極其諷刺，她畢竟是做過錯事的。若谷曾說，她曹望舒定不會做壞事，只會做錯事，有這樣信任的言語，便也夠了。

望舒突然明白了，世上的誤會，大都皆因人們只看果，不探因，更無心追究事情之來龍去脈，讓解釋無門，讓真相無相。

“姐姐，”小竹輕聲喚她的聲音打斷了望舒的思緒，“姐姐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望舒明白，小竹此刻多麽希望自己否認，只要她說沒有做過，小竹一定會信她。可望舒想要的卻不是單純地相信，而是理解。小竹若是知曉了真相，還會理解麽？

望舒忽地苦笑，自嘲年紀輕輕，卻有了如此不光彩的成長痕跡，然後要一邊成長，一邊盡力抹去，再抑黑揚白，不斷丟棄，又不斷被拾起。

望舒無力回答，而是義正言辭地說：“小竹，我正要問你，你在學校裏究竟在接觸些什麽？我聽顧伯說你在義務做《生活》周刊的發行？你才十幾歲，從小嬌生慣養，手無縛雞之力，為何要湊熱鬧做這樣危險的事？你不知這報刊總是宣揚抗日主張，已被當局禁郵了麽？”

小竹卻不以為意，“姐姐消息真是滯後，《生活》前日已被查封了。查封那日，我還參與了一場演講，痛斥當局為日本人走狗，賣國求榮。此外，我還參加了無線電培訓班……”望舒一聽便急了，“小竹，誰許你做這等兇險之事，又從不與我商量？你難道不知前些日子在巨籟達路①上那個偽電器公司的負責人統統被搜捕的事麽？以電器公司為掩護，卻在宣揚反動思潮，當局一發現便把人都抓了，下場慘烈。不行！你往後不許再做這些事，乖乖讀書！”

“反動？姐姐居然將這些愛國行為視為‘反動’？”小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地說：“姐姐，你可知我為何對你私運鴉片之事如此在意，如此慌張？因為，如若這是真的，那對我眼前做的這些事便是極大諷刺！我口口聲聲地要反帝反日，成日裏喊著呼籲國人禁煙的口號，可自己的親姐姐居然在做著這般罪惡的交易！”

“你說什麽？”望舒怔怔地望著小竹，“你為何不信我？”小竹輕輕地搖搖頭，“我願信你，可你願親口告知我你是被人冤枉的麽？”小竹圓目微瞠，眼裏星星點點，十分傷心。她緊緊地看著望舒的眼睛，等著她的回答。

望舒問道：“我若說‘是’，你會如何？”小竹說：“姐姐若真的在做鴉片交易，不論緣於什麽起因，我都會對你很失望！國家大義面前，又有什麽不能舍棄？為何要為一已之利而置國民於不顧？”

望舒聽了，問：“若有解釋也不願聽？”小竹搖搖頭，“不願聽。我說了，國家大義面前，兒女情長尚可舍棄，何況是一已之利？”望舒心已涼透，白皙的臉上無一絲血色，嘴角牽起一抹無奈的苦笑，睫毛卻已浸濕，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原來在你心中，姐姐我只是一個生意人而已。”

這話說的極重，小竹一時無語，便低下了頭。

望舒也不願正視她，微微轉頭，眼睛疲累地閉了閉，又緩緩睜開，滿心蒼涼。

望舒說：“亂世當下，唯念舉家平安。小竹你記著，有的人做一世好事，到頭來卻落得一身臟名，只因人言可畏，不分青紅皂白便去論斷。你如今倚著崇高的名義，來訓導我何為國家大義，可你是否明白，除了國仇還有私恨，許多事都難以一言蔽之，世上也不只黑白兩色。當遇上騎虎難下之境遇時，事情往往難分輕重，那就必有取舍！”

小竹顯然未能領會望舒的話。她自小便在曹瑛與望舒的呵護下長大，不曾見得爾虞我詐，不懂世間紛擾為何，她的世界只有黑白，心思簡單直接。小竹依然不依不撓地問著，她想要的那個答案對她而言至關重要，“那姐姐取了什麽，又舍了什麽？你與那警長如無瓜葛，為何會深夜造訪他的私宅？有什麽公事不可以青天白日下公事公辦？”

“你……”望舒氣得說不出話來。

成長是否厚重，對人生感悟便如此大相徑庭。望舒再也不願與妹妹爭論下去，便將身體背對著小竹，淡淡地說，“你回房休息吧。”小竹問，“姐姐為何始終不願否認這些傳聞？只要你說，我定會信你。”

“不，你不會信。”望舒笑得傷心，“你回房休息吧！”

［註①巨籟達路：今巨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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