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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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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沈,除了汽車行駛的聲音,郊外的路上萬籟俱寂。空氣濕漉漉的,陰天的夜色格外黑,可望舒卻看出了一片明朗。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她曾自我嘲弄的黑布,總是可以丟進河中洗一洗了。

小田也極為高興,他忐忑地為望舒守著這個秘密已久,心情如戰士一樣悲壯,仿佛隨時都要將生命交付出去一般的。小田幾乎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往後她真的不再染指鴉片了麽?他忍不住問了幾次,望舒被問的煩,便說:“你若不信,便去問那個警長罷!”

小田嘿嘿笑著,“我可不敢!他的家倒比巡捕房還要可怖,處處是黑衣肅殺的侍應,像是隨時隨地都要廝殺一場似的。曹小姐,我小田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個。只身前往龍潭虎穴,生死難料,卻……卻像一塊白布一樣沒被各種顏色染了……”

望舒聽了掩面而笑,“你是想說‘人性如素絲,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麽?罷了,你且不要為我蓋高帽,我這塊‘素絲’也並無不染,做過了便是做過了,抹不去的。”

小田不願聽到望舒這樣妄自菲薄,又說不出別的寬慰的話,只說:“橫豎我就最敬你!”望舒哭笑不得,“那就承蒙你擡愛了。雨天路滑,仔細開車吶!”

其實望舒也高興,從此小田跟著自己總歸是安全許多了。她早已決定不讓任何一個家人知曉她曾助巡捕房走私鴉片的事,知曉愈多,愈受其擾,即不安寧也不安全,她一人全部承受了。

***

翌日清晨。

望舒昨夜很晚才睡,趕著將股份轉讓的文件歸整了出來,一大早便讓小田載著她去了律師處,將條款一一核實,晌午時分又吩咐小田送至希伯來處讓其審閱。這次望舒故意不去,而是揪著心等了幾個鐘頭,等小田回來後給了答覆,望舒的心才安了一些。

希伯來的大口即將咬掉三祥的大塊利益,可望舒卻無比的舒心。從此後,她便可安安穩穩地做她的棉織品生意了。望舒心情豁然了,突然便想著要偷個懶,去見見老友。這幾年,她從不知空閑為何物。

望舒向姑媽說自己想出去走走,曹瑛正愁望舒整日工作,無從消遣,便忙不疊催她快去,並問是否需要小田送。望舒說不用,便自己搭電車走了。

望舒已有三年沒見過許若谷了,見她最多的便是在報紙上,雜志上,那些個變幻莫測的筆名。若谷的常用筆名有幾個,且日更日新,經常出新,使得望舒每看到一篇文章,文體筆法與若谷極相似時,便會猜測是否出自這位桀驁的學姐之手。

兩人偶有書信往來,言簡易賅,並未像尋常女子那樣說些閨中密語、兒女情長之事,甚至刻意回避說到那些。兩人總說些家事國事或是看過什麽書,有時也感乏味無趣。望舒偶爾會想說些小女人心思,卻又發現自己的女人心思塵封已久,莫說是說,說了旁人只怕都不習慣聽。而若谷對望舒表達友誼的方式,便是徹底與陸雲間斷絕往來,並且不在望舒面前提及舊事。

電車的打鈴聲響了幾次,望舒便跳下電車,向中華醫院的方向走去。醫院南北連接兩條繁華大路,卻保持著異樣的清幽與神秘,往裏走走,車水馬龍的喧囂便片刻消逝,郁郁蔥蔥的懸鈴木將嘈雜之聲擋在塵世之外,那最陰涼的樹蔭之下,便是中華醫院了。

醫院的門口坐著一位行討的花子,骯臟的雙手捧著一只殘破缺口的碗,見望舒過來便伸手向她,“貴小姐,賞口飯吃吧!”

望舒立住,望著他,猛然想起十一年前與姑媽從老廟回來時遇到過一些乞丐,姑媽曾說,濟貧無法兼濟,慈善只是富人的游戲罷了。望舒曾不以為然,如今卻愈來愈接近姑媽的樣子,然而,她還是從包裏摸出兩角錢放到那只碗裏,不等花子道謝,便頭也不回地朝醫院走去。

鉛華落盡的家庭裏出來的女子,正如望舒,常能擁有平等的眼光,無論是上帝還是螻蟻,她多數都能平等看待,不崇拜富貴,也不同情貧窮,那是平視王候的真正平等。

望舒的性格正是由她的家族和成長際路決定的,經歷過蒼涼,也看過些繁華,過早地成熟,依偎著實在的物質,追逐人情世故的細枝末節。她深知繁華也好,蒼涼也罷,終究會成為過眼雲煙,細節瑣碎的生活卻經久不息。她渴望好好地活著,盡管有時也並不知自己為何要做這些或那些事,可除此之外,她又別無所持。

因此,望舒的每個腳步都輕柔又堅定,她不去想人生所為何,只想好好地走路。望舒攥著小包向醫院的大廳走去,輕車熟路地去住院部找若谷。

無須提前預約,她知若谷一定在那裏。

“望舒!你怎麽來了?”若谷一眼看到出現在走廊處的望舒,加快步子迎上去,上下打量她,“你身體不適?”

望舒笑嘻嘻地說:“我是來看你!”

許若谷依舊是學生時代的模樣,利落的短發一如即往,只是臉上更多了幾分成熟與淩厲。她大學不顧家人反對,讀了醫科,畢業後便來了這間中華醫院,如今已是一名住院醫師助理了。

望舒說:“師姐,但願沒有擾到你。”若谷說,“剛剛巧忙完,否則還真無法陪你說話。”望舒笑笑,“你不陪我說話也好,我在一旁等著便是了。”若谷有些驚訝,戲謔她,“曹老板居然能得空找老友續談?”望舒樂開了懷,“曹老板今日諸事不宜做,只想虛度。”

若谷哈哈大笑,“那好,我們去後面的花園去坐坐吧。”

兩人沿著醫院後門向花園走,邊走邊說著話。望舒問:“近來工作辛苦麽?”若谷無謂地笑笑,“愈來愈苦,不過苦不過你這個當老板的。我如今做了住院醫師的助理,卻是要晝夜顛倒了。”若谷說著壓低了聲音,“就這差事,還是我父親寫信給衛生局局長,局長又寫信給院長,我還填了一份英文申請書,苦等一月才進來的。唉,想我這藐視權貴之人,居然也成為權貴的幫兇,真是諷刺,諷刺!”

望舒取笑道,“我且聽說,住院醫師不許結婚,可是真事?”許若谷點點頭,“是真事,連吃飯睡覺都有規定。”望舒頓時心生敬意,“真是置死地而後生了。即使這樣,你依舊能得空寫文章,卻不容易了。只是你那筆名變了又變,我每看到一篇還要猜猜,像捉迷藏似的,倒也不乏有趣。”

若谷每每聽望舒的讚美都極難為情,便轉移話題道,“這醫院諸多清規戒律,可我卻不願離開,因這裏的醫生都是大師等級,想要學點醫術,定是要有舍才能得的。”望舒聽了,心中敬意更甚,“與你一比,我便市儈多了。師姐,你做的我暫且做不到,我只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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