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氣無常，剛剛還是火傘高張，轉眼間天空染上浮墨，來不及思索，雨點便悄然落下了。夏雨氤氳，車窗玻璃被煙雨敲打成水的裂紋，模糊了視線，無法極目。先前仿佛觸耳可聞的人聲鼎沸瞬間化為烏有，車馬嘈雜聲亦被繚繞的雨聲取代，路上奔跑躲雨的人們似在上演一部黑白默片。

望舒在汽車這個小小的安身之所內，望著路邊的人，追想著曾經的記憶與情感。

小田微微側臉，問後座的望舒，“曹小姐，我們去川沙哪裏？”望舒搖搖頭，“我也不曉得，地名、廠名，我居然都未打聽仔細。”小田面有憂色，“那……”望舒說：“去了那裏再問人。”小田便不再說話，將車往川沙駛去。

將行至川沙熱鬧地段南市街時，望舒便讓小田將車停在路邊。小田正欲下車去向路人打聽那個棉紗廠，望舒卻說要自己去，叫小田在車裏等。雨還在急急下著，小田推辭不過，便遞給望舒一把傘，說：“雨天路滑，曹小姐仔細看路。”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因雨天而比往日靜謐，不比租界中的日夜繁華，這裏的人們日覆一日，晨作暮息。無論風有多急、雨有多大，小鎮自有一脈氣息，也曾有繁華與雕落，溫暖與悲痛。風起於青蘋之末，消散於一縷輕風。

望舒極少到來這裏，沒有急急問人，而是細細地看著。很快走到內史第①，望舒站在這座雕刻精致的青石與白墻的宅第前，想象著裏面揚名立萬的主人們，輕聲自語：“真是個好地方。”

“這座院子裏的女子大都心存高志，不滿閨中燈影小樓，書藝墨魂，粉黛絲竹，一心逃離藩離，為國為志為已身而謀，才情抱負不輸男子。”望舒仰頭看著“內史第”這幾個陽刻塗金的大字，自言自語道：“不知我是否能與她們相比肩，在這渾濁不堪的商界裏拼出一片天地呢？”

望舒撐傘轉身離去，她心中欲望更勝從前，正如曹瑛對她耳濡目染的教誨起了終極效應般，她深知唯有物質才可托付。望舒問了幾家商鋪老板，很快便打聽到了杜陸兩家棉紗廠的位置，她現在急於要去看看究竟。

彼時小田正在車裏昏昏入睡，見到老板回來，連忙下車為她撐傘並打開車門，“曹小姐，打聽到了嗎？”望舒點點頭，“我們走吧。”

＊＊＊

雲翔棉紡織造廠地處有些偏僻，車子行過一段長長的泥濘路，到達地方時已臟汙不堪。望舒下車後，叮囑小田將車停至遠一些的地方，免得惹人矚目。交待完，望舒便撐傘下了車。

“雲翔”二字已幾乎證實了顧管家打聽到的消息屬實。杜修祥是滬上赫赫有名的面粉業大亨，生意涉及極廣。而‘雲’似乎就是那個不願提及之人。

廠子還沒正式生產，院內幾輛卡車來來走走，裝貨卸貨，工人們亦都緊急趕著各自的工。場地規模之大，遠在自家三祥之上，望舒不禁感嘆對手之不容忽視。

望舒生怕被人瞧見，將傘壓得很低，可此舉反而有些欲蓋彌彰。雨中大門口空寂無人，只有一妙齡女子在此張望，不惹人註目都難。

一輛汽車開了出來，剛駛出門口便停了下來，裏面的男人透過車窗朝望舒張望。望舒能感受到從那裏傳來的目光，車子靜靜地停著，沒有向前駛出一米，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他們就這們無聲息地交流著。

好在有傘的遮掩，望舒裝作在探望人的樣子，餘光卻借著傘下的空檔偷偷向大門口望著。片刻，車子開走了，特意從望舒身旁繞過。這匆忙的擦身而過，讓望舒看清車子裏坐著的人，正是陸威立。

陸威立的照片常常會登在報紙之上，望舒也在一些場和見過他，只是那時他總是高高在上，不會留意身旁一幹寂寂無名之小輩，他有未見過望舒，望舒並不確定。

而九年前，望舒是未曾見過他本尊的。

這輛緩緩駛過的汽車揭開了今日問題的答案，望舒心跳得難以自持。直到這時她才真正明白，即使再裝作雲淡風輕，再彰顯泰然自若，九年前的那場情感愚弄她依然沒有真的放下。當一個年少的女孩，將自己最真摯的情感交予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時，她們的情感通常都沒有後路。不愛則傷，何況是那樣慘烈的結束。

待那輛車駛出視野，望舒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自家車前，兩腳亦是泥濘雨水一片。上車後，望舒笑言：“路真是難走。”小田也正心疼汽車被亂泥裹得不成樣，忍不住抱怨著，“大佬們開間這般大的工廠，卻不將門前路修整一番，出入多是不便，也極掉身份的。”望舒說，“走了。閑心勿操。”

小田不好意思地說：“只是心疼你這輛車。”望舒卻並不在意，“車臟了，洗凈就是了。我們回南京路去，去接兩個朋友試衣，顧管家和姑媽還正在店裏等著。”小田應允，“好。”

黃昏時分，雨停了。川沙鎮外空曠荒涼的土路上，汽車顛顛簸簸地行駛著。因著郊外一覽無餘的通暢視野，望舒紛亂的思緒也短暫排空。她不再想任何事，將頭懶懶地靠在後座椅上，搖開車窗，看窗外的景致。

天邊被夕陽染成粉色的雲，掛在茂密的樹冠上，遠看像是樹開出來的別的顏色，更像是小販們從一個飛轉的機器裏變出的一個彩色的棉花糖。

“真漂亮。”望舒輕輕地說。

小田沒有聽清，細問道，“曹小姐，你說什麽？”

“我說，真漂亮。”望舒嘴角掛著甜甜的笑。快樂如此容易滿足，先前內心的一切排山倒海都忘到了腦後。望舒對小田說，“今天下午來川沙的事，不要和別人提起。”小田疑惑地問：“顧管家和曹掌櫃也不能說麽？”望舒說：“不必說了。”小田聽了，鄭重地點點頭，“明白了，曹小姐。”

望舒卻突然笑了，笑得詭異。小田問她笑什麽，望舒盯著前座的小田，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言管家知曉的秘密最多，我卻深知司機才是不可得罪的。”小田明白她話裏的深意，笑呵呵地說：“曹小姐，你資助我弟弟妹妹讀書，又為我安排事做，我整日開著洋車，和上海灘上的大老板們一般的。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我死都會為你守密。”

“尤其是……”望舒輕聲吐出幾個字，“和洋人做土膏生意的事。”

［註①內史第：川沙老街上一個牛氣轟轟的民國宅院，出過太多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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