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瑛不動聲色地說出這番話，微笑著看著季老板，等他的回應。曹瑛心裏，季老板早是無法繼續合作的了，可她必須弄清楚這背後的幹系。

季老板同樣有備而來，面對曹瑛也不屑於兜圈子，他終於將身子坐正，而不是仰著頭吐煙圈了。他平視著曹瑛，也不掩飾，徑直告知她，“說句實在的，貨我有的是，卻沒法賣給你了。”

答案並不意外，曹瑛卻假裝驚奇，睜大眼睛問，“這又是為何？是不是我們曹泰祥以前做了一些不合乎規矩的事？有的話一定請季老板告知，我一定會反省改正。”

季老板說：“那倒不是。實話說吧，我們現如今有個大主顧，這主顧門路不小，幫著介紹了不少好買賣，這本是好事。可這世上哪有白吃的糧食，我就知道天上掉餡餅就必定是有條件的，這主顧提出的唯一條件，便是不能再給曹泰祥供絲綢了。”

雖與曹瑛事先預料的幾乎一致，可季老板的話還是讓她頗為震驚。那個“主顧”是誰暫且不論，她的確沒想到會有人在背後這麽大張旗鼓地針對曹泰祥。這些日子她想過諸多可能，心想若是有人暗中作梗，這人會是誰？無論是同行還是其它恩怨，曹瑛竟想不出自己曾經得罪過哪些人，她向來是謹慎且有些懦弱的。

直到那晚顧管家向她說偶遇季老板與棠儷同行的事，心裏的疑惑似乎才解了一些，卻又並不明朗。

曹瑛不願去相信這背後搗鬼者是陸家人，如果僅因望舒與雲間的事而起，那都不至如此。盡管那日棠儷與她談話時義正言辭地表明要斬斷雲間與望舒之聯系，也斬斷陸曹二家的聯系。並無血海深仇，她說著倒像是要生生世世與曹家不相往來一樣，那麽急於要劃清界線，真不知曹家到底如何汙了她的雙眼？

曹瑛此刻極想知道季老板口中的“大主顧”究竟是何方神聖，但又拿不準對方會否告訴自己，她仔細拿捏著接下來要說的話，小心翼翼地刺探。曹瑛面露難色，顯得極委屈的樣子，問：“季老板，曹泰祥雖不如家父在時那般好光景，可做生意一向十分規矩，幾十年下來聲譽不毀，卻不知是誰對我們這麽恨之入骨，想想心裏真是難過。”說著悲傷，眼淚像是將要掉下來。

季老板終歸於心不忍，說了句安慰的話，“或許也不是你之過，別自責了。不過要說這位主顧為何針對曹泰祥，我也不知究竟。主顧不願說，我也不好問，你曉得，我們做生意的，不該說的不能說，是要明白一些分寸的。”

曹瑛覺得季老板這話倒也可信，便說：“那是自然，我也無意要讓您為難。”

話說到這裏，季老板也不願再談下去了，他說著套話，“按理說我們和曹家也打了十幾年的交道，我本也不願這樣做。可我們都是生意人，這年頭皇帝都輪流坐，有了今日沒明日的，我自然也想趁著能撈些生計時多為家裏儲備點，說不定哪天就要顛沛流離，舉家逃難，別說生意，就連家也保不住了。這事我無理在先，向你賠個不是，違約的款子我也備好了，會盡快賠給你，你也莫怪我過於勢利，我們也有苦衷啊！”

曹瑛早已心灰，可人情不能打死結，要善始善終，留條後路，便理解地說：“季老板這番誠肯的話，我豈有不理解之理，我們擡頭不見低頭見，日後還有機會再合作的。”

話已說盡，曹瑛似乎該告別了，可她最想知道的沒有打聽到，還不願離開。曹瑛換了個輕松些的語調，說：“前兩天晚上我還在南京路上看到您了呢，當時正要和你打聲招呼，不料您很快就上了一輛汽車，就沒來得及。您那天穿著黑色的西服，拿著一根英倫拐杖，沒錯吧？”

曹瑛看到季老板臉上浮現一抹驚訝之色，轉而又呵呵笑了，笑得有幾分尷尬，“是我，是我，那日新做的西服，試著上了上身，讓你見笑了。”這大概是季老板今日第一次笑，笑在心虛之上。

曹瑛說，“哪裏？那衣服真是極襯你的，沒想到季老板那麽一裝扮，真是個十足的老紳士呢！那輛車我也看著眼熟，我想也該是一個熟人，也想一並去問候一聲的，只是這兩條腿哪有四個輪的快，我沒趕上，你們就已經走了。”

季老板依舊不自然地笑著，“那是陸先生的車，你大概也認得。”曹瑛說，“倒是見過幾次，這上海灘上能開那樣車的可不多，想不記住都難。怎麽，季老板，陸家也要做綢緞生意了麽？哎喲，我可盼著他們不要做，人家這大亨們一插手，我們這些小打小鬧的生意可怎麽敵得過喔？就眼前已是前狼後虎的，極難生存了呢。”

季老板說：“他倒是沒想要做綢莊的。”曹瑛裝作開心，“那就太好了，總算為我們留了條活路，呵呵……不過，季老板你和陸先生那麽熟，我倒是不曾知曉，早知您結識這麽一號大人物啊，我可就要向您大獻殷勤了。可惜，如今沒機會了……”

曹瑛這番恭維的話說的極自然，加之季老板並不知曹陸兩家昔日的瓜葛，他只聽得高興，便放松了一些警惕，樂呵呵地說，“熟倒談不上，也是近日才結識的。陸太太人不錯，為我介紹了……”季老板這才意識到此話不妥，連忙改口道，“這會子廠子裏還有許多事要做，你若是想再待著，就等我忙完回來，先品品我新買的龍井。只是我不能陪你坐著了……”

這逐客廳下得及時，曹瑛也聽到了自己想聽的，也該要走了。曹瑛起身告辭，“季老板既然這麽忙，我就不叨擾了。今日本想著進些貨，可您說不供，那便不供了罷！只是季老板看不上曹家這點生意，不顧多年交情而突然斷貨，我還是有些寒心。風水輪流轉，那就等著以後曹泰祥風聲水起時，再與季老板續續前緣吧。”

曹瑛將椅子上的小包攥在手裏，向季老板微微頷首告別，款款出了門去。季老板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切齒罵道：“‘風聲水起’？我倒看你們怎麽風聲水起？一介婦人，還想攪翻天不成？跟著你做生意，我老季早已餓死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