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對自家店裏的絲綢品種品項皆很熟悉，曹瑛常會和她說店裏的事，從產到銷，從原料到成品，甚至盈利幾多，她都大致了解的。曹瑛實實在在地將她當成“曹泰祥”的主人。

見望舒一眼認出自己身上的這套睡衣，雲間佩服不已，“真是好眼力。原來你真對自家東西了如指掌呢！”望舒倒也不謙虛，繼續說：“那自然。你這套，該是前年春夏的樣式，有男式也有女式，是蘇絲對嗎？”雲間聽了卻極茫然，“這些……我卻是不太在行。”

這時望舒才滿臉認真地問起他來，“這個季節穿這麽輕薄的睡衣，不覺冷嗎？”雲間嘴上說著“不冷不冷”，話未說完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望舒見狀開心地笑了。雲間故作委屈，“見我受涼了你倒開心了！”望舒掩嘴笑著，說：“我是取笑你，既然想照顧我家生意，為何不選個厚些的？絲綢就罷了，還選個夏日的面料。”

“嘿嘿，是很薄喔！”雲間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睡衣，的確是薄的很。此刻他拄著拐杖，牙齒時不時打顫，在這春夜裏顯得如冬日般蕭瑟。雲間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托薛姨買的，她也不大懂絲綢還分季節，一股腦買了十幾件。”

“那想必你家裏現在上上下下全是我家綢子睡衣了吧？”

雲間嘿嘿笑著，說：“不錯，每個傭人都被我送了一套。”

望舒頗為感動，甜甜地笑了。

雲間想她一定會向自己道謝，不料望舒卻繼續取笑他，“我還要取笑你，既然下來見我，為何不順手拿件外套？你若是穿著我家的睡衣著了涼，豈不是壞了我家老店名聲？”明明是關心的話，還說的這麽強詞奪理，也唯有望舒了。望舒若是想嗆人，那人是定無還擊之力的，好在她平時功力只用一兩分，否則真是處處都是殺傷現場了。

雲間自然聽出這是關心，很是得意，臉上還浮起一抹神秘的神情。望舒看得仔細，便問他又在謀劃什麽壞主意。雲間說：“我穿得少些，你才會心疼。”

望舒臉飛紅，不再正視他的眼睛，轉而看向別處。雲間最喜歡她嬌羞的樣子，忍不住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此兩人就比先前更近了。兩人離得近，說話的聲音自然就可以更低，雲間用輕得如同耳語般的聲音問她，“望舒，你冷嗎？”

望舒終於將臉正過來，再次直視他，同樣輕柔的聲音，“不冷。”

“你這樣偷偷跑出來，打算如何向你姑媽交待？”

“怎麽又是‘交待’？我們好似天天都在向人‘交待’。”

“誰讓我們還都太年少……”雲間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眼，望舒也看著他，兩人都沒再說話，就那樣彼此看著，生怕下一秒就再也看不見，要將彼此的樣子深深刻在腦子裏一樣。這個時間上海灘上該喧囂的地方依舊喧囂，可這條路卻極為寂靜。寂靜的夜，清晰的呼吸，深情的凝視，情感在暖昧的氛圍裏升騰著。

“我喜歡你。”

雲間終於說出來了。他生怕若是此時不說，便再也無機會說，他們連相見都那麽難。

“我……”望舒心裏喜的小鹿亂撞，她的心因為溫柔而與他更近。她想說她也喜歡他，就像剛剛說“我也想你”一樣那麽自然地說出口，她本就是不愛躲閃的。可“我喜歡你”這四個字卻讓她害羞了，以前說過的所有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句艱難。望舒擡頭望著他，他比她高半頭，微微擡頭便能對上他熾熱的目光，望舒終於鼓足了勇氣。

“我……”

大門的門軸聲音“嘎吱”響起，在連呼吸都清晰可聞的夜裏聽著刺耳。兩人雙雙向大門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向他們走來。大晚上的，這男人依舊穿戴整齊，藍色的長夾袍上套著黑色緞子馬褂，手中拿著一件呢子大衣，表情肅殺，雙眼一直緊緊地盯著這邊。

雲間低聲告訴望舒，“這是父母親新近請的胡管家，專門用來監視我的。”

那人幾個健步就走至他們面前，將手上的大衣遞與雲間，“少爺，先把大衣穿上。”他不如其他傭人一般會幫雲間穿衣，而是讓他自己穿，也不顧他手上的拐杖是否不便。看樣子，這人倒不像是管家，而是一個威嚴的父親。

雲間乖乖地將衣服穿在身上。

“少爺，老爺太太去重慶之前交待過我，要照護好你的安全，要去何地，見何人，都要事先向我報備的。此刻已是夜裏十點，你與一個女孩子在此偷偷相見，讓過往的人瞧見了，傳出去對陸家的的名聲可不大好。”胡管家面無表情地說完這番話，又直直盯著望舒，說：“想必這位便是曹小姐？”

“是我。”望舒鎮定回應。一個生人，一口便說出自己的名字，想來是陸父陸母特別交待過的，自己真是受了“特殊優待”了。所謂的‘照護安全’，無非就是禁止雲間與自己見面，自己與打打殺殺比起來，倒是成了更可怕的了。

胡管家依然肅著臉，對望舒說：“一個年輕輕的女學生，大半夜跑來見一個男子，家裏就沒有人出來阻止麽？女子名節……”

雲間立即打斷胡管家的話，“胡管家，是我叫她來的。”胡管家自然不信，臉上卻依然沒有表情，冰冷威嚴的像一尊石像。望舒看著這張無趣的臉，心生厭惡，也不願與他多言，便主動提出，“如此，我先回家去維護‘名節’，雲間，你也回去吧。”

“不行。”雲間阻止了她，並向胡管家說：“胡管家，我自然會上樓，不過我要先將望舒送回去。”胡管家看了看他的腳，又指了指他的拐杖，斜反眼皮問：“你這樣，怎麽送？”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

“不行。”胡管家拒絕了他的請求，“絕對不行。”

“那我讓喬叔送。”

“老喬已經睡下，況且他也是得了指令的，不可隨意用車。”

雲間看著胡管家冰冷的臉，惋惜地說：“胡管家，我聽傭人們說你也有一個女兒，應該比我還要大些，若是此刻望舒是她，你要不要送？”

“我女兒從不會如此胡鬧，她是斷然不會半夜出去幽會一個男子的。”

望舒聽了這句話，冷冷地笑出聲。胡管家不滿，問她笑什麽。望舒說：“胡管家此刻正與我們周旋，你女兒在做什麽你又怎麽知道？就算人在屋裏，你也永遠不會明白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我若是你女兒，看你如此冷漠無趣，一定是表面言聽計從，暗地裏卻憋出病來。這世上誰凈誰不凈，可不是自己說了算。”

胡管家狠狠地盯著望舒，他威嚴受到了挑釁，顯然是怒了。望舒卻也不懼，也正視著他的眼睛。胡管家不願與一個黃毛丫頭起口舌之爭，便黑著臉對雲間說：“少爺你先上樓，著了涼我可無法交待。曹小姐我幫你送回去，可是，今天的事我是必定要向老爺太太匯報的。”

雲間笑了，笑得很不屑，他搖著頭說：“不，看你這兇神惡煞的模樣，我可不放心你一人送她回去，半路上對她起了殺心可怎麽辦？我要一同去！至於你要不要匯報，匯報時要不要添油加醋，悉聽尊便吧！”

＊＊＊

喬叔並沒有睡，那天晚上一聽到外面的動靜，便打開窗戶朝外面看看，看到了欄桿外的三個人。雖然隔得比較遠，他還是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麽事，因為從這個胡管家來了陸家的那天起，眼前相似的戲碼便天天上演：小少爺絞盡腦汁地逃，胡管家不遺餘力地捉，雲間儼然如只囚鳥，還是一只跛了腿的囚鳥，無力掙脫。

喬叔和家裏的其它傭人一樣，都極心疼雲間，可下人就是下人，再看不慣也是插不上嘴的。

那夜喬叔心疼雲間和望舒，因此最終還是忍不住也出了門，為他們一人帶了件薄毯子披上，又把車開了出來，由胡管家監著，送望舒回家。

回去的路並不長，喬叔故意開得很慢，他想讓雲間和望舒多相處一些時間，他很清楚這次相見之後，短期內兩人必定無法再見了。胡管家催他快些，喬叔便說夜間開車不宜太快而推托了。

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至少眼前是無法回頭的了。

胡管家有意讓望舒坐在前排，自己和雲間坐在後排，將兩人隔開。望舒為他的安排暗覺好笑，以為他是多此一舉。而喬叔看了，卻是遺憾年輕人還是太過沖動，再忍忍、想想別的法子不是可以更好些麽？可又深知情到深處時沒人能夠控制得了。

喬叔是過來人，知道那種為情牽腸掛肚的滋味。他更了解自家少爺的秉性，甚至通過幾次接觸也有些了解望舒了，這兩個人都是認死理的，認定的事情，回頭不易。

車上四人一路無言，想著各自的心事。有胡管家這樣一位僵屍一般的人存在，連車廂都是古墓的氣味了。

盡管開得慢，還是很快就到了曹家。望舒自己跳下車去，輕輕關上車門，走到車前對喬叔致謝，“麻煩喬叔了。”雲間腿腳不便，行動慢了些，又被胡管家使勁拉著，下不了車，正要發作，望舒已經轉身走了。

曹家門口的燈籠上染了灰塵，光線暗了，微弱的燈光照著望舒腳下的路，她的身影那麽孤獨與倔強。她這次沒有回頭望雲間，一直向大門前走去。

雲間突然眼眶一酸，幾近落淚。

胡管家說：“老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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