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還來不及告訴姑媽馮慈雲和父親偷賣古器的事，曹瑛卻先病倒了。

那天清晨，曹瑛打完牌回家，直喊熱得受不住，只道是一夜熬出的虛脫，也沒多在意，燙了個澡便躺下了。曹瑛還自我打趣，說真是歲月不饒人，通宵的牌局又不是第一次，可人卻越來越不經用了。

那一躺就一直躺到了晚上，醒來的時候身體依然又沈又乏，且越發燙得厲害。身體的不熨帖連帶著腦子也轉不起來，顧管家想跟她說些店裏的事，她也沒有精神頭回應，只含糊著說：“你自己作主吧！我趁著生病，多睡會兒。”

曹瑛頭一次覺得生個病也是不錯的，總是能休息下了，實在累了。

生意人是最怕寂寞日子的，最喜逢樂見有大事發生，整日期盼著天下過節或是有人家辦些婚喪嫁娶之事，本事大的還期待著打仗，那大事小事的都是商機。古人說商人重利輕別離，生意本就是要“生長”的，大環境小環境的，對聰明的商人來說只是生意上的成全。

眼下快要過年，這些日子曹瑛比平日裏忙碌許多，一整年的生意都在盈與虧之間掙紮，只等著過年這一次轉機。不料這一忙就積勞成疾，終於倒下了。當家的倒下，曹家的節前準備事宜就交給了顧管家，其他的人個個都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幫上顧管家的也只有望舒。

最近上海城裏鮮有的太平，至少租界裏是太平的，或是人們對戰爭與混亂已見怪不怪，也學會了在這樣的世道裏如何生存，聽說還有人因為戰爭而興奮，比如對讀書與考試厭倦至極的學生，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閑人。

顧管家忙得抽不開身，望舒便主動請纓幫忙，不僅能去店裏照應著，還能幫著置辦年貨。幾次把事做得漂亮利落，顧管家也就放下了心，將更多事情交由她做了。

除夕這天，曹瑛身體突然好轉，有了胃口，念叨著想吃南瓜仁酥糖和炸春卷。顧管家不在，玉蘭又是萬萬不會去指使，曹瑛耐不過望舒的肯求，幾經猶豫，便讓她帶著小竹上街了。

小竹最喜歡上街，看著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很是興奮，一路上嘰嘰喳喳，問東問西。望舒也頗有耐心，一一為她講述著城中的故事。

“姐姐，你講的比顧伯講得好。”

“怎麽說？”

“你講的有趣，而顧伯就只會說‘等你長大就曉得了’，可我現在就想知道呀！”

望舒會心笑笑，沒有說話。她時刻都牽著小竹的手，生怕一轉眼她就不見了，她要負責妹妹的安全。路過一家賣點心的店，店家在店門外設攤向路人兜售，攤前站了一些人。

“條頭糕、海棠糕、蟹殼黃……賠本賣，賣完過年了！一大袁一個、兩大袁三個、三大袁四個、四大袁①五個啦……”

“姐姐，我想吃條頭糕。”

望舒算了一下口袋裏的錢，不確定給姑媽買了南瓜酥仁糖和炸春卷後是否還有富餘，可又不忍心看著妹妹失望。看著眼前的小攤子，望舒不舍得走開，她走到攤子面前，認真地盯著那些點心。點心做得好看誘人，但不知味道是不是真材實料的。望舒問店夥計：“小哥哥，你的點心好吃嗎？”

看著眼前站著的是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還問了一個這麽小孩子氣的問題，小夥計不屑接待，隨口支應著，“當然好吃了，我們這可都是招牌！”說完迫不急待轉向其他人，“來啊來啊，最後一個小時了，賣完過年啦！”

望舒不在意他的冷落，問：“有南瓜仁酥糖嗎？”

“沒有，只有核桃仁酥糖，老好吃的，價錢一樣。”

“有沒有供品嘗的？”

小夥計一臉不耐煩地皺皺眉，像是要驅客一樣的將手一擺，“沒有！”

望舒明亮的眸子看著他，從容地說：“我今天上街，是幫姑媽買南瓜仁酥糖的，若是核桃仁的好吃，我也可以改變主意。我看不少店鋪都有試嘗，點心若好吃，就算這次不買，好味道記在心裏，客人回頭也會來買。生意既是要‘生’在當下，也要‘生’得長久，這樣不是可以細水長流麽？”

此言一出，身旁的幾個阿姨便紛紛看向她，大家這才註意到這段老成的話原來出自一個這麽一位美麗的小小姐。她臉還是稚嫩的，目光卻是堅定和不卑的，她直直地看著店夥計，等待他的回答。

聽望舒這麽一說，大家也紛紛要求要試嘗。小夥計快要恨死了望舒，因為那幾位阿婆阿姨們提起要求來，可不如望舒那樣輕聲曼語，轉眼間，就有人開始質疑他家店的點心是否不新鮮，順勢還怪嘆老板小氣起來。

小夥計看無法收拾場面，便退了一步，用刀將幾樣點心切成小塊，放在另外的一個盤子裏，讓幾個人品嘗一番，嘴裏還不忘強調“一人一小塊啊”。見這邊有試嘗的好事，路上的行人也都湊了過來，一時間攤子前圍了很多人。

小夥計的臉上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店前從未有過的熱鬧，悲的是他不知擅作主張讓人試吃，倘若吃了又都不買，如何向老板交待？

望舒沒有挑，順手拿了一小塊核桃酥送入小竹的嘴裏。小竹小嘴嚼著，很珍惜這塊來之不易的核桃酥，嚼完了，對望舒說：“姐姐，好吃。”望舒拿出手帕為小竹擦擦嘴邊的屑屑，說：“好吃，但也不能再吃了，我們和店家哥哥說好的，這塊是用來嘗嘗的。”

小夥計看小竹可愛的很，又看望舒並不是故意攪事，反而還很有家教的樣子，便主動拿了一整塊核桃酥遞到小竹手裏，“哥哥請你的。”

小竹不敢接，看看望舒的臉色。望舒示意可以接下，她才接了，嗲嗲地對小夥計說：“謝謝哥哥。”

客人們買的不少，小夥計一顆心終於放下了。望舒沒有買，也沒有走開，等著攤前這一波的顧客散去，望舒依舊牽著小竹靜靜地站在攤子對面。小夥計看著她們，有些難為情，又猜不出望舒還有什麽事。

“你要買嗎？”

“要買！”

“那……”小夥計捉不透望舒的心思。

望舒四下看看，確定無人在旁，才認真地說：“你剛才吆喝的有問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還是老板定的規矩？”

小夥計心下緊張，急急問道：“哪裏？有什麽問題？”

望舒笑笑，“不須緊張，我特意選在沒人的時候說，本來無意要拆你臺。”

小夥計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下放松了，“那你說吧。”

［註①：大袁，即袁大頭，民國時期主要流通貨幣之一，流傳時間較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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