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覆周醒來的時候，眼前不再是灰墻鐵窗，周圍的一切，都是明亮的。亮白、淺藍，像天空一樣素凈。頭還隱隱地疼，鼻腔中的導管和身側的儀器告訴他，他最後的記憶並不是夢，他是真的在一瞬間，頭痛欲裂，然後天旋地轉倒了下去，。

他稍稍側臉，就看見坐在病床邊的韓念和唐亦天。唐亦天坐在輪椅上，身旁的耀靈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在輪椅邊打轉，看到韓覆周醒了，他是第一個叫出聲的人。

“外公！”那聲音清脆極了，像是有無限的活力。

韓覆周努力牽動嘴角，讓自己笑了一下。耀靈的小手扶著床邊，看著臉色蒼白的老人，關心地問，“外公，打針疼嗎？”

“不疼……”韓覆周張口，接著呼吸管，他的聲音沙啞無力，卻多了一分慈祥。韓念不知道，她還能否用“慈祥”這個詞來形容他。

“外公真勇敢。”耀靈豎起大拇指，“媽媽會表揚外公的，然後我們一起去吃炸雞……”

唐亦天拉過耀靈，“耀靈啊，外公和媽媽有話要說，你和爸爸出去吧！你來推爸爸好不好？”

“好！開火車咯！”

病房門關上，一室安靜，只剩下沙沙的呼吸聲。韓覆周像是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他那雙銳意的眼眸變得渾濁起來，瞳孔中的亮光消失了。韓念知道，那是他曾經有的、即使在深牢大獄也不曾放棄的——野心。它終究如流星一樣隕落了，韓覆周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希望，起碼他不可能再從她這裏得到希望。而除了她，他在這個世上，還能依靠誰呢？

“我的病……很嚴重嗎？”韓覆周問她，無論答案是什麽，他都想知道。

韓念無奈地點點頭，不知為何就紅了眼眶。她真的不是他們的孩子，沒有範心竹的果斷，也沒有韓覆周的狠心，她只是一個偽裝堅強的人。

韓覆周看向白凈的天花板，這裏太過幹凈，竟讓他覺得有些無所適從。“小念。小念不是她的名字，是我給你起的名字……”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並不完全是她。雖然我思念她，但是我知道，你是你，她是她。我承認在一開始，我只是想蒙蔽自己，又或許是連你都不會相信的愧疚……很多時候我看到你，確實會想到了她。”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的女兒還在，她一點點長大，會是什麽樣子。”韓覆周說著，側目看她，“謝謝你，幫我實現了。但是……對不起。”

韓念的眼淚在眼眶裏滾動，沒有掉落。她咬著牙，讓自己不掉眼淚。

“你是不是在想，我的話還能信嗎？”韓覆周深吸了一口氣問她。韓念不知該不該點頭承認，她不怕承認自己不再信任他，她怕的是眼淚掉下來，就承認了自己的軟弱。她真的、真的不想聽到他向她坦白一切。

“你不信，也是對的。”韓覆周嘆息，“在這個世界上，我也不信其他人。因為不信，才能一步步走下去，但是……我好像錯了？”

“你真的認為你錯了？”韓念趁他沒註意抹掉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冷鎮定，“還是你只是為了騙我……”

韓覆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還是繼續說自己的，像是一個撒謊太久的人，即使沒有良心譴責，也會有想要傾訴的時候。“我沒相信他們，可他們也沒相信我。就像你媽媽，如果她不是被人挑唆懷疑我有情婦，她就不會去監聽我的電話，也就不會知道她本來不該知道的事……又或是唐凱，被騙有什麽不好呢？非要知道真相，為了什麽？小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信任我，信任我的，只有你一個。”

“曾經。”韓念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以後不會再有了。”

韓覆周一點也不意外，似乎也不悲傷，好像從地獄走了一遭，便再沒有什麽可怕可想的。“但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你的父親對你始終是有真心的。”

“我知道，但你依舊不是一個好人。”韓念回道。

他苦笑一下，沒有否認。

片刻的靜默後，韓念問了他一個問題，“你還記得我原來叫什麽名字嗎？”這是她主動問他的唯一一個問題。

可這唯一一個問題，韓覆周也沒能回答她。“我不知道，當初就是因為你沒有人認領，被確診大腦震蕩喪失了記憶，我才會收養你。”

也許韓覆周真的不知道，又或許他知道也不會告訴她。因為她早已失去了全部，知道與不知道，也沒什麽區別。一個虛假的身份，她也活了這麽多年，換上一個真實的，也許反而不習慣了。

“逼死了媽媽，害死了唐叔叔，你有過一絲後悔嗎？”韓念看著他，她最熟悉的父親，卻像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人，她問他的問題，像是在問一個陌生人。

“有過，你信嗎？”韓覆周反問。

韓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自己也沒有答案。她發現自己的問題其實很幼稚，有過又如何？他已經那麽做了，沒有又如何，他身上的血債也不差那一兩個。她站起身來，韓覆周叫住了她，“你還會來看我嗎？”如今的他，是徹徹底底孤家寡人，他的身邊，再無一人。

韓念替他把被子掖好，淡淡地說，“會。唐亦天告訴我，我應該陪你到最後。”

“夠了。”韓覆周笑起來，雖然一雙眼黯淡無光，但那笑容裏確確實實是一種滿足。“臨了到老，有人送終，有人叫我一聲外公，就夠了。”

病房外，耀靈坐在長椅上，乖乖聽著身旁的爸爸給他講故事。他聽得很認真，兩只烏溜溜的眼睛都在閃光。安靜的走廊上，偶爾有護士走過，但腳步聲並沒有打斷唐亦天低醇動人的嗓音。“……然後，獵人剪開了狼外婆的肚皮，把小紅帽救了出來……”

韓念輕輕靠在墻上，閉上眼，聆聽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故事。她想到了小時候，她問韓覆周，“爸爸，我是從哪裏來的？”

韓覆周曾笑著對她說，“你是爸爸撿來的！”

她倏然笑了起來，唐亦天擡頭看見了她，也笑了。

她失去了自己，就會失去全部人生。她要想找回一切，就必須找回自己。那個堅強的，可以有勇氣去面對一切的那個自己。而她的身後能有一個唐亦天，已是她的幸運。

範心竹的墳墓坐落在公墓的南邊，她一直喜歡陽光，喜歡在午後捧著一杯茶曬著暖暖的陽光看書或者聽音樂。

韓念還記得自己最後的記憶裏，母親溫柔地站在清晨的陽光裏與自己揮手作別，叮囑她出門旅行註意安全。如今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韓念在站墓前，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指尖撫過墓碑上刻著的名字，倘若範心竹在天有靈，應該希望那上面的名字不是韓念，而是思思。只是命運如此，範心竹應該也和女兒重逢了吧。那麽小小就失去生命的孩子，範心竹應該早就想去陪她了，母親的懷抱勝過這世間的一切。

也許範心竹的死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式，既不泯滅良知，又可以情義兩全。“媽媽，我又要做媽媽了呢。也許……你可能沒那麽想我，可我一直都思念你，希望你、你們……一切安好。”

午後的陽光照在黑白的照片上，給那抹溫柔而永恒的笑容鍍上了一層暖意韓念擡頭望去，晴空萬裏。

醫院的時間枯燥乏味，韓念沒讓耀靈上幼兒園，讓他在醫院陪著唐亦天。按唐先生的話說，這是為了增加父子相處的時間，爭取趕超賀東言。因為傷口崩裂過一次，所以唐亦天推遲了拆線的時間。拆線的那天，線頭和皮肉粘合度較高，唐亦天雖沒吭聲，可還是疼得面色慘白。

耀靈看著爸爸紗布下面的傷口，眼睛都看直了，拉著韓念問，“媽媽，那是什麽……”

“唔……”韓念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和小孩子說明。唐亦天胸口添了個刀疤，倒是自我感覺還挺man的！“耀靈，你看！爸爸是不是很勇敢！”

胸口一寸多長的傷口已經愈合，但嫩粉色的刀疤依舊觸目驚心。不過小孩子的眼光向來和大人們不同，“爸爸，你這裏有一只粉紅色的小蟲蟲！”

耀靈的聲音奶聲奶氣，瞬間就把一條猙獰的刀疤形容得可愛極了。想在兒子面前扮演英雄的唐先生瞬間僵硬了，雖然很想誇自己兒子真聰明真討人喜歡，可是自己一個大男人，身上有一只可愛的粉色蟲蟲……心情似乎沒多好。不過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耀靈拿起手裏的鋼鐵俠，指著斯塔克的胸口問爸爸，“爸爸，為什麽鋼鐵俠的胸口酷斃了！你的胸口是小蟲蟲！”

“……”唐先生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何要逞英雄。好在韓念在一旁替他解圍，只是解圍的方式——“耀靈！你爸爸又不是鋼鐵俠，你爸爸是蟲蟲俠！”

“哇！”小孩子最容易被忽悠，蟲蟲俠是什麽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蟲蟲俠聽起來就好厲害的樣子！“爸爸！那你會幹嘛？”

唐先生把目光投向妻子求助，韓念卻聳肩撂了攤子，“你是蟲蟲俠，你自己不知道嗎？”

正巧賀東言禮節性地拎著一束鮮花登場了。“耀靈啊，我告訴你，你爸哪裏是蟲蟲俠，他是大色魔！每天都親你媽媽對不對！他就會幹這個！”

“哦……”耀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爸爸的舌頭像一條大蟲子，所以是蟲蟲俠！蟲蟲俠只會親親！”

“賀東言！”唐亦天蹙眉，壓低了怒火吼了一聲。不過賀大公子知道，唐先生現在剛拆線，戰鬥值已經歸零，得意地昂著頭哼了一聲，擺出一副你來揍我呀的欠揍表情。

兩個大男人湊在一起比幼稚，韓念頓時覺得耀靈竟是全場最不幼稚的小男子漢了！

護士叮囑病人拆線後兩天內都不能自行下床，以免傷口再出問題。賀東言和耀靈在玩醫生和病人的游戲時，唐先生含蓄地向韓念表達了自己想方便的意願，可韓念卻很不含蓄地掀開被子塞給他一個尿壺。

堂堂七尺男兒，躺在床上用尿壺，唐亦天的心理障礙很大。韓念撇嘴，“你就當我不在好了唄！”

唐亦天為難，“你就站在我旁邊，我怎麽當你不在！”

“那你閉眼！”韓念催道，“一個大男人，上個廁所怎麽婆婆媽媽的……”

唐亦天雙手環胸，一副誓死捍衛貞潔的模樣，“就是不行！不行！”

“……”韓念當初就說過，賀東言的那些耍賤啊、傲嬌啊的招式在她看來都是浮雲，因為唐亦天的臭屁與傲嬌甩他一條街都不止。

好比當年，她餓著肚子與他一道擠公交上學，肚子餓得咕嚕嚕叫，而唐亦天就站在韓念身邊把一個面包吃了個幹凈也沒分她一口。他們在一起後，韓念問他，我都餓成那樣了，你就不能把面包給我吃？

唐亦天很無辜，我自己也沒吃早飯啊。小香菇憤憤不平，那你可以分我一半啊！他理直氣壯地反駁，那就不是一個完整的面包了。吃得不完整，就像考試沒考到第一一樣，很糾結的。

曾經韓念把他這種行為定義為強迫癥，現在想來，還得另加一條，八月出生的唐亦天，是處女座！。

看到平時趾高氣揚的唐亦天如今只能躺著，連自己上廁所都不能，賀東言得意極了。“拔了導尿管可以自己下床的吧。唐總不是和我說，盛世的工作量就是這麽大，說我幹不了是我不夠強壯嗎？聽聞唐總體格甚好，下個床而已，有什麽難的？”

不過賀東言這一次作死沒有被唐亦天秒殺，而是被韓念一個枕頭丟過去正中腦門，“賀東言！你來拿尿壺！”

“啊？為什麽我拿！”賀大少爺立刻抗議！他已經在盛世當牛做馬了，難得有了翻身的機會，竟然還要扶尿壺麽！

“因為他說上廁所身邊有女人不習慣。”韓念說著就把他拽到了床邊，“正好你是男人。”

“我是男人我也不習慣看男人上廁所啊！”賀東言淚流，“而且我一點也不想看！”

別說賀東言了，躺著的唐亦天也很反對，“我也不想被他看！”

韓念攤手，“那你們說怎麽辦？”為了不扶尿壺，賀東言趕忙舉手發言，“我可以背他去廁所。保證不碰到傷口！”說著低頭問唐亦天，“你覺得這樣行嗎？”

如此一看，這確實是個好主意，於是唐亦天果斷同意了，“行。”

見他答應，賀東言如獲大赦，盡職盡責地把唐亦天架到自己身上。走了兩步，他突然徹悟，“不對啊！憑什麽是我！”

韓念嘖嘖嘴，“哎，賀東言，你力氣挺大。你走的時候，再扶他一次，今天解決問題了！”

“唐、亦、天！我再也不來醫院看你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