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韓念曾不止一次想過死亡，卻從未真真切切體會過死亡。那種在生與死之間走一場的感覺，她無法想象。是像白天突然變成黑夜，還是像滄海化作桑田？在一瞬間，就可以讓人看透一切，看透自己的內心？

午夜醫院走廊，連冷白色的光都有些幽暗不明。韓念靠在唐亦天肩頭，安靜中，能聽見他們彼此的呼吸聲。這是唐亦天醒來後，他們靠得最近，說話最多的時候，他們之間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此刻卻只是沈默。

紅燈熄滅的一瞬間，韓念猛地站起來，可雙腿無力，一使勁就從長椅上摔倒在地。視線模糊，聽覺模糊，一切感官都模糊了起來。她看見藍色的身影走近，她卻看不清，她聽見那些字，那些短語，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努力用最後的意識把它們拼成語言。

“還好動脈瘤沒有破裂，只是血流過快引發劇烈頭疼和短暫休克，但是顱內的動脈瘤已經瀕臨破裂的臨界點了，病人不可以再受到任何一分的刺激，否則，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韓念聽見“沒有破裂”四個字的瞬間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過度緊張後的突然放松，身體輕飄飄地揚了起來。她聽見有人在她耳畔叫她的名字，她很想對他們笑一笑，說自己沒事，可是她卻累得只想睡過去……

韓念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裏很美好，她知道。但她卻不得不讓自己掙脫出夢境，從那個溫暖的、甜蜜的世界裏掙紮出來，跳進寒冷的、殘酷的這一邊。那裏像冰窟，又像無盡的黑夜，但是卻有星光指引她前行。她的星光，她的唐亦天。

“唔……”她睜開眼，明亮的白熾燈晃得她睜不開眼。她下意識地側臉避讓，窗外也是一片通明澄澈。一場大雨後的天空像新染的緞面一般艷麗，韓念很久沒看過這樣的好天氣。

她坐起身來，原來自己睡在唐亦天病床的旁邊，他此刻緊閉雙眼，似乎在沈睡。韓念擡手揉揉酸脹的眉心，一夜腦海中不斷閃現各種各樣的畫面，以至於她此刻仍覺得大腦一片混亂、混混沌沌。

一旁的唐亦天聽到動靜也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她。

韓念想起來，自己去找了蘇海梅，然後去了北郊監獄，然後又趕到了醫院……“他……還好嗎？”

唐亦天輕聲說，“沒事了。人還在ICU，不過據說今晚就可以出來了。”

韓念本以為泥石流已經觸碰到了她對父親最壞的了解，卻沒想到，她還是太傻了。她不可能，或者說，不敢去想她的父親竟然連她也騙了，還騙了那麽多。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而笑也是哭笑。“你還記得嗎？你和我說過，我做的一切是多麽荒唐可笑……現在看來，它比你想得還要荒唐可笑。”

“可是你沒相信我。”唐亦天恢覆了之前的冷靜，仿佛那個拔了針頭，跳下病床，把傷口撕裂的人，並不是他。

“唐亦天，你恨過我嗎？”這個問題他曾問過她，她沒有回答，而如今她卻把問題丟給了他。

唐亦天沒有像她一樣逃避，他的回答是，“怨過。”

“怨過很多次，很多次……所以很累。”他補充了一句。

一場絢爛的煙火終有歸於孤寂的時候，一段轟轟烈烈的感情亦有繁華落盡的終點。曾經有多麽瘋狂，最後就會多麽淡然。曾經有多麽深愛，最後就會多麽釋然。不是不愛了，只是累了；不是厭煩了，只是悟了。如果說愛是為了讓對方過得更好，那麽如今的他們早已背道而馳。為愛執著，最後卻把愛耗盡，是誰都不想看到的結局。

“唐亦天，我知道你很累。我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你。”他說過那麽多次，他那麽肯定，那麽真誠，可她一次都沒有信過。多麽可笑，她信誓旦旦說愛他，卻不願意信他。“我說過……你記得吧？我說過，我會自己的錯誤負責……”

“怎麽負責？”他看著她問。韓念看見他平靜的眼底泛起了漣漪，閃動著粼粼的波光。

“等你好了……就當我沒有回來過。”她知道，對於曾經唐亦天說，他們可以吵架，可以爭執，甚至有天大的矛盾，但她都不能離開他，他再恨她也不願意放手，寧願囚禁著她彼此折磨，相愛相殺，也不肯丟手。她曾經那麽自信，可如今她也不得不多一些自知之明。她沒那麽好，她不能讓自己愛的人幸福，給予他的只有痛苦。而他……也終究對她心灰意冷了，不是嗎？

他的聲音低低沈沈，似乎說每一個字都很費勁。“和我在一起很痛苦嗎？覺得虧欠我？覺得不能為我做什麽？”

韓念不敢去看他，散落的劉海遮住她的眉眼，唐亦天看不到那雙明亮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都閃亮的那雙眼，多少年，他都住在那雙眼中，早已習慣。

“是啊。在一起真的很痛苦，總會想起以前的美好，然後對比現在。總是緬懷過去，緬懷得多了，就覺得再也回不到曾經了。”他苦笑了一下，雖然疼，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可是不論現在美好還是痛苦，都不可能回到曾經，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你不會再為一塊蛋糕而開心，我們要的東西太多了。” 她不是能乖乖等著他，他也不是不能讓他的公主幸福，只是他們想要的，早已變質。曾經為一塊蛋糕心動，當一直擁有時就會有貪念，當不再有時甚至會仇恨。卻早已忘記，兩個人在一起，本就沒有約定俗成的付出與回報。

“小念，我累了。”

淚水泛濕，她不敢擡手去擦，她早已猜到他的答案。他們的愛，本就是在洪流中逆行，他一路牽著她，一旦放手，她怎麽追也不可能追上。“你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那個人。”他說道，“我希望你幸福也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只是我真的累了……”

她咬著牙點頭，一段感情的終結她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挽留。因為他說都對，只是她明明覺得一切都是註定，明明覺得他放手是正確的，為什麽還會如此心痛？就好像……當初一樣痛，離開他，真正地離開他，太痛了。

他輕輕擡手，掠開那劉海，替她別到耳後，小指掃過她的耳廓，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他說，“所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韓念一怔，擡眼看他，她原來竟從未發現，無論這雙眼眸裏有多少恨，有多少怒，可他看她的時候，都帶著可以融化冰霜的溫暖。他那樣的雲淡風輕，就好像過往的一切他早已料到，再多的波瀾也不過爾爾。

“我太累了，追不動你了。留在我身邊別走，繼續痛苦，就算是償還我吧。”

淚水從眼眶裏掉落，韓念聽見它落地的聲音，很輕很輕的一聲，砸在心上。他伸手托起她的臉，把她拉近，然後輕輕地吻上去，那樣一個淺淺的吻，卻像是用盡了他的全部生命。

“小念，我怨過你，卻始終沒有恨過你。”即使有過誤解，也有過怨恨，可那份最初的愛早已篆刻在他的骨頭上，滲入他的血肉，縱使此生陌路，也無法忘卻。

咚咚的敲門聲打破了一室的柔情，耀靈探進一個小腦袋，看起來急壞了。“爸爸，我可以進來了嗎？”他一早就跟著林秘書來了醫院，唐亦天怕兒子不老實會吵到韓念，一直讓林書文抱著他在院子裏玩耍，這會小家夥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看到兒子的小臉蛋，韓念的心瞬間就暖了，伸手就把他摟緊了懷裏，一刻也不想松開。可懷裏的耀靈卻不老實，像個小蚯蚓一樣扭來扭去，媽媽抱得太緊了，他快要透不過氣了！“媽媽！爸爸說你要給我生個妹妹了！”

“嗯？”韓念一楞，唐亦天揚起嘴角，笑著說，“你暈倒後醫生檢查了，你懷孕了。”

“媽媽！我想要弟弟！”耀靈忙不疊地提要求，“要和我一樣，還要聽我的話！陪我玩游戲！”

一個新的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身體裏，韓念竟毫不自知，傻傻地楞在那裏。“真、真的嗎？”小腹看起來依舊平坦，但卻仿佛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唐亦天知道，最近的事太多了，韓念沒能察覺到身體的細微變化也是正常的。“真的，所以你最近要好好休息。”

韓念還有些恍惚，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新生命來得太過意外，像是給墜入深淵的她註入了新的希望和新的力量，她有些不敢相信這份突如其來的幸福。

唐亦天輕輕摟住她，“我要休息，你也要休息，所以我們倆就老老實實的，誰也別跑，誰也別追……”

絕望與希望，瀕死與新生，地獄與天堂，仿佛只是一瞬。韓念一下失聲哭了起來，唐亦天擡手替她抹淚，卻發現怎麽擦也擦不完，耀靈不明就裏地看著媽媽，媽媽怎麽了？是要生弟弟了怕疼嗎？

“小念……”唐亦天忍不住打斷了她的哭啼，“這麽多年了，你怎麽哭的時候還是要吹鼻涕泡泡啊……”

“媽媽，快教我！快教我吹泡泡！”

蘇海梅是第二天中午來的醫院。唐亦天受傷的事沒有對外說過，蘇海梅大概是從賀東言那裏得到的消息。客套了幾句後，蘇海梅起身告辭。韓念送蘇海梅出門，有一些話，她上次忘記和蘇海梅說了，這次應該得補上。

“賀太太，雖然你不會接受，而且這樣的道歉也不可能彌補你的傷痛，但是我還是想向你道歉，對不起！”最後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韓念覺得自己心中長長嘆出了一口氣。蒙蔽自己，逼著自己不接受真相，其實也很痛苦，每一天每一刻都要想無數的借口，無數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在執念中掙紮的感覺就像掉進了沼澤地，越掙紮陷得越深，一點點被淹沒、窒息、失去自己。

“你應該也知道我父……韓覆周顱內的動脈瘤。這一切也許是他罪有應得，所以如果你要公開真相，我也不會阻止。”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有些東西，不是回避就可以不存在，也不是自己假想就可以欺瞞一輩子。

“我聽說他已經進了醫院？”蘇海梅問，“是嗎？”

“恩。”韓念點頭，“醫生說……就像是到了一個臨界點，如果再受一丁點刺激就……”雖然心裏恨著一個人，可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卻比任何人都要心痛。

“他對你不壞吧。”蘇海梅看出她眉眼中的痛，那種痛，不是恨。

韓念沈默了良久，還是點了點頭，“他對我很好……哪怕我只是一個替身。”

蘇海梅嘆息了一聲，“一個月吧，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你再多看他幾眼。”

她走回病房的時候，唐亦天正在努力去夠床頭的一杯水，她趕忙走過去替他拿過杯子。“你不怕傷口又裂開啊！”昨天他扯掉針管奮不顧身趕到她身邊，才剛剛縫合好的傷口就崩裂出血了，所以醫生嚴令禁止他做一切容易牽扯到傷口的活動。

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水，唐亦天問，“你和蘇海梅說什麽了？”

韓念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卻一直握在手心裏沒有喝。“她說……給我一個月時間，可是……”

“可是你到現在還沒去看過他一次。”唐亦天替她把話說完

韓念俯身靠在他的腿邊，仿佛依靠著他就能有溫暖和力量。母親去世後，她以為自己還有父親，離開唐亦天的時候，她仍是堅信她還有父親。可她曾經有多麽堅定那個信念，如今就有多麽諷刺。

她不是天真的少女受不得半點打擊，這個世界充滿了欺騙，她不會為此矯情地哭泣。她只是不曾想過，騙她的人，是她最親的親人。“我想出去走走。”她說，“等你好了，帶著我，還有耀靈，我們離開好不好？去澳洲？或者南非？你以前說過會帶我去一次……”

唐亦天扶住她的雙肩，她低著頭回避他的目光，像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逃避直視，逃避面對。“小念，你得待在這裏。”

她擡起眼，澄澈的雙眼閃動著水光，寫滿了哀求，“為什麽不讓我走？”

“因為你必須面對。”唐亦天認真地說，“我知道很難。但是我們都會陪著你。”

“可是我不想知道。”韓念一眨眼，淚水就滾落在淺藍色的被單上，深了一小塊。“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想知道他究竟做了多少……”

“你不一定追究什麽，但你應該陪他到最後。”他收緊了手掌，給予她堅強的後盾，卻也要讓她學會獨立面對。“因為如果不那麽做，你會一輩子後悔和痛苦。”他深邃的眼像星河一樣浩渺，慌亂得想要逃離一切的她也平靜了下來。淺淺的吻落在她的額上，“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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