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脈瘤一般長在腦內，早期征兆就是輕微頭疼，並不易察覺，到了中後期頭疼加劇，才會引起註意。多年來韓覆周公務繁忙，熬夜、出差、奔波，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輕微頭疼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三年的牢獄生涯中，頭痛偶有加重，也只當是憤怒郁結所致。所以他一直都告訴韓念，他身體挺好。

可現在張律師告訴韓念，韓覆周被檢查出顱內動脈瘤，是她萬萬也不會想到的事。張律師解釋，“原本我也覺得韓先生氣色不錯，但是月初他突然眼肌癱瘓，先做了CT後又追加了彩色多普勒，才確認確實是顱內動脈瘤。”

“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韓念忍不住提高了語調，月初到現在都過了半個月了！

張律師稍稍遲疑了一下說，“唔，因為報告也剛出來不久，我是想確診了以後再告訴你。”

韓念不是理科生，更不是學醫的，動脈瘤在她的腦海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她知道如今醫學昌明，腫瘤並不是什麽難題。只要父親能夠接受治療，她的態度並非完全的悲觀。

“可是韓小姐……”張律師為難地開口，“你父親的腫瘤離腦動脈太近，據說很難做手術。”

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補充了一句，像是要把韓念那些積極和樂觀全部否決掉，“而且動脈瘤在腦內隨時可能破裂，只要破裂100%死亡。”

一句話，一個絕對的數字，在一瞬間打破了所有的希望，韓念清晰地感覺到有些東西沖上她的頭頂，在那裏轟然炸開，不是絢爛的煙花，只是空白、空白、全部都是空白。

“百分之……一百？”韓念重覆了他的最後幾個字，也是她腦海中僅剩下這個數字。一個讓人聽起來代表了完美無缺的數字，不留1%的遺憾，也不留1%的希望。

“對……”張律師肯定了這個數字，100%的死亡率。顱內動脈瘤就像一顆隨時爆炸的炸彈，隨機的，沒有預兆，可能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也可能活不過明天。破裂死亡率是100%，甚至沒有留下那可憐的、微小的1%讓韓念去相信奇跡。像一場用生命做籌碼的豪賭，每一分每一秒都游離在生與死的邊沿。

張律師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韓先生的動脈瘤不能做手術，那麽他就不符合保外就醫的條件。”

周末總是賴床的好日子，耀靈老早就醒了，但一直躲在被窩裏玩鋼鐵俠。陳婆掀開他被子時，耀靈一看是慈祥的奶奶，而不是媽媽，撲通一聲就跳下床，光著小腳丫就往外跑，直沖沖地跑進爸爸媽媽的臥房。

見爸爸還在睡，耀靈鉆進被子往裏爬。唐亦天迷糊糊間摸到什麽滑溜溜、熱乎乎的東西，心頭一熱，緊緊捏了一把，手感軟、滑、Q、彈，簡直叫人欲罷不能。

“小念……”他迷糊中呢喃了一句，把那軟軟的一團勒緊了幾分，唔，小香菇還是和以前一樣滑膩膩的呢！就是好像比以前更矮了……看看這腿，竟然才到他的腰！

“爸爸！”耀靈被爸爸摸得咯咯直笑，抱著唐亦天就啃了一口，“幹嘛捏我屁股！”

唐先生瞬間全醒了！

再捏了捏手裏那團軟綿綿、QQ彈、滑膩膩的東西——果真是耀靈光著的小屁股！

“你為什麽不穿內褲！”唐亦天猛然間坐起，怒指著光屁股就鉆進他被窩的耀靈！耀靈眨巴了一下無辜的眼睛，“爸爸，我睡覺從來都不穿小褲褲的！”說著就往被子裏鉆，想蓋住自己的小屁股，可鉆進去一看，又猛地跳了出來，大叫一聲，“爸爸！你也沒有穿內褲！”

“……”唐先生欲哭無淚，喜歡裸睡怎、麽、了！

叫了一聲韓念，沒有得到回應，唐先生起床穿好衣服，然後拎起光屁股的耀靈，替兒子穿好了衣服。父子倆一前一後，一高一矮地走下樓卻也沒看到韓念的身影。

陳婆給他們端了早飯，唐亦天問，“韓念呢？”

“一早出去了，好像是約了林小姐。”陳婆說道，繼而又說，“對了，你手機關機了，林秘書把電話打來家裏的。”

最近因為星江大橋新建的事，唐亦天本就忙得不可開交，可周五硬生生擠出了時間去參加了幼兒園的活動，所以林秘書肯定是因為公司的事找他了。他拿出手機開機，果真跳出好幾個短信提醒。

耀靈一邊咬著面包一邊問爸爸，“爸爸，你在哪裏上班啊？”

唐亦天笑笑，擡手揉揉兒子一頭的軟軟的短發，“那今天媽媽也不在家，爸爸帶你去公司好不好？”

“好啊！”小孩子對什麽都好奇，只要不悶在家裏，去哪都是開心的！

私立安仁醫院在J市的分院，韓念又一次見到了路家的人。唐亦柔的公公路振英是安仁的金字招牌，更是國內外享譽盛名的外腫瘤外科一把刀。除他外，一道來J市參加醫學研討會的還有安仁的金刀小王子路翰飛，和幾位神經外科的專家。研討會結束後，他們共同會診了韓覆周的顱內動脈瘤。

如同報告所顯示的那樣，這顆不算大的動脈瘤確實離腦內動脈太近，剝離的風險太大。討論後，路振英說，“目前看來確實只能選擇保守治療。”

所謂保守治療，就是吃藥控制大小，防止腫瘤破裂。由路振英說出的結論，有絕對的權威和力量，足以切斷了韓念所有的希望，不能做手術，就意味永遠捆綁著一顆炸彈，還意味著父親沒有保外就醫的資格。

原判無期徒刑的罪犯從執行無期徒刑起服刑七年以上，或無期徒刑服刑未滿七年但身患嚴重疾病，短期內有死亡危險，可以保外就醫。韓覆周才服刑三年，如果只能保守治療，就沒有保外就醫的資格。

當初韓念多方斡旋就是想替父親減刑後再以身體不適為由保外就醫，諷刺的是，曾經只是想隨便編一個疾病為借口，如今真的患了這樣的重病，反倒沒有保外就醫的資格。命運捉弄起人來真的一點也不含糊，無情、無感，不留餘地。

結束會診後，路翰飛走過來安慰她，“其實我們醫院接收過不少動脈瘤的病人，很多人都自願放棄手術，只要保持心態好，不要有突發情況，一輩子都可以活得開開心心的。”

“如果破裂呢？”韓念試探地問了一句。

路翰飛面露難色，還是坦白回答，“那……就是幾分鐘的事。”

韓念一直都知道，那是瞬息間的事，沒有第二種答案。理智告訴她，死亡是每個人都會走向的終點，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即使不是動脈瘤，父親也會有離開她的一天。

真正讓她害怕的是，那樣一顆隨時都可能破裂的動脈瘤，會讓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錯過。她經歷過那樣的事，知道有多痛，比未知更可怕。

至親的人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突然離開，等她趕到的時候，只剩下冰涼的屍體。倏然間給予她生命的、給予她一切的母親就永遠地離開了她，沒有最後一眼，沒有最後的只言片語，甚至沒有最後的溫度。哪怕她留下只言片語，也可以讓她在日後無數個悲戚的夜晚聊以思念，可是都沒有。那種感覺太可怕，太絕望，太慘烈。

韓念知道，父親是應該受到懲罰的，只是對於她來說，如果韓覆周只是慢慢蒼老，她默默守著、等待著那樣一天的到來，即使痛苦也可以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可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等待蒼老，等待死亡也成了一種奢侈。

縱使她不知好歹、不分黑白，她自私、貪心也只不過是為了那麽一個所有人都有的、很多人當作負擔、不少人不知道珍惜的幸福。

守著自己的父母，看著他們蒼老，讓他們安度晚年，然後送他們離開。不是她貪心不足，而是她沒那麽堅強，可以堅強到再一次承受那樣的痛苦。

即使是在唐亦天的底線裏，他也應該是活著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不在她身邊，偶爾也可以看到了他，讓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父親。而不是身患重病，卻仍在鐵窗中被病痛折磨，一點點耗盡生命，或是隨時離開。

他曾對她許諾，“沒事的，相信我。”這個世界很多東西不能信，也不應該信，唯獨有一樣，她應該相信，也必須相信。那就是唐亦天對她的愛，他愛自己，便不會讓她在洪流中掙紮，他給予她幸福，便不會看著她痛苦。

因為只要他願意，那麽一切都有可能。保外就醫、國外治療、安度晚年……不，她不敢奢望，她只求父親能在最後的日子告別牢獄生涯，起碼讓自己能夠守在他的身側，陪伴他到最後一刻，僅此而已。

她在心中怯怯地想，想著他的愛，就有了那麽一些小小的希望

見她臉色慘白，路翰飛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他知道在醫生眼中常發生的、司空見慣的疾病，家屬和病人都不可能坦然接受。他見過很多生命離開，每一次都讓一個家庭痛不欲生。為了打破這個僵持的局面，他輕咳了一聲扯開話題，“哎，對了！我記得這個片子還有資料我之前看過啊，怎麽唐亦天來問過一次，你又來問一次，當時的情況他沒告訴你嗎？還是他不相信我的判斷啊？”

韓念眼眸中那如冬夜寒星一樣微弱的光倏然間就黯淡了，在她認為自己可以依靠唐亦天的時候，路翰飛的一句話，把她身體僅存的那一點溫暖，那一點光明瞬間抽走，什麽也不剩。

“唐亦天……知道？”

“是啊。”路翰飛的性格大大咧咧，很少會察言觀色，除了隨機派送的氣質外，偶爾連智商都是隨機的。“就上周吧，他發了電子郵件給我，憑借我天賦異稟的能力，當時我就告訴他這個動脈瘤做不了手術的！我記得很清楚，形狀、大小、位置，我看一眼就忘不了！我告訴你，你讓我看人臉我都倒不一定記得，但是你把他身上的瘤子給我看一眼，我絕對能對號入座，保證一個不錯。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卓爾不凡，天生就是拿手術刀的……”

“哎！韓念，你怎麽走了？”路翰飛話沒說完，韓念已經轉身離開，把正在孔雀開屏求關註的金刀小王子晾在了一邊。不過他向來心眼大，倒也沒覺得尷尬，嘖嘖嘴攤手，“這脾氣，怎麽和我們家小雅南一樣啊……”

說著拿出手機向妻子路雅南匯報情況，“小雅南！你老公好厲害的你知道嗎？上周我就告訴唐亦天那個瘤子開不了，他竟然還不相信我的話，今天把大伯他們請來又怎樣，多方會診的結果也就和我看一眼的判斷是一樣的！你說我是不是很厲害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