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蘇隱說什麽，他便擦幹了嘴角的血跡，笑著囑托為數不多的幾件後事。

“蘇大俠，我阮府還有一個元寶留在宮裏，你將他跟他相中的那個宮女茵茵帶出宮來安頓回我府上，千萬要記著囑托他逢時過節燒些紙錢送些好酒好衣裳給他家公子。”

他囑托的話聲那般輕松，落在蘇隱耳內，卻如鈍刀剜心，喉頭哽咽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點頭應承。

阮青衣自顧自的道，“還有，我死後要用這杏崖的香樟樹燒成灰，葬一捧在杏崖巔的石頭嶺，我爹娘旁邊；撒一捧在孤雁嶺，朝著大西的方向；撒一捧在杏崖巔，朝著蜀中絞國的方向。”

“莫忘了是香樟樹，我喜歡那樹的味道！”

蘇隱無聲點頭，阮青衣勾唇笑了笑，低聲道，“呆子，再應我一聲，好讓我去的安心。”

蘇隱壓下梗在心頭的疼痛，應了聲“好”，只一個字，僅一字而已，竟沈痛到讓他擡不起頭，直不起腰來。

阮青衣笑他，音色裏少了那含笑的腔調，只是淡然道別離，他說他的死不必再渲染任何悲戚，此生既罷，一別而已，留下來的各自安好，如此即可！

蘇隱終於鼓起勇氣看他，見他鳳眸打斜望著那片灰寂了的天，輕聲嘆道，“其實也沒什麽好難過的，遲早會走到這一天，只是我比你們更早了一些，旁人有不甘，而我也沒什麽值得遺憾跟可惜的，只是終究有負你一片真心！”

當真就如他自己所言，他並未悲戚可言，就連臉上的笑也未帶一絲遺憾惋惜，只有坦然。

蘇隱一生見過無數的將死之人，卻從未見過一個人面對死亡如此坦然，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止不住心裏的悲戚。

然而，那份從蘇隱心底滋生出來對阮青衣要徹底離開的絕望跟恐懼，卻被他一句一句的溶蝕。

“草屋前的那片藥圃在立春時節就會開花了，那些藥可治外傷，你走之前采了去，對你一片真心，我也只能報還如此了……”

“……”

他淡聲道，掙紮著起身，又咳出一口鮮血，蘇隱想扶住他，卻被他拿手隔開了，擡手抹了嘴角的血跡，一點一點擦拭在帕子上。

等再開口面對了他，是斬釘截鐵的一句，“蘇隱，你很好，值得更好，只是阮青衣賤命一條，有負赤誠一片，與誰都不過過客而已，所以，日後惟願天涯海角，於你於我，都不留牽絆！自此便是安好！”

這句話太過決絕，可蘇隱在悲慟中卻聽出深意。

蘇隱自知自己執念深重，早就打下陪他在這杏崖的石頭嶺終此一生，若他去了，自己也只會守著這荒墳枯等至死。

其實，一條性命如何不易，若真將就此，阮青衣此生的不甘才會就此而來。

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蘇隱畢生所願，那個現世安穩，於蘇隱自己而言並非僅是一味的渴求，他本能伸手觸碰勾勒，大沒必要為一個死人再做牽絆。

何況，宇文璟的帝位未能穩固，不留一人扶持，他如何走的心安。

這大抵也就是他自己一點兒的私心罷！

蘇隱終究還是明白了他的心意，頭點的艱辛萬分，卻還是應了他的話。

“你想我扶持他完成帝業，便是舍了性命，我也遂你心願！”蘇隱道。

這一生，他未能護他周全，這最後一個心願，無論是什麽，他都不忍拂逆。

阮青衣終於展顏露笑，依舊明艷璀璨，燦若春光，眸中的光色流動，一如初次見面驚為天人一般的絕艷！

他道：“無論如何，老天待我終是不薄，竟讓我遇上了你！”

蘇隱眼裏的淚光不可抑制的打轉，越是想看清阮青衣的臉，那光越是灼閃，他只能拼命的眨眼，眼裏盛著的光點就此墜落，偏偏砸在阮青衣的眼睫上，順著側顏滑落。

他道：“蘇隱，多謝你這一世的生死不計，滿腔熱血付諸於阮青衣！”

他這一生過得終究沒能孤苦伶仃，便是足以！得遇一顆真心生死不計的付出，這些人何其幸運。

阮青衣朝著窗外望了他最後的一眼，漫天白雪，天下縞素，何其幸運！

最後，那漫天大雪下，終於出現了那人，笑的一臉玩世不恭，痞痞地沖他道：“阮公子哪天若真要死在本王前頭，莫忘了黃泉路孟婆橋前等一程，本王跟你有到死也糾纏不清的債要算，總不能投胎下一世也了結不清！”

那人眼角眉梢皆是狷狂肆意，一身大紅的袍服便如烈焰紅蓮在白雪中緩緩綻開……

此一生，不死不休的糾纏到此終結，不悔不怨！

他擡手隔空臨摹了一筆，蒼白的臉上笑的燦爛，末了一句，“未能與君齊白首，但求青山獨往。”

這句之後，擡起的手低垂，那微弱的呼吸自此也就斷了。

蘇隱握著的那只手，漸漸冷下來，一如那日溫過的酒捧在這人的掌心，也終冷了去，也就此不會再有溫度。

終究，此生此世，不會再有一個能如他同一般風華絕代的阮青衣阮公子，於那風華苑的戲臺子上出現，更不會再有一個甘心錯付一生性命還旁人一個願的阮青衣阮公子出現了……

他走的無憾，半生心血最後終還是遂了這一世的心願，償了上一輩的血債，由了自己的一顆心，還了那人的畢生願……

大西皇宮。

癿歆大殿，門未關，風夾著雪一席卷進了大殿。

璟王酒醉，伏在龍案上枕著一副青衫公子的畫像睡的沈穩，卷了雪花的風裹到他身上，朦朧中他惦念不忘的青衫公子就立在一旁，一手執壺淺飲幾口，眉眼帶笑，低喚一聲“王爺，飲罷最後一樽，自此一別，珍重萬千！”

青衫一晃，眼前空無一物，宇文璟霍地起身，冷冽寒風下似殘留了寒梅的清香，舉目四顧，卻只能看到案上的酒壺傾倒，那酒水漫了整張青衫人的畫像，依稀看到那畫中人揚眉淺笑，一如少年。

門外風雪又急，白茫茫一片，隱約風中淺淺吟唱了一句，“未能與君齊白首，但求青山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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