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發現天照殿下的異常, 是在近百年前。”

禦影回憶道。

“那一年出雲大社的新年宴會非常熱鬧，參加宴會的神明數目遠超以往。”

“這是因為在那一年, 有許多神明積攢下了足夠的信仰, 從而成為了足以在高天原印下‘神籍’，為天照殿下所承認的‘有名之神’。”

“有關我們這些神明，世間傳聞眾多, 有說我們是自人們的願望之中誕生，因信眾的多寡而決定力量的強弱，是與‘人’這一族群的信仰息息相關的存在。”

“也有傳說說神明並不依存於人的信仰，而是天生天養，自誕生起, 便為神，是無需依靠人們的信仰過活的存在。”

禦影笑了笑。

“這兩種說法都不能算錯, 因為在我的同伴之中, 兩者皆有。”

“而天照殿下，作為伊邪納岐大神最喜愛的女兒，高天原之主，她自然該算是天生天養、無需依靠人們的信仰而存活的那類神明。”

“但是……”

禦影微微苦笑。

“信仰……或者說‘人’這一存在, 他們‘願望’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即便是誕生在人這一族群之前的天照殿下, 在人們開始供奉她、信仰她, 將自己的願望寄托於她之身以後，漸漸地，也開始受到這些願望的影響, 會為此苦惱，也會為此而困惑。”

“——是的，天照殿下也是會感到困惑的。”

“人與神終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種族，很多屬於人的願望，是神明所無法理解，甚至，是難以想象的。”

……哦。

喬溫懂了。

類似“何不食肉糜”那種嘛！

再說，因為階級、成長環境、人種、民族甚至僅僅是所處地域的不同，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都未必能做到真正的相互理解，更何況有天然種族隔閡的人與神呢？

“天照殿下是位非常溫柔的女性。這一點從世間廣為流傳的某個傳說之中的描述，也能得到些許佐證，不是麽？”

“——是的，就是你想到的那個傳說。”

“天照殿下的弟弟素盞嗚尊曾在被伊邪納岐命放逐後前往高天原。最初天照殿下對他有些‘誤會’，在兩人因賭約而解除誤會以後，素盞嗚尊便留在高天原‘做客’，因之前對他有所誤會，天照殿下便對這位弟弟多方忍讓，盡管素盞嗚尊在高天原霸道行事，甚至以汙穢之物玷汙每年新米收獲時節舉行初嘗新米祭典的大殿，天照殿下都沒有將他趕走，或者對他進行懲罰，而是寧肯自身忍受苦悶，獨自躲進天巖戶中閉門不出……”

呃……

喬溫想說，為了包容弟弟連高天原上生活著的其他神明都不管了，一直縱容弟弟的惡行，直到鬧出人命才知道後怕，自己躲進小黑屋不肯出來……這算哪門子的溫柔啊？

可仔細一想，神話傳說嘛，有什麽道理可言呢？

而且時代不同，人們的價值觀和對世界、對自身、對他人的認知自然也不同，硬要拿今日的三觀，去衡量神代時眾神的行為，這恐怕也不太妥當，於是只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

禦影沒註意到他這含義頗為豐富的尬笑。

他繼續說著：

“越是溫柔的人，也就越容易受到他人情緒的影響，為了不讓天照殿下時刻因人們的祈願而苦惱，高天原的一些神明，開始規勸天照殿下使用‘神器’。”

“我想小喬……啊，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吧？”

得到喬溫肯定的答覆以後，禦影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我想，小喬你一定從巴衛那裏聽說了，神明之中，有許多喜歡招收屬於自己的神使，並對神使付出遠超神器的信任和倚重。”

“這是因為，他們認為，神使照拂神明的生活起居，輔助神明的工作，且不會因自身的墮落，而牽連到侍奉的神明，是更值得托付信任的存在。”

“但也有許多人認為，比起需要花心思收服和教導的神使，神器無疑是更方便快捷的選擇。”

“人類是十分不可思議，擁有著十分奇妙天賦和無與倫比的創造力的物種。”

“由人類的亡靈誕生的神器，似乎也天生就比絕大多數神使更加心思玲瓏、適合成為侍奉神明之人。”

“不過，無論是選擇神使還是神器成為侍奉自己的存在，都是神明的自由，誰也不會無故去幹涉另一位神明的選擇。”

“天照殿下身為高天原的主宰，一應事務自有身為她下屬的神明處理，所以她的身邊，無論神器還是神使，原本都是不存在的。”

“但是，看到她為信仰著自己，並向自己寄托來種種願望的人類感到不解，乃至困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們的願望，就有神明提議，不如收養一些人類亡靈作為神器，將這些有關祈願的工作交給他們處理，如此一來，天照殿下便不必不時為此感到煩憂。”

“天照殿下被說服了。”

“她開始培養屬於自己的神器，慢慢地，不知怎麽，她培養的神器越來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神器集團，並為之命名‘天守’……”

喬溫：…………哦豁。

他覺得他有點猜到禦影接下來想說什麽了。

要知道，他在看野良神的時候，最煩的除了夜鬥他爹那個人渣，就是“天”，也就是野良神設定中的天照大禦神的這個名為天守的神器集團了。

那簡直就是支加強版的零番隊，其行事之傲慢猖狂，手段之狠毒殘忍，根本就不像是個正派組織。

果然，喬溫這邊正隱隱有所猜測，那邊，就聽禦影語氣沈重道：

“原本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有了天守這一神器集團的幫助，天照殿下便很少再為順著信仰而來的屬於人們的願望所侵擾，臉上的笑容也重新燦爛起來。”

只可惜，好景不長。

隨著時代的發展，人類社會的進步一天快過一天，由於某種不可言說的法則限制，神明開始漸漸淡出人類世界，盡管如同禦影這樣的神明仍可以自由行走於世間，但是，他們能夠感受到某種嚴格的“規定”，冥冥中似乎有雙看不見的眼睛，時刻關註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允許他們做出限定規則之外的多餘動作，若有違反……

“即便是神明，大概也只會落得個當場被抹消的下場。”

禦影唏噓道。

這是時代的選擇，是命運的選擇，同樣，也是“人類集體意識”的選擇。

人類越來越不需要神明這樣的“外力”來實現自己的願望。

他們越來越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心願。

雖然信仰之力尚未斷絕，雖然即便是在這樣的時代，也依然有許多虔誠信仰著神明的人類，但是，這種信仰，與昔日的信仰，已經全然不同。

“天照殿下原本就是天生天養的神明，對於人們信仰方式的改變，自然沒有任何不適應。”

不適應這種改變的，是她手下的神器集團——天守。

“作為天照殿下的神器，哪怕最初不被許多神明放在眼裏，但是天長日久，隨著時間的推移，天守集團的神器們力量日漸強大，代替天照殿下處理的工作，也由最初只涉及來自人間的祈願，發展到了後來，開始逐漸插手，甚至接手管理高天原的方方面面……”

權力大了，這些神器們在高天原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別以為神明就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了，爭權奪利、捧高踩低這碼事，無論在高天原還是在現世，都是一樣的。

然而，當來自的人間的願力開始消退，當因為無法再插手人間之事，神明們的存在變得再不像從前一般高高在上……

似乎，連神明與神明之間的“階級”，也不再如從前那般分明。

嘗試過權勢滔天，尤其是以人之身，在一眾神明之中權勢滔天的滋味，誰又能容忍一夕之間，再被打回從前，那個哪怕沒有資格在高天原留下神籍的無名小神，都能對他們頤指氣使的卑微境地？

“於是，天守失控了。”

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三個四個，整個天守集團，所有的神器，全部出現了妖化反應！

但是，高天原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出一絲半點的異常。

“這是因為……”

禦影說著，再次神情覆雜地將目光落在了倒在金色噩夢之王腳下的某人身上。

“因為，天照殿下被集體妖化的神器們刺傷，幾乎是瞬間便被‘恙’所侵染，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但天照畢竟是高天原的主人，是站在八百萬神明頂點的存在，就在因神器妖化而起的“恙”即將將她整個侵襲，拖著她與天守集團的所有神器一起墮落的時候，太陽女神的本能，讓天照借助自己與高天原之間的聯系，將“恙”連帶著被“恙”所侵染的部分力量一起，瞬間拔除出了自己的身體！

“而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個人……或者該說是‘神’，便是從天照殿下體內拔除出的‘恙’，和被‘恙’所侵染的那部分力量融合以後，形成的某種產物。”

禦影嘆息著說。

“我們將它稱之為‘天’，不過，或許叫它‘天照之影’才更為合適吧……”

這是一個與天照大禦神截然相反的存在。

它暴戾、嗜血、瘋狂且充滿破壞欲。

然而，因為體內的“恙”而與天守集團之間形成了新的、不同於天照的聯系，它——或者這個時候，已經可以被稱之為“她”了——擁有了明顯十分成熟的心智。

趕在所有人發現天照出了問題——因為拔除掉天照之影的存在而陷入深層次的沈眠，以此來保全自己最後僅剩的力量——這件事之前，天照之影將天照藏在了守衛森嚴的宮殿最深處，而她自己，則借著因為身為女神之影，而與女神幾乎一模一樣的樣貌，假扮成了天照，開始統領高天原。

“最初發現天照殿下的言行有些異樣的是大國主。”

禦影瞥了眼始終含笑聽著他的講述，即便當他說到天照大禦神因神器妖化而染“恙”，神色也未曾變化分毫的某金發神明。

“但這一點點的異樣，並不足以讓他推斷出所有事情的真相。”

大國主只是對天照的改變產生了一點疑問，於是私下進行了一些調查而已。

不知該說是他的運氣好，還是天照的運氣好，在一次偶然的探查間，大國主繞過了重重森嚴的守衛，在宮殿的最深處，見到了偶然間從深眠中醒來的天照本人。

清醒時間有限，天照飛速對他說明了自己的遭遇之後，請求大國主幫忙驅除自己的影子。

“天照殿下提出這樣的請求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著想。”

禦影嘆息。

因為天照之影是以天照大禦神被自己的神器刺傷之後，沾染上的充滿負面氣息的“恙”為主體，糅合了她的部分力量而成的產物，她雖然擁有理智，但內心深處，卻始終充滿了破壞和毀滅的欲.望。

“她就像是個完全反面的天照殿下。她最渴望的不是和平安寧的生活，而是全然的混亂與破滅。”

所以，她絕不甘心只作為虛假的天照，又或者天照的影子而存在。

“她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淩駕於天照殿下本體之上的存在。”

禦影說著，有些憐愛地看向了一旁的巴衛：

“所以，她才會在那個時候，盯上你的那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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