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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茶館裏已然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了。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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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就能叫人收拾了,效率的很。

……

時值九月,已近深秋。

秦深踏遍半個九州,兜兜轉轉之下,她竟回到了隴西城。

當年的隴西王府早就被朝廷封了起來,只派一二奴仆打掃,維持著裏頭原本的樣子。

大門上貼著封條,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但凡有百姓靠近,門外就有護衛持刀趕人,兇神惡煞的模樣兒,有時也挺惹人討厭的。

只是衛槐君在任何人之外,他跨坐車轅兒,駕著大鞍車停在了府門外。

“這裏不許人靠近!”

護衛盡職盡責,上前拿刀鞘一擋,冷冷發話。

衛槐君什麽也沒說,只是從懷中掏出一方印記,丟到了那人的懷中。

那人低頭一看,嚇得臉色發白,立刻雙膝跪下,抱拳行禮:

“屬下、屬下見過……”

他發現自己不知道怎麽稱呼衛槐君才好。

衛槐君伸手,在蒼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涼薄開口:

“開門,我要在這裏住些時日,這裏有些銀錢,你替我去辦置些日常用度回來。”

護衛忙不疊點頭應下,拿了銀子就準備去辦差。

只不過好奇心還是讓他緩了腳步,看著衛槐君從大鞍車中抱出一個白發女子,他心下詫異:世人說衛槐君和夫人遠走天涯,隱居江湖,他還想著,一定是位美貌無雙的絕世女子,才能讓丞相放棄天下權柄,陪她一起歸隱。

可今日見了,竟是這樣孱弱不堪的白發女人?

他憐憫的目光,讓衛槐君截在了半道,感受到入骨的寒意後,小護衛渾身一顫,立刻低下頭不敢放肆再看。

他腳底生風,離開了府門外,再不敢逗留片刻。

0432初雪

秦深在王府的農家院中住了下來。

這裏有她和衛槐君最初的記憶,和那一份感情萌芽的開始。

朱門深深,寂寥無聲,最難得,是還有一方溫馨的農家小院——擺設亦如從前,可當年的黃狗和老驢子都已經不在了,空蕩蕩的牲口棚裏,也沒了令人又厭又歡喜的屎糞味。

隴西的天猴冷兒,對於秦深來說,更是風吹似刀,一刀刀刮在臉骨上,削平了她面對死亡的畏懼和煩躁的心緒。

她現在很平靜。

攏在厚厚的狼皮襖中,躲在堂屋裏的暖炕上,隔著一紙東昌紙,楞楞看著外頭的日升月落,聽著風聲雨聲,還有衛槐君在竈房生火做飯的聲音。

人間煙火味。

她到底還是有些留戀的。

天陰沈了下來,原先還有些青光透著窗欞進來,可漸漸的,鉛雲低垂,風速疾勁兒,看樣子要落一場大雨了。

外頭晾曬的被褥未收,秦深敲了敲木窗,想喚衛槐君過來。

自從倆人離開京城之後,他與她寸步不離,一個眼神便心有靈犀。倆人之間或許沒有說太多情話,也不必再撩撥親昵,那一份閑靜相處,便是愛到至深後的愜懷暖意。

往往吃罷了飯,屋子裏炭盆燒起來,一室靜謐。

她窩在他懷中小憩,他則盤腿靠坐在炕上,手執書卷,安靜看書。

可現在,她敲了許久的門窗他都沒有聽見,倒是一樁怪事了。

他出去了?

這是秦深的第一個念頭。

大風大雨,他可有帶傘了?

念至此,她從炕上挪了下來,這簡單的動作已讓她氣喘籲籲。

趿拉著繡鞋,她扶著墻根,一點點往堂屋門扇走去,從墻角邊把油紙傘抄在手上。

才推開槅扇房門,外頭迎面刮來的風雨,差點吹翻了她。

咬著牙,走到廊廡下頭,秦深看著竈房的門掩著,裏頭卻沒了半點聲音,心想:果然是出門去了。

這雨來得突然,他必定要渾身淋濕,若是還沒走遠,也不知會不會回來取傘具?

穿過院子,她擡起蒼白瘦骨的手,扶上了院門的門栓——

恰是這時,門外響起了悉索的響動。

秦深打開半扇門,見到了門外的衛槐君。

他沒有帶雨具,頭發濕漉漉的,大顆雨水順著他俊逸的臉龐下滑,落進他敞開的衣襟裏,而他肚子上的衣服被撐得鼓鼓,還有活物攢著頭,不停的動彈。

他身後還另背著一袋糧米,冷意透骨,他蒼唇凍得有些發紫,卻不見有半分慍色,溫潤淺淡下,眸眼若星。

“你去哪兒了?”

秦深將傘撐到了他的頭頂上。

衛槐君掀開衣服的一角,露出了一窩黃絨絨的小雞娃,小雞娃淋了雨,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

“等它們長大了,你日日有新鮮的蛋羹吃。”

秦深覺得自己身置虛幻之中。

多年之前,雨夜歸人,他也是這般站在自己的面前,清俊輪廓,笑意溫柔,帶著一份安心眷意,闖進了她的心扉之中。

只是當年的她,可以為這一窩小雞仔歡喜不已,盼望著秋天下蛋,錦繡日子。

而如今的她,最奢求的,不過是一個“等”字。

半年已過,她再等不起任何事情了。

雨陰沈的下了幾日未停,深秋入隆冬,天氣越發陰冷了。

那日吹風淋雨,秦深便一病不起,一日十二個時辰,她大約有十個時辰,都是在迷糊昏沈中度過的。

睡得腦殼子疼,在傍晚邊,她終於沈沈轉醒了過來。

衛槐君已煮好了一碗蛋羹,用托盤裝著,擺在了炕桌上頭。

“醒了?”

他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袍,袖子高高挽著,露出了骨線流暢的小臂。挨著炕沿坐下,他把人扶了起來,又在她身後放了一只引枕。

秦深聞到了蛋羹的味道,幾日沒有沾半點米水,總覺得油膩沒有胃口,乍聞到蛋香,覺得胃肚空空,倒想嘗一口。

睡得有些懵,她靠在他懷中,啞著聲問道:

“不是得等小雞娃長大麽,這就有蛋羹吃了?”

“丟進靈泉水中泡一泡,撈出來就能下蛋了。”

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單手攬著人,一手舀了勺蛋羹,吹了吹熱氣遞到了她的嘴邊。

秦深被他逗笑了,只是身子太虛弱,氣息不穩便咳嗽了起來。

衛槐君的落寞悲戚,藏在了她看不見的地方,他順著她的後背,輕聲道:

“多少吃一口,躺了這幾日,我帶你下床走動走動。”

秦深點了點頭。

湊過去抿了一小口,她口中苦澀麻木,幾乎已辨不出任何味道了,只是怕衛槐君難過,逼著自己將這一勺蛋羹咽了下去。

溫熱劃過喉嚨、食道,讓她渾濁的眸色,漸漸有了清亮光芒。

衛槐君並不強求她能吃下多少,見她吞咽困難,便將碗擱下了——

“還有些燙,涼一涼再吃吧。”

“好。”

這時,外頭嘀嗒的雨聲漸漸停了,風勢卻更加疾促。

“雨停了麽?”

她擡起迷離的眸子,對上了他沈色目光。

衛槐君擡手,將窗牖開了一道縫,外頭的雨水漸歇,卻換成了紛揚而下的大雪,由風勢裹挾著,呼呼往窗隙中吹來。

“下雪了,隴西今年的初雪。”

秦深伸著手心,看著晶瑩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掌紋之間,洇開的雪水鉆進肌理中,滋潤了她早已枯槁的生命。

衛槐君怕她冷,轉手要把窗關嚴實,卻叫她攔住。

“陪我看看雪吧,槐君。”

衛槐君緘默不言,一股深刻無助的悲慟,在他骨頭裏漫了出來。

秦深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並扣,感受他掌心的溫度,淺淡開口:

“人家都說,三月才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淺綠緋紅,溫暖著世間的每一個棱角……希望、期冀……那年三月,也是我遇到你的時候。我想過、盼過……我想你此心此生,有我容身之地,我想兩心望如一,與你同心,此生不利索……”

那年那月,愛情並成一個春,似錦繁花,都抵不過他淺笑望向她的眼。

只不過是春過花落,寒冬初雪,終究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

秦深望著漫天紛雪,聽著他的心跳聲,無聲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一定心裏不開心,我給大家都留了禮物,獨獨沒有你的份。”

“我不需要。”

衛槐君喑啞開口。

他極力克制,可聲線的變調,還是洩露了他此刻瀕臨崩潰的情緒。

他不想要任何東西,他只想留下她!

一日貪得一日,說好了白首同穴,她卻偏要任性先行,他也贏過天下,卻獨獨留不住一個她。

“你說的是氣話——”

擡手,秦深把脖子上玉墜子摘下來,交到了衛槐君的手中。

聲音漸漸低了下來,聲若游離,氣息寡淡:

“我與你說……你要聽好了,等、等我不在了,你去櫃子裏找一只匣子。你還記得,溫瑯瑯留給秦深的那本日記麽……它被扯掉了好幾頁,現在,我把那些交給你,我已經翻譯好了,你、你不用再找人看……有些事,你從沒有問過我,我也一直沒有說,現在,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了。”

衛槐君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什麽玉墜子、日記、什麽沒交代的事,他統統不想管!

心已痛得四分五裂,她嘗試著去修補,可卻不知,一針一線只會縫補悲傷,讓他更加痛不欲生罷了!

那些偽裝的平淡,安然,在真正放手的那一剎那,把痛苦一分不少的如數還給了他!

“別走——”

他委屈的就像一個孩子,千言萬語梗在喉嚨中,真正說出來的字眼,卻只有這兩個字。

秦深沒有回頭,只是揚起了臉,看向了更高處的落雪。

眼淚如約而至,笑容卻不減半分,她忍下了心酸落寞,不忘笑著取笑他:

“到了這裏……你還是該喚我一聲姑姑的?我比你多活了那麽多年,早走一步也是應該。”

“溫瑯瑯。”

“呸,沒大沒小。”

秦深笑罵著,卻已沒有了打他的力氣。

困意一點點席來,她眼皮子像灌了鉛一樣的沈重。

“槐君,我……有些困了……”

“……”

衛槐君垂下了頭,良久之後,才握住了她虛軟無力的手:

“睡吧,等你醒了,咱們就回家去,趕上幾月的路,還來得及看三月桃花——睡吧。”

輕吻了吻她的鬢角。

再擡眸時,已是淚如雨下。

0433為你而歸

芳魂本該消散,卻在大雪天,被一個人滾燙的熱淚禁錮了起來。

秦深不知睡了多久。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輕軟飄忽,再沒了痛苦的折磨,沒有覺得很舒服,但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這裏是哪裏?

她睜開眼,等熬過了迷惘,才漸漸回過味兒來。

原以為自己死了,若回不去現代也該入了黃泉冥府,卻不想被玉墜子吸回了靈泉空間中!

還是這一處空間,什麽都沒有改變。

唯一不同的是她自己,從一具血肉身體變成了靈魂一枚——

泉水蕩漾漣漪,穿過了她身上的皮肉,她連拘起一掊水也辦不到。

想著時間到了,她便能離開這裏,即便是一具鬼魂,她至少也要時刻飄在衛槐君的身邊,哪怕能看著他,她也心滿意足了。

可往常逗留的時間早過去了,她卻一直沒能離開!

這算什麽意思?

她,她出不去,衛槐君又進不來,老天爺跟她有什麽仇怨,非要這樣折磨她?

愛而不得,守而不能。

好,現在她只想早日投胎,再活一輪去找衛槐君,就這樣被困在了這一方小小的玉墜中了麽?

嘗試著爬上岸,去秘境空間中轉一圈兒。

既然她現在可以一直留在這裏,那麽,她就有時間往更甚的秘境中走去——以往因為逗留時間有限制,最多她只能走到秘境中的某一處,再往深了去,就不能夠了。

想到這裏,她努力往岸邊蹚去,可到了邁腿上岸時,她竟發現石頭穿過她的腳踝,她根本爬不上去!

作為阿飄,她也太遜了吧!

像一只無頭蒼蠅般在空間裏亂轉,可除了在泉水中泡著,她哪裏也去不了!

時間一點點磨掉了她最初的狂喜,和躍躍欲試的憧憬,只留給她比死亡更加沈寂的畏懼——那種孤獨,看不到盡頭,無休無止。

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她不禁笑了起來。

真是好笑。

她已經是個死人了,卻還活得這麽憋屈,更憋屈的是,她特喵的連自殺都不行!

頹然垂下雙手,手臂穿過了水面,沒有激起半點水花。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在這個地方,她完全沒有一點時間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裏。

漸漸的,彌漫在四處的薄霧,開始在頭頂聚集起來,像是一片雲雨,越來越陰沈低垂。

秦深感受到臉上絲絲涼意。

她仰起頭往上看去——

雨絲飄了下來,從淅瀝小雨,很快變成了傾盆而下的暴雨。

雨水冰冷入骨,秦深感受不到任何溫度,卻在這雨水中,冷得瑟瑟發抖。

她甚至感受到了一股濃重的悲傷,讓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衛槐君……

不知道為什麽,她本能覺得這股悲傷來自衛槐君。

“衛槐君!”

她竭力喚著他,卻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雨依舊瓢潑而下,滾滾烏雲,帶著死寂般的沈痛,讓她心神俱碎,一塊痛斷肝腸。

他一定難過死了。

秦深一面流著淚,一面無助的四下環顧,她拼了命往岸上爬去,可試了一遍又一遍,次次都以失敗告終。

倏得,她腦中劃過一道光,想起了一件事兒。

她記得靈泉池底有塊大鏡面兒,可以看到外頭的事兒!

念頭一出,她立刻往水下紮!

努力刨開碎石泥沙,她清理出了一塊鏡面兒,盡力往上貼去。

隔著它,她看到了隴西城、隴西王府,還有那一座暫住的農家小院。

一輛馬車停在了農家院的門外,雪還在下著,路上積雪厚重,車輪半個陷落在雪地中。

衛槐君抱著一個骨瓷色的壇子,立在堂屋的衣櫃前,一動未動。

畫面停格在這裏,若不是雪花依舊紛揚,秦深還以為這只是一場靜默的畫卷。

良久後,他擡起手,拉上了衣櫃門扇上的銅扣——

吱呀一聲。

那只朱紅色的匣子,安靜的躺在一摞衣服上。

衛槐君打開了匣子,抽出那一摞泛黃的宣紙,上面墨跡有新有舊,舊的是十幾年前寫的,新的是最近她才給翻譯上去的。

溫瑯瑯怕秦深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才有寫下這本日記的初衷。

所以,她把穿越這件事也給寫上去了。

‘你不是秦深,你是另一個地方來的靈魂,真正的秦深早在被逼下刀子的時候,就已經一頭碰死了……’

衛槐君一字不落的讀了下來。

越讀到最後,他的手不自覺顫抖起來。

人死燈滅,即便有輪回來世,他也要等胭脂長成後,才隨她黃泉碧落,生死同穴。可這一份東西,讓他心中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如果她本就是異世來的一個魂靈,那麽現在死去的,只是她的一副皮囊而已。

她說不定重新回到了異世,又說不定投身在另一具瀕臨死的血肉上,重生回來!

她說過,她來自天上的一顆星星,本以為這是為胭脂編織的故事,卻沒想到,他竟也一頭紮了進去,沒有半點猶豫。

日記的最角落,是秦深新寫下的一句話,寥寥幾筆,卻讓他心神動蕩。

‘若有魂在,為你而歸。’

……

影像消失不見。

秦深重新浮上了水面,那一句話,刺痛了她的雙眼。

希望是一個人生活下去的勇氣,她是個自私的人,沒辦法說出讓衛槐君好好生活,再去找一個愛他的好姑娘這種話,她想讓他永遠記著自己,此生此心。

所以,她才將那些早被撕掉了的頁紙重新給他,半句真,半句假——真的是,若她魂在,她一定千方百計找到回去的方法;假的是,她根本沒有任何把握,或許一閉眼,就陷入了無盡的黑夜。

頭頂上不斷下雨的陰雲,不再哭泣悲傷。

雖然,依舊陰沈沈的,但秦深感受的到,衛槐君不再絕望無助,那一點虛妄的希望,成了他溺與水中唯一的浮木。

她懊惱不已。

被困在這個靈泉空間,她根本沒有辦法出去!更加沒有法子,給外頭的衛槐君傳遞任何信息。

她就如浮萍一般飄蕩,在這裏虛度時間,唯一能感知的,就是他的情緒。

那種無力感彌漫開來,慍色上眸,秦深握著拳頭,狠狠砸在了水面之上。

等四濺的水花,落在她的臉上後,她才後知後覺的醒過悶兒來!

她的手掌,居然沒有被水直接穿過?

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原先半透明的魂體,漸漸有了若隱若現的經脈——

莫非,在這裏得到一具完整的血肉之軀,只是時間問題?

0434時間

人活著,固在一分希望。

秦深如此,衛槐君亦是如此。

得知身體在靈泉空間中的變化,她不再怨天尤人,即便是在無盡的虛妄中,也不會再感到死一般的孤寂。

心念有盼,她才可以堅忍的活下去。

靈泉空間中的時間,走得比外頭稍快一些,等她第二次潛下池底,趴在鏡面上的時候,外頭風雪已止,桃花盛開,已是陽春三月。

衛槐君一人駕著馬車,從隴西回到了京畿,在西林院子重新住了下來。

他沒有給秦深立碑設墳,更沒有置靈堂、辦白事,只是將她的骨灰壇子埋在了一棵桃花樹下,遒勁老枝椏,一方臥榻,一張小幾。

閑暇時,他便一人長袖逶迤,躺在竹榻上闔目小憩。

桃花瓣兒落下,點綴著他如雪長衫。

他面上兒看不出任何悲傷,可秦深卻知道他內心的情緒——因為玉墜中的陰雲從來不曾散去,如泣如訴的小雨纏綿不斷,只有在胭脂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才會雨水稍歇,偶爾透出一道清亮的光來。

花落春過,他陪她憩過了整一場花期。

當年一起約看四季花謝,卻總被江山權謀所阻礙,真等到一起歸隱的時候,已是落幕時分。

……

鬥轉星移,九州壯闊。

道道波紋下,如畫的桃林被金陵城的繁華所替代。

鱗次櫛比的街道,長衫美鬢的俊逸男女,風流韻骨,皆與京城風貌不同。

唯一相同些的,可能就是金陵王府也有一片桃花林,南境的花期晚一些,這會兒時間,依舊開得妖冶桃粉。

霭宋一身邋遢的白袍,不改往日不羈閑散的模樣。

他收了一幫女弟子在府中,把赫赫威名的王府,變成了一個江湖幫派般的閑散之地,不理紛爭,不涉朝堂,上門謁見不收拜帖,只需一壇酒,一支桃花。

若在隆冬臘月,有人能送上這花,保準這位金陵王爺能從暖炕上跳起來,光著腳出門歡迎來客。

世人嗟嘆,王爺是惜花之人,卻也沒見對那幫女弟子有什麽暧昧的心思。

只顧著照料一只白瓷色的花瓶,日日養著桃花在裏頭,養了花,他便神叨叨的和空氣說話,好像屋子裏住著什麽鬼魂一般,常嚇得女弟子不敢進去。

那還算好,至少他心情尚算不錯。

可若寒日沒有桃花,他便會成日泡在酒缸裏,相思成疾,脾氣也變得沈默古怪,不覆風流。

……

秦深很詫異,自己竟在鏡面前,看到了金陵的霭宋。

看著廊廡外細雪飄飄,江南的雪總與別處不同,帶著陰柔,一點點濕冷進人的骨子裏去。

一眨眼,已是第二年的臘月隆冬。

屋子裏的東南角如約放著一只高腳梅花架,上頭一只白色的瓷瓶,被擦拭的纖塵不染,釉色光亮。

插在瓶子裏的桃花,早已枯得只剩下枝幹,花葉皆落,顯得瑟然衰敗。

霭宋抱著酒壇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地龍燒得正烈,他嘟噥著說話,卻傳不到秦深的耳中。

心中涼苦,猶記得桃林道別時他便說過,若有魂靈在,記得去看一看他,在屋子的東南角放上一株桃花,那樣他便知道她來過了。

這是自欺欺人的話兒。

他也這般做了。

若冬日無花,他寧願大醉夢回,待來年春天醒來,又是一季桃夭花期。

秦深伸手觸在鏡面上。

看著那一株雖然枯萎了,卻依舊被珍惜的桃花枝心緒覆雜——這一觸,不知怎麽得,那一株桃花竟然回春了?

在她驚訝的目光中,它一點點在枝頭長出了花苞兒、綠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出了朵朵桃夭!

“天吶師傅!桃花!桃花!”

進屋子送飯的小徒兒,見到了這神奇的一幕,立刻撇下手中的飯托,上前搖醒了地上的霭宋。

霭宋醉眼惺忪,迷離望著這一株桃花,良久才聚集了眸光。

“我不是在做夢。”

他篤定看向身邊的小徒兒。

“我的夢裏,絕對不可能有你。”

“……”

小徒兒臉一僵,難過的低下了頭。

霭宋踉蹌從地上爬了起來,盯著桃花一瞬不動。

秦深從未見過他有過這般的眸光,燦然若星,奪去了屋中一切斑斕色彩。

來不及等他說些什麽,秦深開始有了窒息的感覺,迫不得已離開了水底,一躍鉆出了水面。

這個感知讓她又驚又喜。

她從一個不會死去、沒有感覺的阿飄 ,漸漸融聚了血肉,現下連五臟六腑也開始完備,方才在水下待久了,她已有窒息的感受。

淌水到岸邊,她嘗試著去抓岸上的小石頭,在一塊平坦些的青石板上,劃上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痕跡。

她想用這些道痕,來區別外面的時間。

現在,她應該已經死去兩年了。

嘗試過爬上岸去秘境空間,卻發現自己下半身依舊無力虛浮,看來還差一些時間。

想念胭脂和衛槐君了,她便深吸一口氣,下水去鏡面探看。

有時運氣好,她能看見些什麽;有時運氣不好 ,也什麽都看不到。

試了好幾次,等終於看見胭脂的時候,她已是三歲的女娃娃了。

胭脂穿著一件桃粉色的小襖、襟口處和袖筒邊沿兒縫著一圈毛邊,毛茸茸的,襯著她肌膚勝雪,粉雕玉琢。

她手裏捏著一只串鼓,立在堂屋的門檻後,努力想要邁過這道門檻兒。

可小短腿還沒有門檻兒高,她吃力的試了好幾次,像一只努力拱圈門的小花豬。

秦深鼻頭一酸,眼淚融進了泉水中,熨燙了微涼的水溫。

她伸手而出,意外的撥弄到了胭脂手上的串鼓——

今日無風,可高粱篾片做的彩色風輪卻依舊轉動,上頭的十幾個小鼓面兒,發出了一陣陣歡脫的聲浪。

“哇!”

胭脂驚喜的叫了起來。

她由衷的開懷大笑,那銀臨般的笑聲,讓秦深的心一下子化為春水。

……

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其實,她一直陪在他們的身邊,與他們一起哭、一起笑。

原以為會錯過女兒成長的她,依舊感激上蒼,即便不能親自陪伴,至少讓她看著胭脂長大,一日日亭亭玉立成為少女,已是心滿意足。

轉眼她過了十六歲的生辰,也讀過那一封秦深留下的信。

年歲越大,胭脂自己的想法便越強烈。

她妥善珍藏好了信,換上那一身娘親留下的衣服,即便料子老了些,款式也陳舊,但仍是她最最珍愛的東西。

鮮衣怒馬,她從紫禁門奔馳而出,去桃花林找自己的父親。

“籲!”

她從馬背上翻下,順手將一個佝僂的老頭一起抓下了馬。

還未及說話,身後亦有個俊美少年策馬追來,眉目清俊下,卻是十足的無奈。

“胭脂,你快放了王大人!”

巒哥兒滾鞍下馬,跟進了桃林。

“為何放他?他自小答應過我,要替我尋到我娘在的那顆星星,我都十六歲了,年年誆騙我,還當我是個孩子麽?”

“人死燈滅,哪裏來的星星,這是你娘騙你的話,你小時候聽聽就罷了,怎麽現在還相信著?”

巒哥兒伸手想要救人。

“沈巒,你敢攔我!”

小丫頭氣勢洶洶,杏眸圓睜。

沈巒早被這丫頭吃得死死的,一副拿她沒有辦法的無奈樣,被逼急了只能把庚子搬出來了。

“王大人是欽天監,是朝廷命官,你這擅自把人抓來,就不怕你大哥生氣麽?”

庚子已入內閣,是皇帝最信任之人,也是朝中第一人。

若說胭脂還有怕的人,一定不是衛槐君和他,而是這個大她許多的哥哥。

聽到了庚子的名字,胭脂還是顧忌的垂下了眸子,可猶豫片刻,她那股子執拗勁兒就上來了:

“這次不成!”

“為什麽不成!”

沈巒也有了脾氣,知道胭脂不是這般胡鬧的人,怎麽最近為了娘親的事兒,變成了個刁蠻不講理的女孩子了?

“不用你管——跟我走!”

胭脂別過眸子,藏起了其中的情緒,只伸手拎著小老頭的衣領,努力往桃林深處拽去。

“胭脂!到底出了什麽事,你不能與我說麽?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幾乎無話不談的,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你娘親,小時候不知道,現在你怎麽還欺騙自己?她死了,被你爹埋在一顆桃花樹下,十五年前就死了。”

佇步停下,胭脂肩膀顫抖,像是極力在隱忍著什麽。

她並沒有反駁,而是默默流下了眼淚。

“胭、胭脂——”

沈巒沒想到她會哭,一時手忙腳亂起來。

徑自擡手擦去眼淚,她揚起小臉,看著桃花林的盡頭,淡淡開口: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真正看不破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爹……比我更相信那個故事的人,是我爹!他一直在等我娘回來,十五年了,他等了十五年了……以前每過一個生辰,他都親自送我一套衣服和我娘留給我的信,可今年,她把後面兩年的都提前給我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沈巒渾身一震,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試探著開口:

“他——不願意再等了?”

胭脂扭頭看向他,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0435大結局

在被淹死的前一刻,秦深從水底鉆了上來。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心發麻,整顆心撲通撲通,幾乎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衛槐君……

她的腦子裏只有他。

再等一等,再給她一點時間!

她馬上能擁有新的血肉身體,只要能離開靈泉空間,她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跟他分開!

就差最後一口氣,千萬要等住啊!

掬起靈泉水,她瘋了似得往喉嚨裏灌去,嗆得心肺發疼,也不敢停下來。

漸漸地,聚在頭頂那朵終年不散的陰雲,像被一陣風吹散了般,化為瑩白繚繞的煙霧,一絲一縷的四散開來。

餘輝霞如火,水汽霧迷蒙。

“衛槐君……”

她雙唇翕動,心一點點往深淵中沈去。

她是明白他的——

愛情被等待拖沓了多年,他不是沒有耐心了,而是怕她一人在黃泉孤苦。他若獨自茍活,也不過把四季浪費在思念之中,白發蒼首,若她依舊未至……那麽,他是恨她好?還是認命好?

只是他不知道,她從未遠離,一直、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他成了她生命的源,飽滿靈魂,予她執念,她只為“歸期”而剛強。

……

再一次蹚水到岸邊,秦深一次次嘗試著,她竭力翻身上去,卻一次次因為腿腳無力,重重摔了回去。

水花四濺,尖銳的小石子在新生的皮膚上,劃下道道血痕!

狼狽模樣,她也全然顧不上了。

外頭的時間快這裏的這麽多,她沒有時間了,若再不出去,她知道那傻子會做出什麽事。

噗通。

她再一次摔進了水中。

這一次力氣耗竭,她沈到了底部,看到了鏡面發出淡然色的光。

心中一緊,她嘗試著趴上去看——

不是京城,卻是月色朦朧下的隴西。

那一處象巖斷崖,是她從溫瑯瑯回歸秦深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與他死別之處。

疾風淩冽,刀刀入骨。

她看見了那一抹無雙身姿,立在崖邊悲愴又孤寂。

……

風將衛槐君的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清瘦輪廓,再也擔不起任何癡念,他唯一握在手中的把握,不過也是鬼神之談。

人們說,在一個地方死去,靈魂飄散的距離,也會靠近一些。

再者,她是從這裏跳下去的,折疊時空變成了後來的秦深,他不知該去哪裏尋她,只剩下了這一處斷崖。

仰頭望向漫天星辰,勾起一抹涼薄笑意。

他緩緩闔上了眸,淺言道:

“幾頁紙騙了我十五年……溫瑯瑯,生生世世,休想擺脫我。”

……

“不要!!”

秦深竭力嘶喊。

大量的水灌進她的肺部,險些讓她嗆死在了池底。

生存的本能迫使她沖出水面,她驚恐不斷,顫抖著手再一次攀上了岸石。

這一次,再沒有任何阻隔,她翻身上了岸,大口大口喘著氣。

踉蹌從地上爬了起來,她一頭紮進了秘境空間中,嬌嫩的腳掌踩在泥土砂礫上,是陣陣鉆心的疼——

越跑越快,拋下秘境沿途的風景,她頭也不回。心念著衛槐君這個大煞筆,她想過了,要是還能讓她見到活著的人,她一定狠狠揍他一頓。

秘境小道的深處,是濃重的白霧。

這裏之前她從未來過,也沒有機會能夠走到這裏。

一點點放緩了腳步,她有些辨不清四周的方向——

罷了,隨心吧!

這樣想著,她索性閉上眼,跟隨心念所往,然後大步邁出了步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刺目的光在眼皮子上跳躍,她嗅到了陣陣桃花香。

睜開眼兒,她伸手擋住了日光,心下驚詫:

空間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純粹的陽光!

難道……她出來了?

四目看去——

白霧已經消散,腳下茵茵綠草,身邊桃林落瓣,秦深擡頭看天,是碧藍無雲的蒼穹,那一份清新而來的花香沁入心脾。

還來不及享受這一份塵世景,唐突而來的意外,已迎面殺來。

一個佝僂的老頭卯足了勁兒,向秦深飛奔過來,他一面往前跑,一面扭頭看著身後,故而並沒有看到她。

等兩人撞上,他一個屁墩摔在地上,才後知後覺回過神兒:

“哎喲,摔死我了……啊!你、你咋不穿衣服,有傷風化!”

他一把年紀,哪裏受得了這個沖擊。

立刻伸手捂住了眼睛,可還留了一道指縫,有些猥瑣。

秦深低頭一看,才意識到自己壓根沒有衣服,羞心未至,慍火來得更快一些。她擡手就是一拳,砸在了小老頭腦門上,怒聲道:

“那你還看!”

這一拳實在,他當即昏了過去。

秦深立刻扒下了他的外袍和腰帶,勉強穿上掩體,只是袍子寬大,下身還光溜溜的,赤著腳,顯得十分狼狽滑稽。

衛槐君在隴西,她卻回到了灘頭村桃林。

此去隴西遙遙數月,可那個煞筆就站在崖邊思考人生,她得想個辦法知會他才行。

腦子轉得飛快,她順門熟路的往西林院子走去——

至少她得弄一件像樣的衣服。

“王大人!”

這時,有個少年從桃林跑了出來,他錦衣玉冠,面容清俊,像極了蓉娘。

巒哥兒?

秦深下意識就要喚他出聲,卻被他先一步叫住了。

“這位大姐,你見過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先生從這裏走過麽?”

大姐??!

秦深瞪大了眼睛,想也未想,上去就是一個後腦巴掌。

“沒大沒小,你叫誰大姐呢!虧你娘當時還想與我定個娃娃親,我若把女兒真嫁你小子了,我這丈母娘到了你嘴裏,竟沒得矮了一輩!”

沈巒被打了,又被噴了一頓,但他還是十足的一臉懵逼。

“大、大娘?”

他覺得喚一個稱呼,是不是就會顯得尊敬一點?

秦深氣得鼻子冒煙,再不肯理他,徑自邁步就走,嘴裏嘀咕著:

“就這傻小子,難怪胭脂不喜歡他。”

沈巒聞言渾身一楞,立刻回身一躍,站到了她的面前,驚地話也說不出來了。

“您、您是——”

秦深擰起了眉,感覺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好像哪裏見過。

扭頭看向被她拖進樹林深處的王大人,再看眼前的巒哥兒,莫不是時間還停留在上一次鏡中的畫面?

那一天,剛好是胭脂過十六歲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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