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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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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一支蒼頭利鏃釘在了沈柔的心口上!

她杏眸圓睜,不可思議的看向了秦深,雙唇囁嚅,一句話也沒留下,便闔目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驚詫不已,扭過頭看向了冷冷放出這一箭的秦深。

秦深目光挪移,對衛槐君傷痛無措的目光視若無睹。

下一刻,她便對著衛厲跪了下來:

“我身中殘霜之毒,請王爺保重自己,給我也留下一條活路。”

毫無疑問,她說的是殘霜的解藥——依米花碾落成土,在外人看來,她殺沈柔的動機也在此。

衛厲被秦深嚇了一大跳。

但見沈柔死了,他雖難過萬分,可也為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唏噓不已。

他低頭感慨道:

“都說最毒女人心,時隔五年,你真是一點也沒讓我小瞧了!當年鴆殺了衛戚的是你,今日殺他夫人的也是你,你壞事做的不比我少,可偏偏這家人卻對你死心塌地,對我拒之千裏……哎!還是你演的好,背叛誅心,這才是最狠辣的。”

秦深指尖顫抖,沒有擡頭,也沒有辯解什麽,更不敢扭頭,去看身後衛槐君的表情和眸色。

沈柔死了,衛槐君在衛厲心中更是沒了價值。

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示意侍衛隊動手,一並殺掉做個了結。

“等一下!”

秦深伸手,阻止了即將動手的護衛。

衛厲吃驚的扭過了頭,眼底也有了幾分不忍之色:

“怎麽,你還想親自動手哇?這小子可對你不差啊!我都看不下去啦,你向我表的忠心我知道,解藥自少不得給你續命的,你不必做的這麽絕,小心日後下地獄。”

秦深沈默良久後,才開口道:

“我有一個主意,可以讓王爺安穩無憂,讓朝廷收回撤藩清剿的旨意。”

0194送閹

衛厲聞言,半信半疑的扭過了頭,眉梢一揚,苦著一張臉問道:

“果真?你有什麽好主意?”

秦深頓了頓,斟酌措辭後,方道:

“朝廷下令撤藩圍剿,王爺大可將霭淩風的人頭獻上,以表忠心,再裁撤他組建起來的隴西新軍,主動向皇上爭取一條活路。”

衛厲以為她會說出什麽新鮮話兒來,不由搖了搖頭,嘆道:

“這有什麽用哇,霭祖爾是何人,他若堅持認為我與霭淩風沆瀣一氣,參與其中,就算送上了他的人頭,也難保不會牽連與我!”

“那麽,王爺再送皇上一份大禮吧!”

秦深伸手,指向了身後的衛槐君。

“他?這臭小子有什麽用!”

“在世人眼中,王爺膝下唯有一子,便是衛槐君,歷代謀權篡位,爭奪天下,無非也是為子孫打下江山基業——王爺若要皇上相信你從無僭越的忠心,便將他送去刀子匠處落一刀,然後送至禦前充做人質,表明王爺只想享一世富貴,並無半點傳世的心。”

好毒辣的辦法!

衛厲不由眼中放光,可還是有些猶疑之處,壓低了聲吞吐道:

“可天下人不知,霭祖爾還不知道麽,我根本就是個冒牌貨,這臭小子也不是我兒子……”

“王爺!”

秦深打斷了他的話,繼續道:

“皇上不過是為太子繼位,想著掃清隱患,既霭淩風已死,殺雞儆猴的樣子做了,王爺甘願自絕香火,再獻出霭淩風的人頭,若還換不回一個有名無權的王爵,其它軍功卓犖的開國將臣,將如何去想?”

衛厲聽明白了,當即哈哈大笑起來:

“是了,是了,他們一定覺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己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與其等著被殺被撤,不如有所行動。”

“是,皇上肯定不願見到朝局因此動亂,所以你按我說的做,必能保你穩坐隴西,再享富貴榮華!”

“哈哈哈,好,好!這是個好主意——閹人,哈哈哈!這可比殺了他更叫他生不如死哇!”

衛厲向地上的衛槐君投去了憐憫的第一眼,笑聲放肆而又爽快。

秦深見衛厲動了心,知衛槐君的性命算是保住,不由力道松懈,癱坐在了地上。

她緩緩擡頭,對上了衛槐君的眸子,心中一緊,十指牢牢扣住了泥地上的沙石。

他的目光平靜而又幽黑,像一方落石不聞的深淵,其中藏起了洶湧的情緒,唯有望不到頭的空洞和冰冷。

她想——他大概是恨她入骨了吧?

輕緩啟唇,她凝望著他,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懇求:

“只是,我與他相厚一場,不希望他太過痛苦……王爺可送他去京城郊外的一處灘頭村,其中有一戶秦姓人家,家主秦山有秦一刀的名號,一刀結果,可少受些折磨。”

如果她的記憶沒錯,這時的小秦深方才七八歲,她會拿王葆的寶貝替了衛槐君的,將人從閹割刀下救回來。

衛厲覺得這些都是小事,既然主意是秦深出的,也願意賣她這個人情:

“成,就送秦一刀那去,不過我勸你一句,這小子可記仇,你今日不殺他,又這般羞辱他,來日怕是拆骨啖肉,也要問你討回這筆血債喲。”

他看了一眼地上已成肉泥餅的霭淩風,不由後怕一哆嗦。

若非想用衛槐君跟朝廷表衷心,他是很想一刀砍了他的,因為沒了沈柔做脅,衛槐君喪心病狂的報覆起來,自己豈不是跟霭淩風一般的下場了?

搖了搖頭,他手一揮,徑自上了前頭的馬車,準備打道回府。

只留下三兩個護衛下來,收拾殘局。

這時,張肅和根旺也追了上來,他們還穿著護衛的衣服,剩下幾個見了,難免推脫活計,憑誰想去收拾那一攤稀爛的血肉?

“餵,說你們兩個呢,這兩個都就地埋了,這男的把頭砍了帶回來!”

交代完,他們一人一手,架起地上的衛槐君,拖上了另一輛馬車。

風過疏林,冷雨拍面。

衛槐君的頭發被雨水浸濕,碎發粘粘著血,擋住了他的眸眼——

他看著不遠處的她,心已然被掏了去,連痛都是一種奢侈。

他選擇相信她,一顆心卻被碾在了塵土裏,輕賤又卑微。

五年傾慕,她反饋給他的除了不愛,還有欺騙、利用和羞辱……

他寧願她親手殺了他!

呵,當一個閹宦?去隨了天下的心願?

‘衛戚’叛國投敵,大漢子民沒有一個不在咒罵衛家斷子絕孫的,天意不讓他當忠臣良將,那就遂了他們的意吧。

殺人吮血,詭詐奸猾,為善無門,入魔卻容易!

秦深看著衛槐君被拖走,地上留下的血漬,觸目驚心。

可他空洞眸色下的那三分詭異剌戾,嘴邊勾起的的涼薄笑意,更令她五臟俱疼。

他、他終究還是變成了那個衛槐君——

她無力阻止,還推波助瀾的送上了最後一程。

悲傷的眸中,滑下了一道清淚,她逆風而立,衣袂翻飛。淚水添作細雨,淅瀝下得更加淒涼。

這個場景,這一道清淚,便如此定格在了衛槐君的眼中。

從此,恨也入骨,愛也入骨,她即如夢魘一般在他心中滋生長存。

衛槐君走後,秦深心口失落又空洞,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啞然無聲。

張肅砍下了霭淩風的頭,用自己的外衣包了起來,就地掩埋了那坨血泥,他轉身去搬擡沈柔的屍身——

見她貌美淒婉,他眼底俱是不忍,也怕自己臟汙的手,褻瀆了她的美好。

“等一下。”

秦深開口喚住了他。

她腳步虛浮著走上了前,在沈柔的身邊蹲下,伸手握住了她心口處的箭尾。

用力一拔,本該在意料中的血沒有飛濺,心口處完好無損,箭頭根本沒有紮進心臟中去。

張肅驚詫不已,倒是有根第一個明白了過來,當即道:

“姑娘叫我去辦的差事,用來是這個用處!”

她收起了蒼頭箭,揣到了自己的懷中,對著張肅道:

“人頭給我,我來帶回隴西王府,至於你們,我會準備好銀兩盤纏,你們帶著她走吧——去你們的家鄉生活,幫我照顧好她。”

張肅不明白這裏頭的恩怨,只是秦深算是他救命恩人,這點要求,他一定會做到的。

“好,姑娘讓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只是小王爺他——”

“你們記住,王妃已經死了,活過來的沈柔,無論是誰,都跟隴西王府沒有半點關系,今日發生的事,你們誰都不要提起,就帶進棺材裏去吧。”

整肅和有根對視了一眼,齊齊點了點頭。

“我們準備回青山鎮,姑娘不同我們一起去麽?”

“我不去,我也走不了。”

秦深搖了搖頭,摸上了來時馬兒的轡頭,苦笑一聲道:

“她醒來之後,請幫我轉達——三日後,我在城門外的柳樹下等她,還有話和東西交托,隨後,你們便一路東去,回青山鎮隱居吧。”

都交代了下,她扶著馬鞍,勉力的翻身上去。

留下張肅兩人照料沈柔,她自己則提著霭淩風的人頭,策馬離開了。

0195告別

城門外,長亭邊。

楊柳青青著地重,楊花漫漫攪天飛。

等秦深出城門走到河道邊,沈柔已著一襲春衫綠衣、頭戴帷帽站在了柳樹下。

張肅則扮作船夫的模樣,雇來了一只客船,停泊在柳樹下的埠頭邊兒。

見秦深過來了,他當即擡起胳膊,向她招了招手。

她緩步過去,立在了沈柔的跟前,目光上下逡巡,笑意溫淺道:

“身子可大好了些?去青山鎮這一路舟車勞頓,你可要好好保重才是。”

沈柔扶上了她的肩頭,心腸亦如柳枝搖擺,滿腔的離愁別緒。

“你為救我性命,還我自由,如此犧牲可值得?槐君……槐君他一定恨極了你,你與他這些年的相處,我亦看在眼中,當真舍得麽?”

秦深苦笑一聲,低眉垂目,輕道:

“世上哪有得全的事兒——瞞下了你的身份,瞞下了衛將軍自盡的真相,只叫他恨我一個,其實也是賺得,不是麽?”

“傻丫頭,感情之事,哪裏掰算的清楚,遑論區別盈虧?”

沈柔知道所有真相後,心下滋味百般,對衛槐君又愧又心疼,卻不敢再與他相認,告訴他自己還活著。

她愧對這個兒子,自己的細作身份,一定會給他帶來沈痛的打擊,況且,他最尊重的父親,還是因為她才飲下鴆而亡的。

秦深搖了搖頭,眺望河道遠方:

“註定無果的事兒,還是叫他恨我更幹脆一些。”

秦深收回了目光,朝著沈柔綻容一笑:

“不說這個了,我還有件東西交托你,請你轉交給一個人。”

沈柔目露疑惑,接過了秦深遞來的一個包袱。

她打開一看,除了一些盤纏銀兩,還有一本手書的抄記,可裏頭密密麻麻寫的,她沒有一個字看得懂,倒像是鬼畫符一般。

秦深沒有過多的解釋,只是自己心中明白——

這本摘記上所書,是她重生之後所有發生的事兒,她怕有朝一日回到了最初,那個秦深會忘記所有的事情。

但她也怕被人讀到後窺破了真相,便用英文書寫下來。

想來這個九州,能看懂的只有她自己了。

“沈姐姐,請幫我保管好這件東西……然後等十年後的臘月初八,請到灘頭村外的河中救一個人。”

她這話說的極為奇怪,沈柔不解的望了過來:

“十年後,你如何篤定有人落水?還是在臘月初八?”

秦深笑而不答,心中明白:就算她不做解釋,沈柔還是會應了自己的要求的。

“你見到她,就會明白了。”

“好……你還有什麽交代的麽?”

沈柔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十年後的囑托交下,她心中釋然了許多。

又想了想,她多添了一句:

“如果那個人甘與平淡,或者已經記不得任何事了,你便把這樣東西燒了吧,如果她執念太深,不撞南墻不死心,你就拿出來交給她看。”

沈柔點了點頭,將包袱收了起來,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心裏還記掛著她的毒,難免關切道:

“你身上的毒如何解得?難不成真要一年年靠衛厲給的解藥續命麽?”

“我也無處可去,留在隴西王府至少不愁吃喝,這裏離西域又近,既然有一朵依米花現世,那麽總歸會有第二朵,第三朵的……如若實在等不到了,便早早歸了塵土,倒也幹凈。”

沈柔別過眼去,鼻子一酸,忍住了眼淚。

一切糾葛都屬天意,再多的執著不甘,不過也是虛妄一場。

“時辰不早了,你們快些啟程吧,走水路快一些,若有機緣,我們會再見的。”

“你——也要保重。”

“好。”

秦深扶著沈柔走下了埠頭,看著她上了船甲板後,才抿著笑意,向她揮了揮手。

張肅與秦深辭別後,用竹篙撐開了小船,順著河流,向遠處蕩了過去——

沈柔立在船頭遙遙相望,那一抹水綠倩影,溫柔又哀婉。

秦深用目光相送,一直等到小舟消失在茫茫河道上,才扭身離開。

不知幾時,柳樹上密匝的飛絮,已然沸沸揚揚,起伏低落,像漫卷的離愁別緒,落了她一臉一身。

一晃眼,五年光陰似箭,算上之前的五年,她留在這裏整整十年了。

時間磨礪了她的棱角,也熬幹了她的心血,過往的許多記憶,已經斑駁破碎。

她時常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四季變化,寂寥慣了,只有夜深時,才會憶起往日的舊人來。

雖困在府中的農家院,可衛厲並無虧待她。

衣食供應,也不限制她的自由,每年殘霜月,他也會遣人把解藥給她送過來,一年往覆一年,從前深刻的仇恨,也被埋在了時光荏苒之下,叫人窺不見原本模樣。

她在隴西城開了一家醫館,專為女子看病,也算是這茫茫歲月,自己還有價值之處。

京城的消息,時不時的會傳到她的耳中,與從前的記憶差不多,歷史的軸輪一分也沒有偏差。

衛槐君走後的次年,霭祖爾便駕崩了。

他謚號太祖武皇帝,傳位太子,可朝局內亂了幾年,太子這皇位沒坐穩多久,便被轟下了臺,換了晉王霭臨登基,衛槐君身為他的潛邸幕僚,自是有從龍之功。

他被封為司禮監秉筆,監管東廠提督衙門,當起了他一呼百應,淩駕內閣的大閹宦。

不過,很快他殘殺朝臣,僭越百官的種種惡跡,成了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莫過於子像父,衛家一脈相承,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聽後一笑置之,原以為這種日子會繼續下去,可衛厲卻告訴她,時間不多了。

原是殘霜的解藥並非源源不竭,霭淩風已死,沒有人能再研制出新的續命藥了,一共只有五顆,今年殘霜月,她恐怕熬不過去了。

秦深初聞還有些難過,可花了半日時間,便想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能不能順利的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之後,還能不能記起這裏發生的事情。

但她留下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她是早該死的一個人了。

只是若再記不得這裏發生的事兒,那她來的意義又是什麽?罷了,意義這種事本身就沒有意義,生而為人走過一趟,不留遺憾,便算是完滿了。

她細想了想,還有什麽遺憾麽?

若一定要說,倒是有的,她還想再見衛槐君一面。

0196殘霜

臘月殘霜,衛槐君的行駕到了隴西城,前呼後擁,堪比天子鑾駕。

他沒有住隴西王府,甚至連衛厲都沒有看一眼,而是入住了城外的一處別院,回避了任何求見的商賈官員。

只有一隊剛從西域來的商隊,得準進了他的別院,受到了招待。

也是這日,秦深正在醫館行醫。

今日是她坐診的最後一日,過了今日,她便決定把醫館給關了。

入了冬月,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即便裹了厚厚的皮絨大氅,也抵不住瑟瑟入骨的寒風。

衛槐君入隴的消息傳到了她的耳中,她心中一跳,臉上卻沒有表露分毫。

抽回診脈的手,攏回了自己的袖子中,她提筆開了藥方,遞給了看病問藥的阿嬸。

婦人收了方子,對隴西城有這麽一位專門看女病的大夫感激不已,可聽說今日是她最後一日坐診,就心裏很難受:

“姑娘,咱們這醫館怎麽好端端的就要關了呀?”

秦深淺淡一笑,見阿嬸是最後一位病人了,便開始規整桌案上的東西。

“不是醫館的關系,是我身子不大好,想回去療養一陣子。”

“哎,姑娘醫術這般好,卻瞧不好自己的身子,這老天爺也太捉弄人了!”

秦深的動作一頓,苦笑道:

“是啊,老天爺——確實愛捉弄人。”

婦人多添了幾句請她保重身體的話兒,便也起身離開了。

秦深站了起來,繞著桌案走了出來,她關上了南邊的窗牖,吃力的搬起擱在角落的門板,打算上板兒關門。

這個時候,有個男子闊步而來,邁過門檻兒走到大堂了。

秦深未及細看,只開口道:

“這裏只為女子看診,小兄弟若要問醫,去前頭大街上看看吧,那裏也有幾家醫館藥鋪。”

“我尋你,溫姑娘。”

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喚起了秦深塵封多年的記憶——

“太簇?”

擡起頭,果然是那個高高的黑炭頭,她莞爾一笑,沒想到在這個世界還能遇上他。

太簇也很詫異,為何眼前之人,會曉得他的名字?

來不及細想,他從懷中掏出一只簪子,擺到了桌案邊上,沈聲道:

“我家督主,邀姑娘晚上城郊象巖一聚,這簪子是信物。”

秦深淡然看了過去,還是那只花簪,時光變遷,四色琉璃的光澤卻未減半分,反而比從前更加細膩釉滑。

看得出,是有人時常擦拭愛護的。

撚起簪子,她斜斜插入到回心髻上,溫潤淺笑道:

“回去覆命吧,晚上我會赴約的——”

太簇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同意了。

按著督主交代下來的話,看起來是個很難搞的女子,誰想一句話就同意了?

他一時半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撓了撓頭,頷首就準備離開。

“太簇——”

秦深又喚了他一聲。

他佇步回頭,目光中有些疑惑之色,再等她開口。

秦深搖了搖頭,溫聲笑道:

“沒事了,你走吧。”

太簇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醫館大門。

秦深扶著桌角,有些力竭盡的坐了下來,她看見太簇離開的背影,心中欣慰:

‘能在這裏見到舊人,真好。’

夜幕很快降臨,月影微涼

農家院唯有東屋點著油燈,還住著人。

秦深今日難得坐在妝奩鏡前,執著木梳打理自己的頭發——

她挽好了回心髻,遮住了額前的那道傷疤。

略施粉黛,掩去病態蒼白的臉色,又點了點朱唇,不叫自己的唇太過蒼色。

換了那件狼皮襖子,一身水色馬頭裙,另圍了一件大氅衣,她攏著湯婆子在袖筒中,推了房門出去,坐上了前往象巖的馬車。

馬車顛簸中,她的心情是平靜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對衛槐君的歉疚,對文瑯的執著,漸漸分得不是太清了,她的心明白而又糊塗。

既是糊塗,那便難得糊塗吧。

一生須臾過,就像秋暮的草一般,她已時日無多,面對生死時日的束手無措,往日執念成了一種塵封後的安然。

她似乎用時光欺騙了自己,跟著把心意埋葬了起來。

馬車出了城門,出了郊外,一路盤山而上,到了象巖山的山麓,衛槐君入住的別院就在這山麓之上。

她掀開簾子,由人攙扶著跳下了車轅兒,逆著冷風向一處漆黑的崖邊走去。

她已看到了他——

長身玉立站在風口處,獵獵寒風卷起了他的氅子。

孤身背影處,是月光浸染後的涼薄冷漠。

她走到了他身邊,與其一同眺望燈火點點的隴西城,笑著開口道: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衛槐君目光未移,他長眉斜飛入鬢,妖冶姿容,粉末濃重。

聽了秦深的話,良久後,才寡淡開口:

“我一直這麽以為,可卻依然站在了這裏。”

“你過的還好麽?”

她問了出口,才知道自己問的有多傻,他過的好不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嗜殺成癮的人,又有哪幾個是真正過得好的?

衛槐君沒有回答她,而是從寬袖中拿出了一只錦盒,遞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我不送給你,你是打算今天來見我最後一面麽?”

秦深不必打開,便知是何物。

隔了五年,他又替她尋來了依米花。

“謝了——”

她接了過來,攥在了手心裏。

兩人相默無話,即便她知道,他此來也一定有很多話想說。

可又能怎麽樣,低至塵埃的情話,他已不屑再說,記恨入骨的仇怨,他說了難道就會消彌一二麽?

他們之間的天塹鴻溝,早已讓倆人生生站成了兩端。

“有了解藥,你不必再留下了,天南地北,你又打算去哪兒?”

他的音色很沈,如山林晨鐘,厚的叫人透不過氣。

秦深故作輕松的一笑,回眸睇了過去:

“不知道,沒想過,你走南闖北,可知道有什麽好一些的地方?”

衛槐君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

“京郊外青山邊的灘頭村。”

秦深驚訝的看向他,沒想到他會讓她去那裏。

“灘、灘頭村?”

“灘頭村,西林院子。”

秦深啞然無聲,望著他的眸子情緒波瀾——

到底,他還是沒能恨她恨的徹底,他想留住她,即便不是用真正的他,而是文瑯,他人格分裂出來的那個文瑯。

冷風過境,呼嘯瑟然。

他在等她的回覆,卻等來了一片緘默。

再無話可說。

衛槐君告訴了她自己回去的歸期,如果她願意一起走,他可以另行安排車轎,如果不願意,也不必特意知會了。

抖了抖寬袖,他攏著身上的氅衣,轉過了身去,佇步停留了半息,他方才提步離開。

“衛槐君——”

他行出幾步,她背著身喚住了他,卻並未回頭。

“少用些鉛粉,時日久了,會爛臉的,若真要用,去用些珍珠磨出來的米粉,你不差錢,便用些好的吧。”

衛槐君沒有回應,聽罷了她的話,闊步離開了象巖崖。

……

坐上回去的馬車,他心思惴然難安。

耳中是一遍遍她最後的說的話,和她立在風中單薄的背影。

“太簇,回去。”

他冷冷的聲音,令跨坐車外的太簇也意識到了不對,連忙調轉了方向,趕著馬車原路折了回去。

衛槐君飛身出了馬車,風一般掠到了崖邊——

她的人已經不在了,崖邊只留下了那裝著依米花的錦盒,還有他送她的琉璃花簪。

錦盒依舊未曾打開過。

“溫瑯瑯!!”

他喉頭滾雷一般的怒吼,卻被山崖上咆哮的寒風吹得四散。

0197得救

臘月初八,青山下的灘頭村被大火燒了個幹凈。

逃出來的村民寥寥無幾,一夜之間,故土變焦土,他們被迫流亡他鄉,重頭開始。

晨光微熹,東方天際魚肚泛白,漸漸驅散了漫長兇險的一夜。

繞在青山下的汛河,因是冬日,故而水流並不湍急,只在青灰色的山影中緩緩流淌著。河上撐著一艘漁船,船頭有一盞明晃的漁燈,它闖破了晨間河上的迷霧,悠蕩著往大青山後的漁村而去。

漁船搖晃著,秦深醒了過來——

她艱難的撐開眼皮,發現自己渾身上下使不出半點力氣。

後脊背上的骨頭,像是被人一掌拍碎了般,叫她只能軟軟的仰面躺在一張毛竹板上。

索性竹板床上鋪了一層硬邦邦的棉褥子,雖硌得不舒服,但多少能抵幾分河上的寒意。

她腦袋空空,冥想了良久,才把三魂七魄找了齊全。

她……這是在哪兒?

死了,還是活著?

如果還活著,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很久似得?

從山崖上失足摔落下來,仿佛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她未來得及想明白,甲板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挑開了船篷外的擋簾,側身走了進來。

秦深偏首看去——

是一位身段苗條,面容嬌麗的婦人,她雖鬢邊生了些白發,可眉目間並無多少皺紋,雙眸間皆是溫潤淺淡的笑意,讓人第一面見,就覺得有些眼熟卻也很親切。

婦人見秦深轉醒,顯然很高興,她甚至眼中泛起了淚光。

“瑯瑯,你醒了?”

沈柔擱下端進來的一碗熱湯,先將人扶了起來,讓她支身靠在床頭板兒上。

秦深眸光一凜,心裏滋味難辨。

瑯瑯?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溫瑯瑯?

“你——”

她抿了抿幹澀的唇,一開口,發現嗓子嘶啞的厲害,像有把鋸子拉扯著聲帶,叫她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低頭咳了咳,她扼住了自己的喉嚨,臉色並不好。

沈柔見了,忙替她順了順後背,又騰了手,將熱湯端給她喝,淺聲道:

“你嗆了水,脖子上又有掐痕,怕是傷到了,這幾日不要多說話,等到了村子裏,我請大夫與你瞧瞧——來,把魚湯喝了吧,張肅捉了一條大魚,過會兒便能吃了。”

秦深咳著接過湯碗,湊在嘴邊小口小口喝了下去,溫熱的湯入喉,她舒服了不少。

她心想:這位婦人怕又是將她錯認了。

只是如何來得這麽巧,恰好把自己給救了?

不過,到底是救命恩人,她雖心中有百般疑惑之處,但仍然感激的向她點了點頭。

身子發虛的要命,又冷又乏。

喝下了這碗湯後,她免不得眼皮子打架,歪了身,又昏昏沈沈的睡了過去。

沈柔替她掖好了被子,見人鼻息悠長,便拿上湯碗,挑了簾子往外走去。

河上的冷風吹來,她心裏憂慮著,這般睡著會不會冷?可船篷裏的這床被子,雖又硬又薄,但已是她能拿出最好的被褥了。

為了應十年前答應下這樁的事兒,她早早的便將東西準備好,原先也是將信將疑的與張肅撐船出來,卻不想遇見了灘頭村大劫,沒多久,就在河水中看到了一位扶著木頭的姑娘,張肅救了人上來,一瞧面容,兩人都很吃驚,竟是真是瑯瑯。

只是十年時間,她已鬢生華發,不再年輕,怎得她還是少女模樣,看年紀也就二八年華而已。

心中亦揣著疑問,她走到了張肅的身邊,悠悠輕嘆了一聲。

張肅正在船頭架著鐵鍋,煮著香噴噴的魚頭湯,見沈柔出來了,憨笑問道:

“姑娘醒了麽?這倒是一樁奇事哇,姑娘成了女算子,當時就把十年後要落難的事兒都算準了,還特意叫我們臘月初八來撈人,我這廂都還跟做夢似得!”

他攪動鍋裏的魚湯,看魚兒的個頭大得很,心裏也高興,想著這麽大一鍋,夠三個人美美吃上一頓了。

沈柔沒有張肅這般想的簡單,只淡淡擡眸道:

“恐怕這位小姑娘,並不是她,或許只是長得相像而已。”

“啊?這怎麽會,這也太想了一些吧?”

沈柔無奈笑道:

“十個年頭,你看我們老成了這般模樣,她卻還是從前樣子,甚至我看來,更是小上了幾歲……而且方才我進去,她的眸子陌生又警惕,好似根本不認識我。”

聽沈柔這麽一說,張肅也收了笑意,他撓了撓頭,寬解道:

“你別想這般多了,等人醒來,你問問不就知道了?若不是姑娘,那咱們也是救了一條性命,沒什麽不好的,對不?”

沈柔婉轉一笑,點了點頭:

“是啊,一切等她身子好了再說吧,若她真是瑯瑯,能從隴西逃出來,想必身上的殘霜之毒已經解了。”

“那可不,否則今兒便是臘八了,若沒個續命的解藥,這個月都熬不過去的。”

張肅想當然的安慰著沈柔。

然後,他尋了一只有豁口的大湯碗,把魚裝了進去,燙咧咧的端起來往船篷裏送。

有魚頭湯,還有幾只粗面餅子,勉強能飽腹了。

……

秦深又睡了半個時辰,被噴香的魚湯味饞醒了,她勉力撐起了身子,想趿拉鞋子下地。

掀開被子,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

裏衣的料子雖粗,漿洗得也發白,但是很幹凈,沒有泛起一點兒黃斑。

沈柔見她起身,上前幫著扶下了床,溫聲道:

“你的那身叫河水泡了,又破了那麽些口子,等我漿洗好補上,再給你拿過來。”

“謝——咳咳!”

“不打緊的,嗓子傷了就不要說話了,來,過來吃飯吧。”

沈柔淺笑著,拉上了秦深的手腕,這一觸之間,偶然切到了她的脈象,其中熟悉之感令她驚訝不已,當即脫口而出:

“殘霜!你、你竟沒有解了這毒?”

張肅聞言,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河碗,楞楞的走到了秦深的身邊,眼底不掩焦急之色。

秦深說不出話來,但看著她的臉色,也是異常緊張。

毒?她中毒了麽?

殘霜毒,這又是什麽毒?

她感覺了下自己的身體,除了羸弱無力,嗓子疼痛外,並沒有覺得其它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她將虛弱歸咎給了墜崖落水,原想著歇兩日便好了——

誰想,竟還中了毒麽?

0198張家

看秦深錯愕無知的表情,沈柔與張肅對視了一眼——

他們心中大抵知道,眼前之人已經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或者說,她壓根不是溫瑯瑯。

張肅急得直撓頭,也沒顧上什麽,直接說了出來:

“這可咋辦?這裏去隴西起碼三個月,就是王爺他肯給藥續命,咱們也來不及跑個來回,可若沒解藥,殘霜月一毒發,可是——”

“你少說幾句。”

沈柔看秦深的臉色越來越差,忙伸手捅了捅張肅,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了。

過去的十年,溫瑯瑯如何在隴西生活,後來又發生了什麽,這些沈柔都不曉得,現下這人又什麽都不記得了,這般棘手的事情,當真是沒了法子。

秦深心裏七上八下的慌亂,見人不肯再說了,忙扯住了她的袖子。

點了點自己口,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未曾吃過什麽。

然後切上自己手腕,隨即一攤手,告訴面前的婦人,她想問問這個毒,究竟是怎麽一回兒事。

沈柔心下糾結,沈默了良久,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淺淡道:

“興許是我誤診了……我也不是大夫,你先養好身子,待咱們上了岸再看看,既有毒,自然有解,況且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毒,你且放心吧。”

秦深將信將疑的坐到了桌子前,又將目光投向了邊上的張肅。

張肅不怎麽會騙人,眸光躲閃,只一味點頭稱是,末了才拔聲道:

“誒,魚湯都要冷了,先吃飯先吃飯。”

“是,先吃飯吧。”

沈柔拿出熱好的粗餅子,塞到了秦深的手中,又給添了一碗魚頭湯擺在了她的跟前。

船篷裏燭光搖曳,三個人圍坐在簡陋的矮桌前,各自揣著心事,誰都沒有再說話。

直至秦深“咯嘣”一聲,像是咬到了什麽,險些將自己的牙給崩了。

她將吃進口中的“石子”給吐了出來,攤在手心看去,驚詫不已。

哪裏是什麽石子,竟是她給小皇子系在脖頸上的那半枚玉墜子?!

這代表著什麽?

小皇子落難了,叫萬貴妃的人劫走了麽?

那些人扔掉了他脖子上的玉墜,意外叫河中的大魚吃了,又極為巧合的被張肅捉進了鐵鍋,才讓秦深又重新尋回了它。

也不知庚子和小妹他們安全了沒有?

文瑯,不,衛槐君他現在又如何了?是否會妥善安置虎子?

她這墜下山崖後,心裏牽掛的事兒還挺多的。

見秦深沈默不言、心事凝重的模樣,沈柔投之目光,疑惑的“咦”了一聲。

秦深偏首看去,不知她疑怪什麽——

“這玉墜原是一對的吧?另外半塊在我身上,從你落水的舊衣兜中取出來的,我想是身外之物,你既沒問,我也忘了說了。”

她邊說著話,邊擱下了筷子,從腰際摸出了另外半枚玉墜子,擺在了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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