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5)

關燈
的飯鋪。

比起酒樓、飯莊,這種二葷鋪子只賣些炒肉絲、炒肉片,溜肝尖、爆三樣這類肉菜,雞鴨魚肉這種高級的是沒有的。

筍子是粗賤的山裏貨,一般也只有二葷鋪子肯收。

選上一家看起來門面平整些的,秦深緊了緊身後的背簍,邁過門檻進了鋪子。

“這位娘子,想吃點啥?”

現在正是飯口,堂裏坐滿了人,小二跑堂忙得腳不沾地,可他見著有客人進來了,仍是堆著笑臉迎了上來。

下一刻,他見著秦深臉上的癩子後,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到底撇過眼去,不再正眼打量了。

秦深沒有發現小二的神色,只是左顧右盼不見掌櫃,心裏犯了難:她想著要不要叫些東西,邊吃邊看看再說。

剛想問有啥便宜的湯面,來一碗湊合下,隔壁桌子便有人結賬——

小二抱歉一笑,躬身跑去替他們結算。

“汆黃瓜、木須肉、炒肝尖、外加白幹四兩,熱湯面兩碗,您吶——一共六十八文錢,我候了吧!”

秦深一聽嚇了跳,這些東西竟吃了六十八文,還是在相對平價的二葷鋪子?

京城的物價真是嚇人吶。

想著身邊沒幾個錢了,還得留著給娘親抓安胎藥,幹糧又是備下的炸撒子,要不就省了這頓飯吧。

正猶豫之間,小二已經收了錢,轉頭又來招呼她。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開門見山,不虛套圈子了,便笑著道:

“小哥兒,我想尋掌櫃的談點事兒,他在麽?”

“談事兒?什麽事,你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小二見秦深不是來吃飯的,登時沒了笑臉,退後一步整個人有些不耐煩了。

秦深笑了笑,一邊從背簍裏捧出壇子,一邊道:

“這是自家腌得酸筍子,開胃下飯的很,我想著讓掌櫃的嘗嘗,若覺得味道好,看能不能寄賣在這裏?”

小二聞著一股酸味,嚇得忙捂住了鼻子,噔噔往後退去:

“你個鄉下巴子搞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一股酸臭味,這哪裏是什麽筍子!快走,快走,別影響我們做生意,不收,不收的!”

他上下剜了秦深一眼,見她衣衫襤褸,臉上癩疤醜陋,更是沒了什麽好感!

揮著手就要往外頭趕人。

023再遇衛槐君

秦深往後退了幾步,腳脖子叫門坎兒一絆,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雖沒跌倒,可背在身後簸簍卻歪斜在地上,裝在裏頭的酸筍壇子脆,當即被碰了個稀碎。

還未來得及與店小二理論,一陣急促囂張的腳步聲便從身後傳來——

她剛要扭頭去看,身子卻被人大力推搡到了一邊。

來人皆穿著白寬交領的黑色褐衫,頭戴原沿尖帽,腳上一雙白皮皂靴,毫不留情的踩在灑了一地的嫩白筍皮上。

“東廠偵緝司拿人!閑人回避!若有妨礙公務的,格殺勿論!”

為首的頭兒一臉冷峻,健步沖進飯鋪,單手拎起前桌正吃飯的男子,連拖帶拽的拉出了鋪子。

一聽是東廠拿人,飯鋪所有人蹲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們嘴裏念著佛偈——懇求千萬莫受牽連。

就連剛才囂張的店小二,這會兒也連滾帶爬的逃出鋪子,挨在秦深邊上滿臉皆是恐懼之色。

被抓的男子長相周正,雖然竭力表現出一副高傲無懼的神色,可微微發顫的手,還是出賣了他此刻極度畏怕的心。

“身為監察禦史,卻以莫須有罪名汙蔑廠公,你的奏折內閣已留中,全權交於東廠審理,李大人,同我們走一趟吧!”

番子頭單手扶著腰際的挎刀,掏出一張緝捕文書來。

男子聽到內閣把他移交給東廠,滿臉的不可置信,慌張道:

“不可能!老師不會的!”

他口中的老師便是內閣首輔鄭清流,他身為首輔門生,自然有老師授意才敢寫下那一樁樁罪名彈劾衛槐君,誰料卻成了棄子?

“老師?”一陣輕笑傳來,絲毫不掩自己的嘲諷之意:“他就算是你老子,你也照樣是棄子。”

秦深聽到這悠悠上揚,清冷寡淡的語調,不禁渾身一顫。

她半蹲在地上低著頭,立即伸手掏出貼身佩戴裏的保命玉墜,緊緊捏著,手心裏全是汗。

衛槐君,是那個魔頭來了!

一頂十人擡得四方轎輦慢悠悠到了二葷鋪子外,轎輦黑漆檀木,金絲紗帳,光是看著轎身已是派頭十足,就差明黃傘幄開道,僭越九五至尊了。

輦中繡蟒錦堆,熏香襲人,衛槐君靠在軟塌上,隔著紗帳只輕輕一撇,便已殺機四伏。

“我要見首輔,你東廠必定擅自緝拿朝廷命官,我不服,我要面見聖上。”

衛槐君一嘆,擡起手指,檢視著自己的指甲。

“終歸是年輕,你莫要忘了,初一禦門朝會時,本座可是給足了鄭清流臉面,黃河改道的提案,我並為反對吶——作為回報,你的性命可還重要?”

男子掙脫開了東廠番子的鉗制,指著鼻子罵去:

“閹人!畜生!你作惡多端,所犯之罪罄竹難書,你還敢用水煙蠱惑聖上,我士林之輩該群起而攻之!反賊之子,禍亂朝綱,活該你衛家斷子絕孫……”

禦史就這點好,罵人能花樣百出,詞不重樣,錦繡文章。

秦深一邊聽,一邊心裏給他點讚。這罵的真叫個文采斐然,把衛槐君祖宗十八代都慰問了一邊吶。

可惜,世間恐怕也只有她一人知道,這衛槐君是個假太監吧?

衛槐君冷笑一聲,霎時對這個人沒了興致,連帶回去折磨取樂的念頭也沒了。

他揮了揮手,下了生死壽數的宣判:

“聒噪,該上路了。”

他身邊的東廠番子心領神會,手起刀落,極為幹脆的削下了男子的腦袋,砍瓜切菜一般,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滾燙的鮮血濺了秦深一臉,她幾乎下意識就要尖叫出聲。

好在憑借上一次血腥後的心裏建設,對著魔頭有了一定的認識,她到底是忍住了。只是她身邊的店小二就沒有那麽好的定力,他立刻被這場面嚇得屁滾尿流。

真的是屎尿橫流……

屎尿的臭味,混著酸筍子的氣味,那真是酸爽刺鼻,轎中的衛槐君當即皺起了眉頭。

店小二還來不及求饒,前腳後腳間,也被一刀帶走了。

既然開了殺戒,無所謂殺幾個人,番子看著縮在邊上的秦深,跟著揚手舉起了寒刀——

“別、別殺我!”

見自己命懸一線,秦深狠狠拽下自己脖子上的玉墜,高高舉過頭頂,閉著眼期待衛槐君能呵住動手的番子。

番子不懂其中緣故,還以為這醜女人要拿半枚玉墜子賄賂保命。

他嗤笑一聲,獰笑著揮下刀子,腦子裏已經是這個女人被劈成兩半的模樣了。

“叮”

一陣風過,這刀劈在了地上,醜女人憑空消失了。

……

等秦深回三魂歸位的時候,她人已經坐在了轎輦裏。

鼻下是淡淡的檀香,面前是那位俊美無儔的衛槐君。

感受到他審視的目光,秦深像避著瘟疫似得往後退,整個人幾乎要貼在轎欄上了。

“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麽……醜。”

衛槐君薄唇輕啟,最後吐出的那個醜字,像一把刀子,狠狠紮在秦深的心上。

若不是性命在他手裏拿捏,她真的要罵回去了:醜怎麽了,關你屁事!你漂亮,你個塗脂抹粉的娘娘腔!

虧她還曾懷疑過衛槐君和文瑯是一個人,簡直是侮辱文瑯了!

她雖未開口,可腹誹時別扭的表情,還是落在了衛槐君的眼中,他玩味一笑,擡手手指撫上了她的臉頰——

指腹下傳來凹凸的觸感,讓他心裏陣陣發毛,恨不得立刻將它扣挖下來。

秦深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杏眸圓瞪,她猛地一揮胳膊拍掉了他的手,然後,扭頭就要往轎輦外頭逃去!

可惜須臾之間,她就被抓著後衣領給拽了回來。

衛槐君這般不依不饒,她真是慌不擇路了,只能使出最後的殺手鐧——

張開自己吃嘛嘛香的牙口,再咬他丫的!

她的這一舉動,徹底惹怒了衛槐君,他輕易的躲開了她的動作,伸手捏上了她纖細的脖頸。

“你瘋了?當真以為本座不會殺你?”

冰冷的口吻,一路他掌心涼薄的溫度,只要他稍稍用力,一條性命就立刻交代了。

秦深梗著喉嚨說不出話來,她用力掰著他的手拼命掙紮著,臉因為缺氧憋的通紅的,甚至憋出了生理淚水。

她的眼淚從眼眶裏溢出,劃過臉龐,滴落在了衛槐君發涼的虎口處。

這熱淚竟比鮮血更加滾燙!

不知道為何,秦深在視線朦朧間,看到了衛槐君的眼底出現了一絲疑惑下的楞怔。

這樣的表情,竟然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也正是衛槐君的這一時的楞怔,才叫秦深有機會掙脫開了他的鉗制,把自己的性命從他手心拯救了出來。

秦深瘋狂咳嗽著,大口大口呼吸著生命的氧氣,等她把自己邁進地府的一只腳重新收回來時,衛槐君早已斂去了殺意,濃墨重彩的皮相後,是冰如寒山的冷漠。

“玉墜不是免死金牌,本座已經饒你兩條性命了,事不過三,你好自為之。”

秦深一聽這話,點頭如搗蒜,心道: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麽,我一定繞道走,絕對不想再碰見大王你了。

“我這就回去,我生得醜,不敢汙您的眼睛——”

“站住。”

秦深後背一僵,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麽快結束,看著他眼底一點點漫上可怖的殺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天氣甚好,是個殺人放血的好天氣。”

衛槐君並不打算現在放走她,他雖殺不得她,可心裏的殺欲還是要排解的,總歸要叫她親眼看看,何為陽間煉獄,何為人間修羅。

擡輦轎夫的腳步行的飛快,轎輦一刻不停往北城東廠提督衙門擡去。

024生病

秦深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灘頭村,一進院子,她便搜腸刮肚的吐了起來。

衛槐君帶她去了東廠,其中殘忍血腥的殺人手段,她大概是記不得了,也不願意記著。

可那鋪天蓋地的血色像是染紅了她的眼珠子,叫她回來看到的青山綠水,也變成了骷髏山和腥血水。

一天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都是泛黃的胃液酸水。

她扶著門框渾身發顫,不等廖氏驚慌失措的來扶,便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躺在炕上,她做了一個又一個充滿殺戮的噩夢,整個人在血水裏浸泡,聞到的都是血腥氣兒。

到了半夜,人已渾渾噩噩的發起高燒來。

廖氏衣帶不解的守到半夜,涼水帕子換了一盆又一盆,見秦深已經燒得開始說胡話了,說都還是一些她聽不懂的,廖氏終於開始慌張起來。

她想著拿上錢,去敲牛二家的門,多給他家些車馬費,讓著連夜拉秦深進城看大夫去!

匆忙間,廖氏拉開小炕櫃的抽屜,摸出錢罐子打開一瞧——只剩下半串銅錢,一粒銀錁子也瞧不見了。

就這點錢,拿去給大夫出夜診的診費都不夠,別提車馬費和抓藥的錢了。

廖氏大嘆一聲!

這陣子家裏用錢厲害,只進不出的,秦深又為了酸筍子投了不少的錢下去,光買大肚壇子也費了不少銀子哩。

再熬一熬吧,等明個天亮了,她們就去趕村口的牛車進城。

想著再去換一盆涼水來給秦深擦身子,廖氏才推開堂屋門,迎面就撞上了匆忙趕回來的文瑯。

“誒喲!姑爺,你嚇了我一大跳!”

廖氏還以為是什麽歹人,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心有餘悸的拍了拍。

文瑯渾身濕噠噠的,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得:

“娘,秦深呢?”

“病啦!打今兒從城裏頭回來,整個人就丟了魂似得,一句話不說只顧著吐,半夜就發了高燒,不知道是不是吃錯了什麽,這會兒都開始說胡話了!”

文瑯眼神閃爍,愧疚下的一抹暗色須臾而過。

“我去看看她——咱們連夜去城裏看大夫。”

說罷,提著還滴答著水的衣服下擺,就直直往堂屋裏沖去。

廖氏在後頭喊他不及,心裏覺得疑怪的很:天又沒有落雨,他這一身水哪裏來的?莫不是走夜路不慎掉進了小河裏?

文瑯進了屋,怕自己身上的水汽過給秦深,惹她病上加病,便迅速剝下濕衣服,換了一件幹衣服穿上。

濕衣服他本是隨手扔在一邊的,後思慮一想,還是揉成一團塞進了炕邊的小木盆,挪藏到了一處角落。

挨著炕邊兒坐下,他探手摸了摸秦深的額頭,嘖了一聲:

“大男人見了那些場面,都能嚇得回不了神,也真是難為你了。”

抄起掛在衣架上的外衣,替秦深裹了個嚴實,他背起人便往外頭走。

廖氏見狀,忙快步迎上,她有些別扭的不知如何開口:開口告訴他家裏已經沒幾個錢了,恐怕付不了大夫的夜診金。

“要不還是明個兒一大早去吧?”

文瑯搖了搖頭,寬慰道:

“娘,你放心,我身上還有一些錢,這就要去了,秦深燒得厲害,耽擱不到明天。”

廖氏一聽這話,便想著他在宮裏當值,有什麽打賞、油水也是平常事,於是也沒有細問下去,倒是暗自替家裏的境況松了口氣。

可又一想半夜三更的,背著個人要怎麽去?

糾結之下,她又擰起了眉頭叨了起來:

“牛二家有頭騾子,去年王嫂子家的石頭生病,半夜去找他,給了五十個錢套了騾車,我本嫌貴,可村裏頭只他一家有,不然得等明個兒村口的牛車……”

文瑯見廖氏還要絮叨,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娘,我有數的,您回屋歇著吧,我一個人便夠了,庚子和荊禾還要靠你看顧著。”

“我咋能不去!秦深從小生病,一刻也離不得我,晚上天冷露水重,我再給她帶一條薄被子去吧,吃得幹糧水也少不得,外頭買多費銀子,你等等我,我去準備準備……”

文瑯輕嘆一聲,不再回嘴說話。

他扭頭聳了聳背上的人,反手護著,闊步便往院子外頭去。

片刻已隱進了夜色之中。

廖氏誒誒了兩聲,猶豫著還要帶些什麽東西走,可等她準備好了,早已見不到了文瑯的身影了,無奈之下,她只好按捺下自己焦急的心,回屋子裏等消息。

秦深燒得糊塗,卻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在顛簸之中,她趴在文瑯背上,睜開了自己迷糊的眼——

逼仄的地道,泛著潮味的青苔磚縫,漆黑的磚墻上立著銅漆剝落的油燈,隨著文瑯的步子,一盞一盞的從她的眼前晃過。

這……這裏是哪裏?

文瑯發現秦深醒了,便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一貓身從地道裏鉆了出去。

夜風迎面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軟弱無力的手摟緊了文瑯的肩。

回頭看去,巍峨的城門已被她拋在了身後,夜色勾勒出它剛硬的輪廓,南城門少了白日的喧闐熱鬧,多了一份沈毅靜默。

她,居然又回到了京城裏?

城門有宵禁,平頭老板姓在天亮之前根本進不了城,只是秦深現在燒得迷糊,腦子裏一團漿糊,根本想不明白這茬。

她只是覺得冷,冷得止不住的發抖打顫,只能顧著把自己緊緊貼在文瑯的後背上取暖。

鼻子下呼出的是滾燙的氣,她頭疼昏沈的難受勁,讓她不自覺地輕聲哼哼。

“馬上到了,馬上就到了。”

文瑯氣息不穩,背著她走了一夜,也已是精疲力竭。

看著街上醫館還點著一盞油燈,他立即上前敲門,篤篤篤三聲,等了很久才有人來應門。

開門的小哥兒哈欠連天,掃了文瑯一眼,不耐煩道:

“晚上不出診啦,趕早來吧!”

秦深一聽這話兒,心裏默默翻個白眼:有沒有不一樣點的套路?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勢利小人麽?

她不想文瑯低聲下氣的求人,便伸長了脖子覆在他耳邊,啞著嗓子道:

“天……快亮了,我沒事的,等等來抓副藥吃吃就是了,不必大夫出夜診。”

文瑯覺得耳邊吹來的氣越發燙了。

他抿著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抓上了醫館小徒的手,在他手心裏寫了幾個字。

小徒的態度立即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倒不是殷勤起來了,而是變得唯唯諾諾,多了幾分懼怕的意思。

“裏頭,先把人弄進去!”

小徒卸下封上的門板,偏身讓文瑯背著人進去。

甫一進屋,秦深便覺得暖意襲來。

一直戰栗發抖的身子,終於卸了勁兒,可以松緩下來了。

025溫柔相對

秦深躺在柔軟的雕花床榻上,背脊陷在松暖的棉花褥子裏。

這份熨帖適意,叫她沾枕即著。自打穿越過來後,她還沒睡過這麽舒服的床呢。

等一覺醒,渾身隱隱開始發汗了。

她朦朧的餘光下,見大夫已收了針灸盒子,他走到桌案邊開了張藥方子,遣邊上的小徒去外頭藥房抓藥來煎。

環視了一圈,發現文瑯並不在這兒,她心裏多少有些不安——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對文瑯竟生出了幾分依賴。

支撐著要坐起來,卻被大夫喝止住了:

“莫要亂動,別再染了風寒!你且好好躺著發汗,等抓了藥一碗灌下去就能大好了,不是什麽要緊的病,一時驚悸過度,又吹了寒風,郁在骨子裏了。”

驚悸過度……

是啊,兩世為人她連雞都沒有殺過,如何能接受衛槐君贈與她的那方修羅地獄?

她剛想要說話,卻發現嗓子燒啞了,像撕裂似得喑啞難聽,一發聲喉嚨就疼地要命。

這個時候,文瑯掀起後堂屋的擋簾兒,端著一碗白粥走了進來。

他一面往碗裏吹氣,一面拿勺子攪動著,盼著快快消了熱氣,好餵她吃下幾口熱熱腸胃。

順著床沿兒邊坐下,他多餘的話也沒說,只摟過秦深的身子,叫倚靠在自己的懷裏,然後他用胳膊圈著人,小心端起碗,舀了粥送到了她的唇邊。

“仔細燙——多少吃一些吧。”

他的動作自然而然,沒有半分的便扭勁兒,好像他們本是夫妻,就該如此。

秦深枕在他的肩頭,她發燙的臉頰,似有若無的蹭著他脖頸的皮膚,一個似火滾燙,一個如玉微涼。

秦深用唇碰了碰粥,溫度正好,便張口抿了些進去——

她本就口舌苦燥,沒什麽胃口,可碰上文瑯的粥煮得糯軟,又稀薄正好,嘗著有些甜口,她倒願意多吃幾口。

“竟不知道……你會煮粥?”

文瑯溫笑了笑,擡手試著她額上的熱度,輕聲道:

“有什麽難的,你還想吃些什麽,日後我都給你做著吃吧。”

“這話兒我可記下了,鍋竈上的柴米油鹽我可不管啦?”

文瑯悶著笑意,掏出懷裏的一方舊絹,替她擦了擦嘴角,一應照顧周全。

“順坡下驢,你這就做起甩手掌櫃,決定要做個懶婆娘了?”

秦深呲了聲,玩笑回了句:

“看看,就知你心不誠。”

玩笑歸玩笑,心裏卻明白,他一個月也就回來一兩次,指望著他生火做飯,全家大概都要餓死了。

不過這麽想著,她倒想記起一樁笑話來。

“只說從前有一門農戶,也是丈夫做飯,妻子不進竈間不理竈事,是出了名的懶婆娘,一日丈夫要出遠門了,就做了老大一個餅,用繩子系在妻子的脖子上,叫著餓了就低頭啃一口,結果等丈夫回來了,妻子還是餓死了……”

文瑯笑著不答話,只由得她津津有味的描述著。

秦深拋下了懸念,卻不見文瑯捧場,停頓了好久還是問了一嘴。

“你不猜猜麽?”

“恩?怎麽會死,不是給她做了一只大餅麽?”

“對!可是妻子太懶了,她只會低頭啃那麽一圈兒,所以就懶死啦!哈哈。”

文瑯臉上並未有意外之色,只是陪著她說笑著——她雖然一副病容,臉上癩子醜陋,可嘴角處的笑容,卻叫他久久挪不開眼兒。

他低頭看去,眸間浮沈的情緒紛雜,心裏波瀾四起。

……

輕松閑話之間,半碗粥不知不覺的下去了,秦深覺得胃裏舒服了不少。

這會兒功夫,小徒把藥也煎好端了進來。

吃罷了藥,聽外頭更夫敲更,大約還有一個時辰才天亮,文瑯讓她再瞇一會兒,待天亮了後便歸家去。

等她呼吸綿長後,文瑯才面露疲憊之色,他環著手臂坐到床邊,靠著床柱合眼小憩。

睡不沈,但多少能休息一會兒。

……

天亮了,簾子外頭紛雜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

醫館開了門,一溜兒排隊問診的人或是拿藥方來抓藥的人,嚌嚌嘈嘈萬分喧闐,鬧得秦深從夢裏清醒過來。

文瑯在邊上,她並沒有再做那些血腥殺戮的噩夢了。

睜開眼,見文瑯還未醒,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睡顏——往日那麽兩三次他留在家裏困覺,都是天不亮就走了的。

他清俊的臉上難掩倦意,眼下是一片青色,纖長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著。從眉骨往下看,他蒼色的唇有些幹裂,甚至有了破皮的傷口,正隱隱透著一絲血跡。

咦,下巴上是什麽?臟東西麽?

秦深還有些頭昏眼花,她把自己從被窩裏挖出來,伸手想去拂去文瑯下巴上的烏青,不料被他牢牢攥緊了手腕,力道大的讓她吃痛的哼了一聲。

文瑯睜開眸子,從冰冷的迷惘,漸漸變成愧疚之色,他忙松開了自己手,不忘搓揉著她的手腕:

“醒了怎麽不喊我?”

“見你睡得沈,不忍心喊你——對了,咱們昨個怎麽進得城?我稀裏糊塗的,記不清什麽了……”

文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扶著她下床穿鞋,低頭隨意過了句:

“托關系走了門,事急從權,你燒得太厲害了……你先把藥喝了,我去外頭抓藥帶回家去。”

秦深點了點頭,她想著記憶中那些泥濘磚墻的地道,許是城門的一處隱蔽的出入口吧?

沒有多加懷疑,她喝下小徒早上煎下的藥,然後掀了簾子走出內室。

再見到文瑯時,他下巴上的青色已經不見了。

人正伏在櫃上結算藥銀子,聽掌櫃的喊了聲一共二兩半,他雖擰了擰眉,但也痛快的掏出銀子遞了過去。

在邊上問診的大夫聽見,忙跑過來擺手,說是不肯收這藥錢。

這是沒道理的事兒,文瑯清冷疑惑的目光掃去——大夫這才噤聲低頭,收下了銀子。

秦深心疼著這筆銀子,沒瞧見那大夫奇怪的反覆,她只顧著在心裏咆哮:

二兩半,看病真是貴啊……

等於說文瑯這個月的例銀,這就花出去七七八八了!

秦深心裏把衛槐君從頭到腳罵了一遍!

若不是他發神經,帶她去參觀殺人現場,她也不會活生生被嚇出了場病,她不生病也不至於連夜看醫生,費了這麽多的藥費銀子。

這下好了,家裏還剩下半吊錢,這麽多張嘴要吃飯,真是要揭不開鍋了。

文瑯知道她的心事,心裏也掛著銀子的愁算,於是等倆人出了醫館門,他溫吞問了聲:

“咱家的筍子腌好了麽?這個月只得靠這個銀子買糧過活了。”

不提還好,一提秦深便來氣:

“狗眼看人低的鋪子,連味道也不嘗一下,便趕了我出去了,筍子都砸了一地!”

文瑯想了想,輕嘆一聲:

“我再同你去一趟吧,平日裏出宮辦事,都是在那家吃的飯,與掌櫃尚算相熟,我去開口問問他看,若不成,咱們再換一家便是了。”

秦深偏首,笑問道:“你倒是沒嘗過我的筍子,怎知好不好吃?若是因味道不好叫人趕出去的,你豈不是為我搭上人情面子了?”

文瑯點了點她的頭,笑意溫淺:

“咱們是一家,不管因為什麽叫人趕出去了,我都得替你兜著。”

026意外

“咱們是一家,不管因為什麽叫人趕出去了,我都得替你兜著。”

這話文瑯也不是說說的,出了醫館,他帶著秦深直奔南街上的那家二葷鋪子。

一路上,他三言兩語說清了情況。

原是這家二葷鋪子他常來吃,往常出宮辦事,或者替小宮女賣賣針線繡品得了錢,收得是整塊銀錁子,他都會去鋪子找掌櫃換成一吊吊的銅錢,好回宮算派給宮娥們。

掌櫃也算熱心,一來二去兩人比較相熟。

有文瑯出面去說,相信掌櫃的會給這個面子,不說立刻給秦深下單子,至少會給個試菜的機會——上次秦深去,連掌櫃的面兒也沒見著,就讓小鬼擋在門外,語氣不善的趕了出去。

當然,這小二已經叫東廠番子梟了腦袋。

到了鋪子外,堂裏頭是出乎意料的冷情。

原先這個飯口,人來人往的食客,大堂一定是坐滿的,小二忙得腳不沾地,櫃臺上的算盤劈啪響得不停,滿滿都是金銀入賬的聲音。

可現在,只有個新夥計拿著雞毛撣子有一掃沒一撣的拂著桌案;掌櫃則耷拉著腦袋靠在櫃後,百無聊賴的撥玩著算盤珠子。

看到有客人進門,兩人都眼中放著光!

掌櫃的一見來人是文瑯,滿臉堆笑從櫃臺後繞了出來:

“是文爺呀!今兒怎麽有空來我地方吃飯,喲……這位是?”

文瑯也不避著,笑著介紹道:

“拙荊秦氏,身子有些不爽,所以到城裏來看看大夫——李大哥這陣子生意可好?”

李掌櫃瞄了一眼邊上的秦深,見她面上癩疤,心裏倒也同情明白:一般女子哪能嫁給太監守活寡,生得醜了一些也只能是這般的婚配命數了。

聽了後半句,他長嘆一聲。不自覺撓了撓頭,本就不多的頭發又被薅下來一把。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昨天這麽一樁血事兒就在鋪外頭,誰還敢進鋪子吃飯,血光之災的黴頭喲!這還不算——”

李掌櫃頓了頓,捶胸頓足的拉著文瑯的袖子,絮叨媽兒似得繼續叨嘮:

“本來不至於這麽慘,還因著一樁事哩,昨天傍晚邊來了個能說會道的婦人……噢,也是你們灘頭村的,給我薦了她自己腌的酸筍,我嘗了一口還算不錯,便買了兩壇子下來做涼菜,誰料後邊一壇竟是臭餿的!這才把我的老顧客也統統逼走了……哎!”

秦深聞言心中很是吃驚,扭頭和文瑯對視一眼,傾身小聲道:

“怕是錢氏腌壞了,不知道關竅,往筍裏頭混了油腥。”

腌壞了還敢魚目混珠,來城裏頭掙一票就跑,她這麽一絲誠信也不講,丟得都是灘頭村的臉面!

日後別家來城裏賣些山裏貨,免不得要受她累,頂著個壞名聲,叫人背地裏戳脊梁骨。

聽掌櫃的這話,秦深想再請他代為賣筍已是不現實了,身邊的文瑯也開不了這個口。

況且這家二葷鋪子受東廠喋血殺人的連累,生意一落千丈,日後能不能回轉都是個未知數,把筍子擺在這裏賣,恐也賣不出什麽好的銷量來。

文瑯寬慰了他幾句,無非是否極泰來,因禍得福這類的回轉話兒。

李掌櫃也領他的情,只是不願意多談了,轉了話頭道:

“不說這些了,文爺你吃什麽?照著原先的給你來一份,爆炒肝尖、燒茄子、酸辣湯、再加四個花卷饅頭……既夫人跟著來了,兩個人多添一個高湯臥果怎麽樣?”

文瑯剛想點頭應下,卻被秦深偷偷扯了扯袖子。

秦深記得昨日小二報過的菜價,著實貴得很!

她不管文瑯原先是怎麽吃的,只是按照現在兩人身上的銀錢,萬萬舍不得吃這麽一頓。

“掌櫃的,我才高燒退食不了葷腥的,你這又炒又燒的太多油了,要不給我兩碗素面,他的那碗裏多添個攤蛋就是了。”

掌櫃的有些尷尬,他這是二葷鋪子,專門是吃肉來的,若要吃面去切面鋪啊。

可惜現在一個活人都沒有,管她吃什麽呢,先整點人氣回來吧。

見文瑯也沈默的不說話,李掌櫃只當他默認了,輕嘆一聲,便扭頭上後廚吩咐去了。

素面兩碗很快就端上來了。

秦深拉著文瑯對桌坐下,拔出筷子筒的筷子搓了搓——又從自己碗中挑出一大半,添到文瑯的碗裏。

“我沒什麽胃口,你多吃一些吧。”

說罷,把筷子塞到他手裏,自己埋頭呲溜吃了起來。

幾筷子軟面下肚,她亦覺得十分清香可口,想是在家裏吃慣了糙米和粗糧,這細面磨出的面條,也是一道奢侈的美味了。

餘光處,她見文瑯遲遲沒有動筷子,疑惑的擡頭看了一眼,道:

“怎麽了?快些吃,不然一會面糊成了餅,便不好吃了。”

文瑯垂著眼,掩去了眸底的躑躅不決。

猶豫之下,他擡眸對上了秦深的眼睛——見她眼底一派澄凈,絲毫沒有覺得委屈和窘迫,反而美滋滋的享受著這碗素面,這讓他心裏更加難受。

他該給她一份好生活的。

做下了決定,文瑯把自己的攤蛋一分為二,先夾到了秦深的碗裏:

“一會兒咱們再去別處試試。”

秦深也不與他客氣,聞著噴香的蛋香,一口卷進了嘴裏,囫圇道:

“明天吧,我身邊也沒帶筍子給人嘗,回家剛好新腌的幾壇可以啟封了,你若要回宮去,我便自己再進一趟城……咳咳……”

不知是吃得快了些,還是病未好全,秦深捂著嘴扭頭咳了起來。

文瑯擡手斟了碗白水,一邊幫著順氣,一邊溫聲道:

“一兩趟的趕也不知累,左右是碰運氣,先去打個照面也好。”

“去哪兒?”

順了涼水下去,秦深止住了咳,淚眼朦朧的擡頭看他。

“樊樓。”

文瑯吐字清晰,倒是秦深像是做夢一般,對於他這個決定驚詫不已。

樊樓是什麽地方?

京城最大的酒樓之一,是官宦縉紳宴飲之所!

珍饈佳肴,玉露瓊漿,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對於秦深現在來說,是她站在門口佇步都能叫人揮趕的地方。

文瑯這是什麽狀況,竟然要把農家酸筍子賣去樊樓?

京城只有一間酒樓叫樊樓的吧?

027樊樓賣筍

樊樓,在東城最繁華的地界兒。

對著寬敞門面的四合院裏,有一幢三層高的雕欄酒樓屹立當下。

磨磚門樓,黑油大門,門上有嵌字格的對聯,影壁上掛著金光照眼的大銅牌子,筆走龍蛇寫了“樊樓飯莊”四字。

大門邊上,一溜兒下馬凳、拴馬樁,還有林林總總規格不一的轎子停在外頭,轎夫們穿著褐衣短打,正蹲在墻邊嘮嗑說話。

他們見文瑯和秦深走過來,衣衫灰舊,一門心思要往正門裏闖,紛紛投來詫異的眼神——有人還甚至吹起了口哨,調侃道:

“喲,俊俏小相公跟個醜丫頭吊膀子,隨意買碗涼粉得啦,進這門不得剮層皮下來?”

“哈哈哈!”

邊上的人聽了,跟著哄然大笑。

他們當慣了奴才,主子的頭臉扮相都眼尖的很,什麽檔次的人,他們從衣料鞋面都能瞧得分明。

看文瑯一身洗得發漿的素色直裰,黑色雙梁鞋也舊訥訥的,不是個窮酸書生就是個落魄文人!這醜婦更是不行了,縫縫補補的舊衣衫,渾身上下沒點金銀釵環,連家裏稍富足的農婦都不如,遑論這每日在樊樓進出的閨秀貴婦?

文瑯聽了這話,佇步輕瞥了一眼過去——

他沒有說什麽話,更沒有上前理論搭理,可那個開口嘲笑的轎夫不知怎麽的,竟楞在原地,後脊瞬間發涼,甚至覺得有些懼怕的悔意。

秦深走在文瑯的身後,錯過了他這個輕瞥的眼神,甚至連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看到。

等她追上他的步子,文瑯已經邁進樊樓的正堂了。

跑堂的夥計生得精神飽滿,見有客進,春風滿面的迎上來了招呼。

“客官——呃,您兩位是有什麽事兒麽?”

夥計彬彬有禮,絲毫沒有嫌棄之意,但人精兒似的早看出他們不是來吃飯的,故而有此一問。

“我姓文,從宮裏頭出來的。”

文瑯答非所問,自我介紹的也十分奇怪。

但這是在秦深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