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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庚子秘密 保命玉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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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庚子說家裏的田地都賣光了,只有西山下五畝孬地,和一畝菜地。

孬地種著賤活的甘薯,平時他爹不在,也不需他自己怎多照顧,只等文瑯回村子來,拔草松土打理一番就成,菜地裏倒是種了幾茬白菜和芥菜、邊上還有些韭菜、豇豆。

從竹林裏穿過去,春筍開始冒尖了,秦深暗自歡喜,傍晚邊可以扛鋤頭 ,刨幾支筍回去放湯做菜,能鮮得人直掉舌頭。

走至半路,庚子面色開始發白,捂著肚子吞吞吐吐。

秦深扭頭一看,知道他想要出恭,可這路走了一半,趕著回去茅房屙屎也不現實,只讓他就地解決一下,就當給竹林下撥肥了。

庚子猶豫了很久,實在擋不住肚子裏翻江蹈海,他沈著聲,勒令秦深站的遠遠的不許偷看,自己匆忙解了褲子,在幾株碗口大的毛竹後,蹲下屙屎。

秦深感慨一聲:這頭的竹筍她暫時不忍挖了……

半響後,她突然想起庚哥兒沒草紙,便低頭撿了幾片寬長些的竹葉子,拿著送去。

豈料走近他身後幾步,他像被踩著尾巴的貓,立即炸開毛,惡狠狠的盯著她,尖聲叫著:

“走!走開!不許看!”

秦深被他嚇了一跳,這已經不屬於男孩害羞的範疇了,倒像是自己極隱晦的秘密,害怕被人窺破。

心裏起了念頭,秦深沒有退一步,反倒是往他下身打量——

見他兜在腰上的汗巾,這會兒子濕漉漉的,心裏更加清楚了。

“滾!快滾!”

庚子歇斯底裏的叫著,他撿起地上的石子,向秦深的身上砸去,她躲避著,往後退了兩步,心裏像棉絮一般塞著,並不舒坦。

原來,庚子是閹過的娃娃。

她是刀子匠,自然知道閹割會留下的後遺癥。

割勢的時候最需要技術,若割的淺了,將來脆骨往外頭突,還得挨上一刀;若割的深了,就像庚子這樣,往裏頭塌陷,解小便的時候呈扇狀,會有尿檔的毛病。

且閹娃娃下身畏冷,所以庚子現在還穿著厚棉褲,因為尿檔,需要隨身裹著一塊汗巾。

但秦深不知道,為什麽庚子既下了刀子,卻不去宮裏頭當太監?他的親爹媽為何又丟棄了他,直到他被文瑯撿回家。

秦深立在竹林裏,聽著風過蕭颯聲,良久後,庚子才沈著一張臉走出來。

他沒有理睬秦深,徑自往竹林深處快步走去。

秦深跟在後頭,左繞右繞,卻越走越偏。

“不是去山邊的菜地麽?是不是走錯道兒了?”

她左右環顧著,日頭的光已經被細密的竹林遮蓋住,偶爾透下一縷斑駁,周遭越發濕冷,有股陰森的寒氣,縈繞在周身。

終於,庚子停下了腳步,站在幾座墳頭邊,紋絲不動。

“庚哥兒……?”

庚子沒有應話兒,還是木楞楞的站著不同,像是中了邪一般。

秦深數了數地上的墳頭,從舊到新,恰好六個墳塋包兒,最新的那個,黃土還泛著濕氣,邊上一點雜草也無,想來是一座新墳,死了還不到半年光景。

這新墳邊上另挖了一個新坑,看樣子,是為她留著的……

想到這裏,她心中一緊,背脊攀上細密的雞皮疙瘩,生生打了個冷戰。

就在秦深發楞的當下,庚子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顫抖著身子,繞到了她的身後,高高舉起,想對著她的後腦勺狠狠敲下去!

可最後關頭,想起那碗蛋羹,他還是猶豫了片刻。

便是這須臾叫秦深回過了神,她匆忙彎腰避開,驚訝的看向他,不解道:

“你!——你引我來這裏,為得就是殺了我,難道、難道她們都是你……不可能!你才多大?!”

庚子抖若篩糠,小臉慘白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吼道:

“不是我,但她們誰也活過半年,你也一樣!你總歸要死的,早死晚死——可你,可你知道了……不成!不成!”

他犟著臉兒,豆大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猙獰的皮相下,是扭曲的自尊。

秦深看著他的小臉,心裏一陣陣的痛。

他才多大,身上受了這麽一刀,痛過也就痛過了,可跟在他身上一輩子抹不掉的自卑和厭棄,才是一把日夜碾磨的鈍刀,要不把他逼瘋成了魔頭,要不逼死成了野鬼。

她想,太監大多急功近利,貪財寡恩,怕不是天性如此,實在是心裏這關邁不過去,生生逼著自己墜了小人魔道。

喉頭哽咽著,秦深剛想開口說話,卻聽見竹子上頭,傳來一陣嘶嘶的聲音。

擡頭看去,見一條碧綠的青蛇,盤踞在庚子的頭上,正向他吐著蛇信——

“庚哥兒,當心!”

007遇險

秦深立即拔聲要提醒庚子!

可惜已然遲了,只見那青蛇飛身而下,一口咬在了庚子的手臂上。

庚子痛呼一聲,就地滾了滾,卻被青蛇纏了起來!

她從地上撿起半截子竹竿,對著蛇頭七寸位置狠狠打下,也因著庚子在地上滾了幾圈,青蛇吃了虧,灰溜溜的滑走了。

秦深上前扶起庚子,見他臉色發青,瞳孔渙散著,顯然中毒不淺。

當機立斷,她撕開了庚子的袖子,在他胳膊上紮了個結兒。

然後從食籃子裏拿出盛細面卷子的盤子,果斷往石頭上砸去,她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在他的傷口上割出一道十字傷口。

按手用力擠,把摻著毒素的黑血擠出來一些,等最毒的出去了,她便毫不猶豫的埋頭,用嘴把傷口裏的毒血吸出來,一口口吐在地上。

待吐出來的黑血,漸漸轉為殷紅,她才松了一口氣。

顧不上自己的嘴唇腫了老高,秦深背起庚子就往回跑,她要去村子裏找治蛇毒的草藥,庚子耽擱不了。

甫一出竹林,迎面碰上從菜地裏回來的文瑯,他肩挑著扁擔,一頭擔著柴,一頭擔著從地裏割來的芥菜頭,正和路邊的老漢溫笑著說話。

見秦深背著庚子跑來,他臉色一變,匆忙卸下了擔子,迎了上去:

“這是怎麽了?”

“咱們在裏頭迷了路,庚哥兒被蛇咬了!”

秦深不提六座墳頭的事兒,只說是迷了路,才碰上了毒蛇。

文瑯從她背上接過人,抱著就要往村子裏去看大夫,才跟著出去幾步,秦深眼風一轉,看見了老漢腰間別著一桿旱煙,心裏有了計較,忙道:

“先放下來!大爺,你那旱煙借我使使!文瑯,你快去小溪邊,接點水來。”

不知道為何,文瑯選擇相信了她,誒了一聲,忙跑去溪邊接水回來。

秦深接過老漢遞來的旱煙,從旱煙筒裏掏出煙屎,在庚子的傷口處來回搓揉,想把裏頭的毒牙搓出來——

等文瑯回來了,再把剩下的煙油泡了水,餵著庚子一口口喝了下去。

“辣不辣?”

秦深一臉焦急的問向庚子。

“不辣,還甜甜的……”

庚子翕動著唇,神志有些飄忽,他小小身子躺在秦深的懷裏,就這麽仰頭看她,覺得她滿臉癩子的臉,也不怎麽難看了。

被蛇咬了中毒深的,不會覺得煙油辣,反倒還覺得甜,秦深心裏緊著,催促道:

“甜就繼續喝,大口大口的喝,千萬別停!”

庚子咕咚咕咚喝著,從他嘴裏溢出的水,一路流過脖子,打濕了脖子上掛著的半枚玉墜子。

邊上的文瑯眸色深深,他看了一眼那半個玉墜子,又看了一眼嘴唇高腫著的秦深。

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實意,甚至豁了自己性命去救的人。

深吸一口氣,文瑯的心裏隱約有了一個打算。

幾番緊急救治後,庚子並沒有大礙了。

為了圖個安心,還是給送到村子裏的大夫地方,花出去半兩銀子,買了幾帖清熱解毒,養陰涼血的蛇毒膏藥。

歸家,替庚子上了藥,讓他早早睡下,秦深累得渾身散架,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廖氏把文瑯從菜地裏割回來的菜都歸置了,簡單弄了點苞谷糝粥,切了芥菜頭伴著辣椒蔥蒜,給文瑯和秦深端進屋子。

文瑯道了謝,掩上堂屋的房門,徐步走到秦深面前,輕聲道:

“今日,多虧有你。”

秦深從茶窠裏提壺斟水,分了一杯給文瑯,把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為什麽不送庚子進宮去?那樣你們彼此還有個照顧,不必——”頓了頓,後道:“不必費心費銀子,為了他連討這幾房媳婦兒。”

“宮裏是吃人的地方,庚哥兒性子倔兒,我不希望他去……而且他也去不了。”

文瑯喝了白水,坐到了秦深的邊上,緩緩道出其中因由:

“庚哥兒老家窮苦,送了兄弟兩個來潭頭村動刀子,打算進宮謀個出路,兩個人,死了一個,他倒是挺過來了,可惜入宮揀選的時候被淘汰了,說是腋下有味兒,不敢沖撞了貴主子,連灑掃粗役的也不要,就這麽打發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秦深忙跟言道:“那豈不是白吃了苦!所以……所以庚哥兒的親爹娘不要他了?才叫你在路邊撿了回去?”

文瑯抿著薄唇,點了點頭。

“太監是一輩人,心裏的苦楚只有自己曉得,今天的事我瞧的出來,你是真心待他的,如此太好了,有一日我不在了,你養他長大成人,互相也有個依靠。”

秦深沈默著不說話,覺得文瑯這話好生奇怪,怎得和交代後事一樣,他不在了,他要去哪兒?

或許是伴君如伴虎,在宮裏頭當值腦袋等於拴在褲腰帶上,才把這臨托的話掛在嘴上吧。

文瑯眸光柔和,他看著秦深的臉,並不覺得她醜陋難看,反倒起了親近之意。

順手,他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一根掛墜,站起來,就要替她掛上。

“這、這是?”

秦深跟著要起來,感受到肩頭他溫熱堅決的態度後,又重新坐了回去。

微涼的肌膚,觸上散著暖意的玉墜子,一如他柔和的態度,秦深低頭看去,見這玉墜子甚是眼熟兒,似乎庚子也有半塊,就帶著他的脖子上。

半塊、半塊,原是一對的方玉,硬拆成的兩半。

“這是保性命的東西,半刻也不要摘下!”

碰上生死攸關的事兒,文瑯滿臉認真之色,一遍又一遍的叮囑著她

秦深雖滿腹疑問,還想問既是保命之物,給了她,他又要怎麽辦?

可見文瑯堅持,她也只好收了,把半個玉墜子貼身藏了起來。

過了頭一晚,知道文瑯不是傳言中狎歡弄淫的變態,秦深就打算讓他上床來睡。

她剛準備去炕上鋪被褥,文瑯笑了笑道:

“我天不亮就走,一包袱的繡樣得去賣了換錢,身上還有宮裏囑托的事兒要辦,怕起身再吵著你,我還是在桌子上將就一晚上。”

秦深停了手下的活兒,扭頭問了一句:

“辦妥了事,還回家來麽?”

“不了——”文瑯看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了然一笑,溫聲問道:“是還要我再辦置什麽回來?”

秦深叫他猜中了心事,訕笑笑,也不藏掖著:

“鍋碗瓢盆,筷箸湯匙,大多破爛些,還有油鹽醋也緊缺著——不催著,你方便就回,若不成,趕兩天我和娘去一趟城裏辦置也成。”

文瑯點頭,心知確實是自己疏忽了,他把這事兒記在心裏,決定辦了事,一定再回家一趟。

之前擡得的女人,她們自認為嫁給個太監,是天下最苦的女人,無一不是自怨自艾,尋死覓活的,哪裏會管家裏油鹽瑣事?

像這種被人在家惦念、需要著的感覺,文瑯還是頭會兒感受到。

天色已晚,秦深滅了油燈,脫下外衣和鞋子上了床,兩人互道了聲安,然後便分頭睡去了。

窗外頭夜風肆作,堂屋裏頭一片靜謐。

008再起風波

晨起,文瑯已經不在,秦深擦牙洗臉,穿整好衣衫,推了堂屋門出去。

庚子因被蛇咬了,來回折騰著身子,這會兒還睡著沒起。

廖氏住在西屋,現下門大敞著,她人卻不見了。院子裏都是夜風刮下的塵土落葉,畜生棚門關得嚴實,幾只母雞在裏頭撲棱棱拍著翅膀,爭著要出來。

娘親一貫勤快,為了不白吃文瑯家的一口飯,更是比在秦家時上心,什麽都搶著做,怎麽這會雞沒餵,早飯沒做,院子沒掃,一大早人就不見了?

秦深走到木架子上,擡起一方蒲草圓簸箕,抖了抖裏頭晾幹水分的薺菜頭,尋思是晌午拿來清炒成片兒,還是腌在醬壇子裏做成榨菜吃。

這時,鄉道兒上一瘸一拐走來個人影,大老遠就沖著秦深招了招手。

秦深心裏納罕:西林院子這麽偏,文瑯和庚哥兒又是孤僻性子,與誰也不來往,怎有人尋著這裏串門子?

待人走近了,認出來人是荊禾,她方恍然回神,忙迎了上去,急道:

“你來這裏做甚麽,憑白走了這麽些路,不要命了!?”

照例說,閹割完的人三日才能下床,可為了防止日後龍骨不直,他每日還要抽筋伸腿,日日受著心肝碎裂的痛苦,要足足修養百日才成——

他這才幾天功夫!

荊禾一臉慘白之色,強忍著痛苦,這一路走來都像踩在刀尖子上,他一臉倔強之意,眼底都是怨毒的恨意:

“大師傅死了,師傅你也被迫嫁了個太監,秦水不是東西,連飯都不願給我吃,留在那裏也是個死,我不如奔個痛快!”

牽扯到了傷口,他嘶嘶倒吸著冷氣。

“渾說什麽,快到屋子裏,我替你看看——”

秦深攙上他的胳膊,就往堂屋裏頭扶,荊禾才坐到椅凳上,便如針紮屁股一般,火燒火燎的跳了起來:

“師傅你別管我了,我是來給你報信兒的!你娘叫大太監王葆給抓去了!”

“什麽?!”

秦深滿臉驚訝之色,父親秦山把命都賠給他了,怎那王葆還不肯罷休?

“嘶……我、我也是偷聽秦水跟婆娘說話才知道,原王葆那話兒,早是被那個貪財勢利的婆娘給藏下了,她本想避著大師傅,自個兒問王葆多贖點錢,誰知王葆兇殘,她騎虎難下,不敢認了這事兒,只能叫大師傅丟了命,背下這口黑鍋。”

荊禾少年意氣,氣得牙癢癢的握緊了拳頭:“可她還是不肯歇,巴望著那筆銀子,就騙你娘來秦家院子,說丟去的寶貝兒找著了,叫你娘去和王葆談,想討要點贖身的銀子來——還說只要成了這事兒,準她歸家來守寡。”

秦深眼皮子一跳,頭皮都開始發麻了。

廖氏怯弱老實她是知道的,可老實到了極限就是蠢了!王葆是什麽人,現下這個時候,還敢去要贖身銀子,不就是虎口拔牙麽?

至此至時,她依舊固執覺得自己是秦家的人,回去為夫守寡,伺候婆婆,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反倒借宿在姑爺宅子裏,是大大的丟人,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好嘛,現在又成了人案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王葆那話兒呢,錢氏沒拿出來救人?”

“哪裏敢,她一推四五六,只說這是你娘自個兒的意思,想借由頭訛錢,寶貝兒如秦山所說,已經剁碎了餵雞了。”

荊禾急得眼眶通紅,秦山待他好,他又認了秦深為師,自然心向著她,篤定萬分的說道:

“我肯定那婆娘把東西藏起來了,咱們上屋子翻去,挖地三尺也給找出來。”

秦深心煩意亂拍著膝蓋,沈吟後方有了主意,扶上了荊禾的肩道:

“來不及細找了,我有個辦法,咱們這樣——”

荊禾認真聽著,用力點了點頭,心中覺得這樣可行,當即應下。

秦深鎖上了堂屋門,替庚子把黑面窩頭熱在鍋裏後,讓荊禾坐到架子車上,由她推著往秦家院子去。

離著院子還有些路,荊禾下了架子車,盯著遠處的鄉道兒一瞬不動,等見到秦水和錢氏的身影後,壓低了聲兒:

“來了。”

秦深點了點頭,一個躥步出去,就直奔秦家院子,沖著錢氏屋子,一腳踹開了門。

在裏頭翻箱倒櫃一陣,掐算著錢氏回來的時間,秦深從炕桌上抄起一個瓷杯子,假裝藏進懷裏,一臉急切的護著,跟著要往外頭跑——

迎面撞上回來的錢氏,秦深狠狠一記眼神剜了過去,丟下句話:

“等我救回娘親,看王葆不宰了你!”

甩開錢氏來拉扯的手,秦深一陣風似得就跑了。

她跑上鄉道兒,從邊上的小路就近,翻了一座座籬笆墻,又迂回繞到了秦家院子後,貓著身,吸著山墻邊兒挪動著,豎著耳朵聽前院的聲兒。

這時,隱隱傳來錢氏高聲怒罵,和荊禾悶悶的應答聲。

“那個賤蹄子什麽時候來的,你也不攔著,她是不是找著什麽了,懷裏鼓囊囊的,揣著什麽走了?!”

“沒瞧仔細,翻翻找找有陣子了,我只是個外人,管不了秦家的事。”

“放你個渾屁,你吃喝秦家的,怎麽不拿自己當外人,你孝敬那賤蹄子的下刀子錢,老娘可一分沒占你的,早該扔了你出去,死了才好!”

錢氏叉著腰,對著邊上的荊禾罵咧咧的,跟著一道來的秦水又急又惱,扯了她的袖子,大聲蓋了過去:

“你還楞著幹啥子,還不去看看東西,真叫那妮子拿去給王葆,咱們全吃不了兜著走!”

聽了這話兒,錢氏才火急火燎的往屋子裏沖去,她看了屋裏一地狼藉,猛拍大腿,幾乎要嚎起來。

秦水沒她那麽多戲,他直奔藏東西的地方,在自己歇覺的炕下涵洞,探手摸出一只鐵皮盒子。他打開鐵皮盒子一瞅,裏頭那老舊的竹罐子依舊在,紅布頭紋絲不動的塞著,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長抒一口氣:還好,王葆的寶貝兒還在,深丫頭未曾找到。

可惜秦水還沒松緩一會兒,身後突得有人影覆上,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鐵皮盒子!

荊禾眼疾手快,寶貝兒到手後,扭身就往外頭沖去,可錢氏就攔在門邊,見他搶了東西跑,晃著肥碩的膀子撲了上來——

“賊小子,還敢搶東西,給我放下!”

“師傅,接著!”

荊禾在被錢氏撲倒的前一刻,把手裏的竹罐子往外一拋,見門外的秦深穩當的接下東西,他心裏的石頭才落地。

跑,快跑!

為了給她多爭取些時間,他不顧秦水的拳打腳踢,錢氏的謾罵扭掐,荊禾死咬著牙,纏著他倆不松手,心道:下刀子閹的痛都挺過來了,難道還會怕這些麽!

秦深顧忌不過荊禾,救人如救火,只好先往王葆那跑去。

王葆的祖宅就在村口,一株大槐樹下,也正是爹秦山被吊死的地方。

等秦深趕到的時候,王葆手下的小太監,正往廖氏的脖子上套麻繩,打算把人吊死在槐樹下,成全一雙夫妻共下黃泉的心思。

見秦深氣喘籲籲的跑來,心如死灰的廖氏,眸中滿是驚懼之色,尖聲道:

“你來幹啥子,走,走呀!”

秦深喘著粗氣,這具身子太羸弱了,這麽跑了幾趟,小腿肚兒開始打顫,上氣不接下氣的,兩眼開始發黑,若不是強撐著,幾乎就要栽倒在地上。

這時,王葆從宅子裏踱步出來,陰沈著臉色,顯然對秦家一再戲弄、訛詐怒火中燒。見秦深也來了,他陰鷙冷笑言:

“呵,又來個討死的,一並勒死了罷!”

小太監在一邊支吾:“聽說她嫁給文瑯了?文瑯是在藏書閣吧,那地衛廠公暗地裏可護著呢……”

“呸,蒼不郞子奴才秧子,我畏著廠公就罷了,難道殺他下面一個對食的宦妻婆,他也要管麽!”

小太監低頭不再頂嘴,只是翕動著唇,滿腹牢騷,顯然對衛廠公是骨子裏的畏懼,不願做一點得罪他的事兒。

秦深聽王葆起了殺心,顧不上說理講話,先把懷中的竹罐子掏了出來放在地上,一手壓著,一手舉起一塊大石頭,仰頭看著王葆,冷冷道:

“你若殺我們,我叫你這輩子骨肉兩分,做孤魂野鬼,連死的爹娘都不肯在黃泉認你!”

王葆眼睛毒,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竹罐子——

這還是他年輕的時候自己砍來竹子,上頭的紅布頭也是問富貴人家扯來的,打算沾個運道,將來步步高升,鴻運當頭。

是他的寶貝兒沒錯!

王葆慌了神兒,看秦深瘦胳膊,細腕子,舉著七八斤的石頭,別脫了勁兒松了手,把他的寶貝給砸了!

“快給我!”

“你先放人!”

秦深一步不肯退讓。

“好、好,放人!”

等親娘脫了險,王葆親口答應再不追究秦山一房,秦深才肯放下石頭,把寶貝交還給王葆。

聽著秦深道清事情原委後,王葆摸上自己的寶貝兒,激動的淚花泛濫,心緒激動,哽咽著:

“都是一場誤會,秦家二房我會處理的,定不會叫秦山師傅白白屈死,待清明我告慰了父母,定壓著兩個賤人去師傅墳頭祭拜磕頭”

秦深見他前後態度反轉,心裏越發冷顫;這王葆真不是東西,皮裏陽秋,轉個身又能笑臉相迎,把自己欠下的血債一筆勾銷了。

無奈秦深勢弱,奈何不了他,只能求因果有報,先叫他與秦水、錢氏狗咬狗,然後再來一個比他兇惡萬倍的壞人,好好折磨死他!

對,就他們口中懼怕的衛廠公好了。

秦深心中暗自詛咒,惡人自有惡人磨,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009蹊蹺

清明至,小雨淅淅瀝瀝,整個潭頭村透著雨水浸潤的春意。

寒食不開竈火,莊戶人家都提前都蒸了青團子、炸好了撒子,揣帶提籃,一並拿去上山掃墓祭拜。

拾掇過墳塋後,他們大多不歸家,準備往山頭風水最好的一處去瞧熱鬧。

那裏是王葆家的祖墳地,今兒是他贖蘭的日子,聽說去了還有喜錢拿,大夥兒雖懼怕他兇惡,但還是許多人願意湊上去。

秦深被迫捧著寶貝兒,早早等在了墳地裏,她需要代替父親秦山,幫著王葆完成這場贖蘭的儀式。

碑亭裏,當首坐了幾位村裏的老族長和裏正,沾親帶故的小輩親戚也到場了,子侄羅輩的跪滿了一地,等著王葆姍姍來遲。

王葆身後,哆哆嗦嗦跟著秦水、錢氏兩夫妻,兩人借蓬頭垢面,鼻青臉腫的,看來在王葆手裏沒少吃苦頭。

也不必王葆開口,他只一個眼神掃去,錢氏便哇的一聲哭,跪在了墳頭前。

她一邊罵自己是混賬賤人,見錢眼開,對不住王家祖宗,該下地獄剔骨挖肉,一邊狠狠往臉上扇著耳刮子,那清脆的響聲,叫人聽著都替她覺得疼。

王葆得意洋洋的看向一邊的秦深,意思分外明顯:瞅見了吧,你爹秦山的血債,我替你討回來了。

像是不滿意,王葆冷聲拋下一句:“聲兒小了!我爹媽耳朵不好,埋在土裏,哪裏聽得清你的賠罪?”

秦水咬著牙,只好自己上去動手,掄圓了膀子扇在錢氏的臉上,大聲嚷罵:

“勾兒的賤婦,貪金喜銀對不住老輩祖宗,這就打死你,給人賠罪!”

秦水下了死力氣,糙漢子那麽一掌下去,直直把錢氏的牙也給打了出來,一口血唾沫濺在石碑上,駭得周遭瞧熱鬧的人都變了臉色。

“好啦!別臟了我爹媽的地,拖下去吧——”

得了王葆的特赦,秦水長長松了一口氣。

他上前扶起哭得昏厥的娘們,心裏把秦深母女給恨死了!為了這事兒他們東湊西借,塞了王葆整五十兩白銀後,才保下性命來,她到好,沒事人似得站在邊上冷眼看,連一聲求情的話都沒有!

絕戶頭!醜癩子!克死大哥秦山不說,還克害秦家一門,當日怎麽就沒撞死她?

秦深管不著這位親二叔心裏濃重的恨意,她只想快點回家去,日後再與王葆沒幹系,想著文瑯晌午邊該回來了,她還得問問他買菜種子和抱小豬娃兒的事。

懲治了錢氏和秦水後,贖蘭就開始了。

鞭炮炸響,鼓樂齊鳴,王葆跪在墓碑前,一聲長嚎,哭天搶地的往爬,磕頭:

“爹給的骨頭,媽給的肉,兒子全捧回來啦,今天是我認祖歸宗的日子,骨肉兒子一天鬥沒有忘掉哇……”

他嘶啞著嗓子高聲呼喊,用手猛拍墳頭上的土,紙灰飛揚,朔風野火,山頭蕩著的都是王葆的幹嚎聲。

哭到這個時候,便輪著秦深了。

她要捧著東西到墳前,取出裏頭的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凈身契約,當著墳裏人的面兒,用火焚毀了,才算真正知會了下面,王葆已骨肉還家,對的起祖宗爹媽了。

一步一穩當往前走,經過錢氏身邊的時候,她未註意腳下,叫邊上偷摸伸出的腳尖,給絆了個大趔趄!

低呼一聲,秦深整個人往前撲去!

雖極力挽回,可這副身子太過羸弱,腰上本就沒幾分力道,半路扭不回身,只好撲在地上,吃了滿嘴的黃泥巴。

她手裏的寶貝兒磕在地上,竹罐上裂了一道縫兒,正一點點往外漏著細白沙子!

王葆整個人臉色陡變!

他一把奪過秦深手裏的竹罐子,顫抖著手拔出紅布塞子,抽出用油布包好的凈身契約,文書泛著黃舊,上頭寫有他王葆的大名,還有他的手印,斷沒有錯的——

可、可裏頭的東西呢?

怎麽全他媽變成沙子了?

秦深也很吃驚,下意識以為是錢氏搞的鬼,可扭頭看去,見秦水和錢氏也是一臉恐懼疑惑,便知他們也並不知情。

可竹罐子是密封的,沒有近些日子打開過的痕跡,怎麽裏頭的東西卻不翼而飛,還掩人耳目的加了些細沙子添重量,擺明了是想糊弄局兒,不是遺忘了,或者遺落了。

真當是見了鬼了!

王葆氣得臉色慘白,哆嗦著手指,上去揪起錢氏的衣領,要拿她的腦瓜子往墓碑上碰去——

秦水抱住了王葆的腿,大聲喊冤,怨毒的目光向秦深看來:

“不敢再欺瞞公公,小的哪裏來的肥膽子,這罐子封口好端端的,肯定是當年就出了岔子,這事一定是秦山搗的鬼!哦!對了對了!”

秦水手一直,禍水東引,要把秦深往死地裏推去:

“他死的時候,偷偷跟這個醜丫頭咬了幾句耳朵,這丫頭一定曉得怎麽回事哩!王公公……咱夫妻是冤枉的呀!”

秦深往後退的一步,腦子轉得飛快,可她自己都沒搞明白究竟如何一回事,怎得把自己給摘幹凈?

話還沒出口,脖子已叫王葆給死死掐住了!

“一幫狗犢玩意,耍弄著咱家當戲猴兒,害得咱家在爹媽祖宗面前丟了老臉,沒得活!再沒得活了!”

他公鴨嗓尖聲一叫,推著秦深就往碑上撞。

咚得一聲,秦深覺得額頭發涼,眼冒金星,劇痛從天靈蓋上綿延而下,讓她整個人不斷的抽搐起來。

痛如江潮泛起,可莫名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也隨著這一撞,沈沈浮浮的湧到了腦海中。

她想起了原主八歲前的記憶,一件重要的事,一個重要的人。

“衛……槐君……”

她癱坐在地上,額頭都是血,口中不斷喃喃的,只有這個名字。

王葆以為自己聽錯了,沈著張臉,不確定的問了聲:

“為,為什麽君?”

秦深記憶紛雜,整個人是懵逼和茫然的。

她依稀記得八歲那年,家裏偷摸著來了三五個人,他們大馬金刀,兇神惡煞的綁了個清秀少年來,說是讓爹給下一刀子閹成太監。她心軟受不住少年的央求,便在落刀子的前一日,給秦山沽了酒,叫他一醉上頭,然後偷偷給少年放了。為了搪塞外頭的人,她取了王葆罐子裏的騸蛋兒,騙說是少年的;等秦山醒了,她又說那些人後悔了,帶著少年已經走了。

後來她才知道少年名叫衛槐君……

再後來,她生了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八歲之前的事兒竟都不記得了。

衛槐君,難道就是王葆口中,那個殺人吮血,秉性剌戾的東廠修羅,衛廠公?

秦深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了,用手捂著額頭上的傷口,她一邊往後退,一邊盯著王葆說道:

“你、你的寶貝兒,在衛槐君手裏,你管他去要吧。”

“混賬!”

王葆氣得渾身發抖,好個醜妮子,算準了他奈何不了衛槐君,就敢把這鍋往廠公頭上扣?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誰能信這話兒?

王葆從靴掖裏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脫了鞘,就要殺人,他氣的眼睛發紅,要是今日不刺死這個三番兩次耍弄他的女娃子,他活的這半輩子,就算餵了狗了!

秦深見他起了殺意,扭身就跑。

她一路跌撞著下山,多少次摔倒、爬起,狼狽不堪。

到了泥濘之處,她失了重心,整個人從峭壁上滑了下去,若不是拽著壁上的藤蔓韌草,她早該摔死了。

饒是這樣,身上還是刮刺的滿是傷痕,她血累累的倒在山下的草窩子裏,再沒一分力氣動彈。

王葆氣喘籲籲的追下山,手裏緊攥著刀子,像索命的鬼差,雙目血紅,扭曲著臉滲笑著:

“陰間是閻王定生死,這陽間可是我王葆說了算!衛槐君是什麽東西,到了咱家面前,就是一只喪家犬!我呸,你還敢拿他嚇唬我,我——”

舉著刀子,下一刻就要往醜丫頭的心口紮去!

可就在這生死一刻間,王葆突然神色大變,像見了鬼似地渾身發抖,連手上的刀子都握不緊了……

“廠、廠公……?”

他音色抖得變了調,又是滑稽又是駭人。

在秦深這個位置,她看不到來人的樣貌,只能見著王葆一步一顫的往頭退去,他滿臉驚恐之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感受到身邊輕緩的腳步聲,鹿皮裁作的高靴,踩著腐爛的樹葉,悉索作響。

秦深眼皮一跳,忙偏頭看去——

來人一身襲白紗軟衣下,是奪目的血紅蟒衣,腰間一抹玄色玉帶,勒出他清瘦的身形,獵獵山風下,吹得他衣袂飛揚。

白,淡雅了紅色的張狂,紅,掙紮了白色虛偽。

而本該繡在胸前,白鶴朝雲的正一品補子,卻以另一種剌戾的方式繡在了他衣衫後擺之上,如此走路就像踩雲踏鶴,乘風仙骨一般。

一串紫檀持珠耷垂著,伴著他修長如玉的手指,一顆顆撥動,光澤油潤。

秦深盯著他的背影,不知怎得,心中咯噔一聲,就萬分篤定了他的身份。

衛槐君?!

他怎麽會在這裏!

010衛槐君

衛槐君走過她的身邊,沒有一絲理睬,他視她為螻蟻,根本沒有放在眼裏。

一步步走到王葆身邊,他佇步嘆了口氣,不輕不緩道來。

那聲音低沈清冽,不同太監該有的公鴨嗓子,倒像是昆山擲玉一般。

“王葆公公,真是不巧了,今日你贖蘭我該來道賀的,可你大放厥詞的時候,也不仔細翻翻黃歷,挑個好日子?”

王葆艱難的咽下口中唾沫,只盼著這個魔頭,能看在萬貴妃的面子上,饒他一次,故而拼命解釋道:

“誤會,都是誤會,都是這個小丫頭片子!奴才的寶貝兒丟了,這丫頭賴在了您頭上,說是管您要,我這一氣,才要殺了她,死丫頭嘴裏沒一句實話!”

王葆這話一出,秦深可以明顯感覺得衛槐君的後背一緊,從骨子裏透出殺意來。

“說的沒錯,你的寶貝兒,該管我要。”

他冷幽幽的吐出一句話來,殺氣淩人。

“……”

王葆驚恐的看著衛槐君一步步走近,冰冷的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他掙紮著大叫起來:

“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敢擅殺人命?我……我若死了,萬貴妃定然追查,我不過口舌上得罪了你,你何來殺我的念頭哇!”

王葆用力掰著衛槐君的手,無奈他的手像鐵鑄一般,仍由自個兒掙紮著,一點力道沒松懈下。

衛槐君憐憫的看了他一眼:“殺人,殺誰,還要問什麽因由?”

涼薄的口吻,沒有一絲溫度。

他長身玉立,像一尊生死界碑。擡起手指,用指甲撓著王葆的喉嚨,輕悠悠的道了一聲:

“而且,我最恨被人威脅!”

獰笑著,衛槐君拿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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