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章

關燈
五月節宴夜,免宵禁,燈火通明至深夜,清風拂衣。

沈青鸞坐在京城瓊樓高處,迎著夜風看景。她的貼身侍衛南霜同她一齊坐著,一邊註意四周,一邊小聲道:“主兒,您仔細著風,夜風厲,冒著您。”

“大宴何時散?”沈青鸞忽問。

“將到亥時,想是該散了。”

前世她在宮宴上時,鄭玄因身子不好,告罪早退了一刻半,算算時間,他的銀頂輿轎也該到了這條街上。

“南霜,”沈青鸞盯著街一頭,問:“我若找了國師做眷屬,你說他可願意,做我的景王妃?”

南霜面色驚愕,結巴道:“國、國師大人,他是方外之人啊。”

“那又如何,僧道成家,大啟還少?”

“可是……”

沈青鸞擡手止了她的話,目光望著那邊兒過來的輿轎,轎簾兒是玄底銀章的式樣,只要掃一眼,就再不會認錯。

現下的街頭巷尾裏,商販密布,行人如織,川流不息。沈青鸞提氣運輕功,三兩下便從瓊樓頂上跳了下來,一身赤色華服,盤領窄袖,玉頸纖秀,負手往道前一站,引人駐足側首。

國師府的道童玉虛擡手停了轎,小跑上前一禮:“景王殿下。”

沈青鸞點點下頷,徐步上前,邊走邊道:“你師父本就深居簡出,今兒逢大節,還回去,不怕悶出病?”

玉虛不知這位究竟是何意,趕緊跟上,攔在轎前:“這種節慶,老師方外之人,紅塵滾滾,怕沾衣。”

“怕?”沈青鸞重音重覆了這幾個字,眼前忽而閃現出鄭玄前世手撕遺詔的場面來,那種吞天的氣勢,誰看得出他心裏還有一個怕字。

“小孩兒,你讓開。”沈青鸞駐下步子,往玉虛面上遞一眼。

玉虛是鄭玄的親傳弟子,打小兒念的《老莊》,學的是得道煉丹,見得沒有一個不是高官雅士,哪裏攔過這樣的煞星,登時往後退了幾步,小聲道:“您別……”

還沒等沈青鸞親手撩開轎簾,鄭玄便從中出來了,他神色之中並無倦意,手中持著一柄白玉拂塵,站如青竹勁松,摻了幾縷雪白的長發放下一半,眉目清朗。

沈青鸞好好地看上一遍,隨後道:“我帶你玩去,你別回了。”

鄭玄似是怔住了,他還一語未發,就被這句話沖得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對上沈青鸞那雙亮如晨星的鳳眸,感覺抽進肺腑裏的空氣都滿是紅塵煙火氣。

偏偏這個人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似的,伸手握上他掩在廣袖裏的腕,道:“這點兒紅塵氣都怕沾嗎?國師大人?”

鄭玄緊緊地看著她的臉,想要從中窺出一絲一毫的陰謀算計來,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沈青鸞的手段,讓她親手碰過的地方,連皮帶肉削進骨頭裏去,都怕上面的瘟毒往四肢百骸裏浸。

好沒誠意的激將。鄭玄聞言心道,卻掙開一半,轉了個方向握住她的手指,好像渾身都是鐵打銅鑄的,沒一點兒懼意,不閃不躲。

他說:“那有勞景王了。”

沈青鸞瞇起眼,往他面上一盯,隨後不由分說地把這位當朝國師拉走了,沒入人潮流水般的街巷之中。

只留下國師大人的輿轎和道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佇了片刻,玉虛一甩拂塵,急道:“楞著什麽,回府叫林慶來!”

·

沈青鸞武功卓絕,放眼天下,同年齡者難出其右。鄭玄同樣身懷武功,且天賦異稟,真正動起手來往往不會吃虧。只是因玄靈子惜身修養的緣故,他已有三五年未與人交手了。

沈青鸞不同,她出身將門,鎮邊八年,常與那些武藝高超之人過招,即便是回京封王,身上也透著一股習武之人的戾氣。

開朝以來第一位女異姓王,攥著國師大人的手穿行於街中,路過無數叫賣攤販,賞遍燈影美景,大約行了一刻多,想是離得遠了些,沈青鸞側首問他。

“我這麽突然,你也敢來。”

鄭玄眉目疏清,雙眸卻幽黑深邃,映在沈青鸞眼中,有一種冰冷的溫柔。

“舍命陪君子,有何不敢。”

沈青鸞在心裏念了一遍君子這兩個字,再例數自己當年做的那些事,鳳眼微瞇,湊過去低語道:“你諷刺我。”

鄭玄巋然不動,哪怕對方溫熱的氣息已撲進脖頸間,也沒有一絲顫動,他的眼眸裏納進沈青鸞的面貌,輕輕地問:“我說錯了麽?”

沈青鸞自然不肯認什麽小人,她前世與鄭玄的交流,僅限於朝政之上,那時的唇槍舌劍、犀利機鋒,幾乎沒有第三個能跟得上他們,或有半分還口之力。鄭玄往往語調從容,不疾不徐,就能與她織上半段的刀光劍影。

至於她附身玉佩時,鄭玄一人在朝,滿朝百官鴉雀無聲,寂寥如死。

燈影憧憧,滿市繁華。燭光透過燈紗,柔柔地映在沈青鸞的側頰上。鄭玄與她同行,持著玉柄的手向內收了收,覺得方才被氣息浸染到的地方,都滾出一片陌生的熱意。

他下意識揣測對方的思緒,他想今夜齊謹言獻策,當是她的手筆,而為何卻不去看?那句向聖人說的“告假尋眷侶”,究竟是真是假,那齊謹言……

一想到此人,鄭玄這麽多年修出來的清心寡欲,冷淡肺腑,都要跟著灼燒起來了。

正在此時,兩人行到一架橋前,河畔柳枝纖密,流水淙淙。這裏人煙漸少,很難尋至。

沈青鸞終於滿意,放開手倚靠橋頭,仰首望著漫天星子,問:“玄靈子。”

“嗯。”

“你怕不怕死?”

鄭玄詫異地望著她,不知這句話從何而來,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低聲道:“你這句話,真是讓我背生寒意。”

夜幕寂靜,星華如水。沈青鸞聽了這句話,忍不住笑了笑,道:“你真的敢舍命啊。”

她早就知道了。從鄭玄拖著病軀重入廟堂、費盡心力從齊謹言手中奪過這萬裏河山時,從破碎聖旨入火間的漫漫餘灰裏……更早一點,從他含笑飲酒,幾乎為此斷送性命那一日。

國師被逼退隱山林,回侍明璣子身畔。那一天百官泣淚,再三挽留不住,十裏長街,皆有悲聲。而沈青鸞就在高樓之上,與齊謹言談家國之事,一眼都沒有看。

沈青鸞擡起手背,覆蓋住了眼眸,卻有濕潤的淚痕,悄悄沒過眼尾。

鄭玄靜立在一旁,沈默地望著她,他擡起手,在觸到對方的前一刻緩緩蜷縮回來,收斂指節。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局面,人聲寂寥,天地遠去,在這星輝與河面上破碎的粼粼光華間,萬般辛苦不覺苦的沈青鸞,究竟是在為誰而感到痛楚。

那只手移開了,對方的面上已無異樣,反而靠過來問他:“我未去赴宴,旁人可有說什麽?”

誰敢說你。鄭玄壓住了這話沒提,只道:“無人多言。”

沈青鸞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又問:“你為何回的這樣早?退了席便回府,你們修行之人,都無欲無求的?”

鄭玄沒有立即回答,那雙孤清的眼沈沈地看了她片刻,在心裏無聲地反駁了一遍這句話,移開話題:“你的治世三策,寫得很好。”

沈青鸞毫不意外,齊謹言的本事他們兩人一個比一個清楚,鄭玄作為兒時伴讀,若說掐不準五皇子是否醍醐灌頂一夕開竅,卻總能掐準對方言談撰文的語氣習慣。

想來齊謹言拿到三策時,又是改都不曾改,便呈上去了。

“那是五皇子的。”沈青鸞已交予了他人的東西,便是施舍之物,斷不會再討要回來,她也不屑於此。

鄭玄握著拂塵玉柄的手微微一緊,指腹摩挲著下方的弧度繞過去,指骨抵在玉柄下,繃得發白。

“五皇子……”

“你不要提他。”沈青鸞看著他道,“我不喜歡。”

前世亦如此,沈青鸞拿命護著那人,不知道齊謹言是什麽做的,能讓她當眼珠子一般捧在手中,連提一句都不行。鄭玄認清自己現下的身份,默不作聲地在心裏翻江倒海。

他披了一個世外之人的皮,早就墮入凡俗塵網之中了,常常懷抱著那樣不堪的心意去接近她,每每觸及,卻又總是徹骨冰寒,其痛難言說。

現如今愈演愈烈,往日還可壓抑得住,現下聽到她口中說到齊謹言,竟都有如此的心意波瀾。

沈青鸞懷疑對方會錯了意,正當繼續說明白時,侍衛南霜從遠處運功掠來,落地時單膝跪地,禮道:“王爺。”

她擡眸看一眼一旁的鄭玄。聽到沈青鸞吩咐道:“說。”

“太子退席時遇刺,已經……薨了。”

前世經過一遭的車輪滾滾而來。沈青鸞低首握了下手掌,望著手心頓了頓,道:“知道了。”

丞相支持的三皇子齊謹正一脈,即將請命徹查此事,賊喊捉賊。最後用早就備好的證據,汙蔑到不能開口的死人身上,讓太子連死後哀榮也不可得。聖人震怒之下,連同皇後易氏都受牽連,由貴妃代掌鳳印,實實在在地大權旁落了整整三年。

三皇子齊謹正雖有超凡之才,但為人狠辣陰毒,若真登龍位,有暴君之嫌。而太子庸碌不堪,若非生在皇後膝下,根本輪不到他做這個東宮。按下五皇子齊謹言不提,真正有治國之力、明帝之心的,是出身低微的七皇子齊謹行和年紀尚輕卻聰穎不凡的十二皇子齊謹瑞。

南霜繼續道:“方才五皇子殿下遞信,請您回府一敘。”

沈青鸞挑了下眉,哼笑一聲:“你讓他等,我有些事問他。”

“是。”

南霜離去後,沈青鸞轉過頭看向身畔人,發現鄭玄居然在走神,她頗有些新奇地擡起手,在他眼前一晃。

“怎麽,太子薨,驚住了?”

鄭玄擡起拂塵掩了一下,語氣清淡:“不該驚麽。”

若旁人,莫說驚,就是當場嚇出個好歹來,也屬正常。可你麽……沈青鸞意味深長地一笑,忽道:“你有沒有去聽過戲。”

“什、什麽?”

“我帶你去。”

“等一下……”

來不及等一下了,無論是曾經的攝政王,還是現今的景王,是出了名的什麽都敢做,不要說拉著道士進戲樓,就是使喚名妓禮佛,她也全然做得出來。

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哪裏好呢。沈青鸞想,為什麽不沾一沾這俗世,脫掉一層纖塵不染的皮囊,把你的決絕、你的癡心、你的滿腔烈火,都交給我看一看呢?

我會好好保存的。她扣住鄭玄的手,每一根手指都妥帖地交握,收攏得愈緊,她說。

“玄靈子,你陪我去聽吧。”

沈青鸞目光專註地望著他,看到當朝國師大人那雙幽然的雙眼。

“陪我去聽一聽……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聽一聽那些前生註定事,莫再錯過姻緣。

作者有話要說:  她眼底眉梢,圍著我繞啊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