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咱們寨裏，下半個月的糧食，你清點一下，拿去收好，還有這些肉食，不宜存放太久，這兩天就緊著做了給大家吃，還有這些精米，是大爺要的，你留心些……”

負責采買的李成材，從山下回來，就忙著分攤清點一應貨物，其餘沒甚要緊的物品，都讓其餘人等去分派了，這些糧食卻是最要緊的東西，所以他親自去趙大嫂交接清楚。

趙大嫂也是個極利索的人，不然也不能讓她來管這些事，她雖不識字，但記性好，人也精明，這寨上百來號人，每天都要吃喝，半個月所需的糧食，也不是少數，一一清點過去，倒也沒有錯漏。

李成材是山寨中少有識得字的幾人之一，采買之事需要記賬，所以有他領頭辦理，他拿著賬本，陪著趙大嫂點數，待趙大嫂點清楚，沒有問題之後，便在賬本上畫了押，這事兒也就算辦完了。

“李兄弟這趟下山也是受累了，快去歇著，後面的事兒我來辦就成了。”趙大嫂客氣的說道。

她原本也就是個普通農婦，只是一家人老的老死的死，就剩下她跟兒子兩人，留在村裏有些勢單力孤，被族人栽臟說她偷漢子，要把她給休回娘家，她娘家人早就死絕了，又哪還有什麽娘家，甚至還有些老學究，說她傷風化，要把她給沈塘，才不損趙家名聲，這簡直是不給她活路，她當時也是嚇壞了，帶著兒子就偷偷跑了，跑出來才知道，外面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的，但她也沒後悔過，若是留下去，只怕是早就沒命在了，很受了些苦，後來聽說入雲寨，她就帶著兒子來投奔了。

正巧她來的時候，也正是寨子初立，葉墨初正招攬人手之時，二話沒說，也就把她母子兩個給收下了，要說她也就三十來歲的人吧，這日子生生把她磨得跟四十多歲似的，好在來了入雲寨之後，能每天吃飽喝足，雖說名聲不好聽，是做賊的，但沒什麽是比能填飽肚子更重要的了，她兒子趙狗兒，如今已是十二歲的半大小子，近兩年夥食好，已經養得頗為壯實，比起以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讓她覺得做山賊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如今大小也是個管事，管著這寨子人吃喝，日子也算過得有奔頭，待兒子長大，娶房媳婦再生個孫子，她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趙大嫂，正在忙呢？”秦千語臉上帶著輕淺的笑意，話語和善的問道，林媽媽跟在她身旁，臉上也是一臉和善的笑意。

“是秦小姐啊，你的身子都好了，真是太好了。”趙大嫂臉上揚起愉快的笑意，拍了拍手上的臟汙，幾步行過來，對著秦千語屈身一禮：“見過秦小姐了。”

她一個農婦，原本也不懂得太多的禮節，只是上了這山上之後，倒也見過點世面，那葉墨初雖不強制眾人怎樣，但基本的禮節還是有要求的，這上下尊卑，也都有個定制。

趙大嫂自然知道秦千語的身份不同，這是縣令家的小姐，真正的官家千金，身份尊貴著呢，當然尊不尊貴的，其實跟她沒有多大關系，最要緊的是，這人是大爺看重的人，以後少不得就成了大爺的婆娘，哦，不對，應該稱為夫人，平爺教導過的，他們說話得斯文著些，不能太粗俗，他們入雲寨可是與別的山頭不一樣的。

“趙大嫂不必多禮。”秦千語虛扶了一把，語氣十分溫和的說道：“你們這是在忙什麽？”

“哦，這不李兄弟下山，剛采買回來的糧食，我正收拾收拾，搬廚房裏去呢。”趙大嫂瞧著這些糧食，滿臉帶笑的說道：“看著這麽多糧食，其實不經吃，咱們山上人多，吃得也多，你瞧這麽些，也就半個月的量呢。”

秦千語瞧著地上，堆放著大包大包的糧食，怕得有兩三千斤的量吧，想想這一寨子一百來號人，多半又都是壯年漢子，也確實耗費得多，畢竟要幹“活兒”，不吃飽，又哪來的力氣。

“都是些什麽糧食？”秦千語好奇的問道，山上這麽多人，花費也著實不小，若全是都是精米白面的，怕是頂不住，再有一個，從吃穿上面，也很能看出問題來，這山寨中惟一的營生，也就是一個劫字，若是大魚大肉，也或是青菜稀粥，這就是兩種不同的差別。

“還能有什麽差別，都是平常百姓常吃的，諾，這幾袋是糙米，這幾袋是粟米，這幾袋是些雜糧豆子，說起來，咱們這山上的人，也都是貧苦出身，只要能填飽肚子，誰還去挑剔吃什麽，要說咱們平爺賬上也管著些銀子，頓頓精米白面的那吃得，但那可不是會過日子的，尋常百姓家，也不會這樣吃，逢年過節的能吃頓好的也就差不多了，但咱們寨中比起尋常百姓家，卻還是要好過許多，時不時的也能嘗頓葷腥，像以往在家裏時，可舍不得花錢買頓肉來吃。”趙大嫂這一開口，就有些喋喋不休。

卻也是把秦千語想知道的，都說了個清楚，她倒也不是刻意想要打聽什麽，不過是想了解一下山寨中的情形，不過看著趙大嫂說得興致勃勃，與有榮焉的感覺，她也頗覺無語，這都是什麽世道啊，做賊的也能做得這麽有滋有味。

“這麽說，趙大嫂更喜歡過現在的日子了？”秦千語輕聲問道。

“那當然，誰放著好日子不過，還去過那些苦日子。”趙大嫂無所謂的笑了笑道：“我知道，咱們這做賊的，說起來名聲難聽，可這世道不讓人活，咱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這麽著，難道真要去死的才好嗎？”從前的日子，她真心不願意去回想。

“外面的日子，真的有那麽難過嗎？”秦千語不解道，她一個外來戶，肯定不了解世情，就算是曾經的秦千語，肯定也是不了解的，畢竟一個千金小姐，就算在後宅中過得不甚如意，那也是吃喝不愁的，況且一個女兒家，最多也不過是讀書寫字，做做女紅，又豈會無故去關心普通百姓的生活，那是她爹才該操心的事兒，父女兩個又不親近，日常見面都少，又豈會跟她說這些事。

“唉，咱們莊稼人，那都是苦水裏泡著長大的，小姐你養在家裏，十指不沾陽春水，肯定不知道這些事，我今兒就說給你聽聽，別人家且不說，我只說我們趙家，我十四歲那年，家裏發了大水，隨父母逃荒出來，一路上又病又餓的，後來也就只剩了我一個，好在遇到趙家收留了我，我就做了趙家的媳婦，趙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家中有五畝地，就一個兒子，上面三個姐姐也都嫁出去，地裏的莊稼收成好的時候，交掉五成的賦稅，剩餘的倒也能糊口，只年景差些的時候，那就得節省著吃，時常都得餓肚子了，餓肚子的滋味，小姐定是沒嘗過的，燒心燒肺的難受啊！”趙大嫂一臉苦澀的說道。

秦千語也不是完全不知事的人，她聽著後半段，也就聽明白了，五成的賦稅，這當官的真夠黑的，也難怪有那麽多賊窩了。

“要說沒病沒災的，日子就算苦些，也勉強能過，只家裏公公婆婆年紀大了，身子就不好，初初也不過硬抗著，後來實在不行，就請大夫給抓副藥，家裏本就沒錢，糧食換了藥，這日子就更難過了，公婆瞧著不成，死活也不肯再吃藥，本就病得重了，這一停藥，也就……”趙大嫂有些硬咽了。

“要我說，他們若能像如今寨中這樣，天天吃上飽飯，時不時見頓葷腥，也不至於熬垮了身子，就那麽去了。”對於死去的公婆，她心中也十分懷念的，畢竟當初無家可歸時收留了她。

秦千語聽著，也是於心不忍，能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就算有些私心，這對夫婦也還算是善良的，為著能讓後輩繼續過日子，而拒絕吃藥，寧肯這麽活活的病死……

“過了兩年，我那男人，在鎮上做小工賺錢，卻不想在大街上被人騎著馬活活踩死，當場就斷了氣，後來我找人去打聽，說那人是王大戶家的公子，心情不好，出來跑馬，當時也有人去報官，只衙門裏說，是我男人故意沖撞，死了也活該，還說什麽驚了那馬，沒有找我們賠錢都是大發善心了，我那男人，就這麽白死了，後來的事兒，大家也都知道，我是實在沒活路了，才來投了入雲寨，也是平爺心善，肯收我一個沒用的女人，不然，我們母子兩個，不定早就死在哪裏了。”

秦千語卻是聽得呆呆怔怔，賦稅那麽重，當官的還不為民做主，有錢人就能橫行霸道，這簡直就是亂世的征兆啊！她一時也真不知該說什麽的好。

趙大嫂似是早已看開，說完這一通，頗有些悵然的嘆道：“這世道就是如此，其實吧，像我們家這樣的情形，還很多，只是很多人吧，沒有我這麽有勇氣，我敢逃出來，敢上山做山賊，那些沒有勇氣的人，也不過是一死罷了，人死如燈滅，誰還能記得他們。”趙大嫂如今受寨中匪氣熏陶，也是生出對強者尊重，看不起軟弱無能之人的心態來。

秦千語也是楞楞的想著，像趙大嫂這樣逃出來做賊的，還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死了的，也就死了，還有一大部份，沒被逼到趙大嫂這份上，卻又還能喘口氣的，卻依然還在苦水裏面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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