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宓搖搖頭，示意他彎腰，在他耳畔，仔細的說了幾句話，他臉色變了，帶著困惑不解，挪步上前。

宋丁海並不是沽名釣譽之輩，從他能隱約看出李老爺沒死，外帶被趙家請來的份上，他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尤其是他把脈時，濃的跟掃帚似得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等看完後，他的表情跟前面的人一樣，不大自然。

柳宓堅定，他一定是看出什麽了。

“該你了。”先前起哄讓宋丁海喊他師傅的那個男的，迫不得己的催促著柳宓。

其實，不止是他，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等著她上前去露一手呢。

能讓周老這麽看重的人，到底是有多麽出神入化的本事呢？

柳宓騎虎難下，背著自己的藥箱上前。

他露出帳的，是一只手臂。

柳宓神色自然的坐下。

眾人凝神，屏住了呼吸。

傳統上的望聞問切，她並不會，所以坐下後，她第一件事是要觀察這個人露在外面的胳膊，但是他胳膊上的痕跡映入眼簾後。

她的神色多了些迷惑，漸漸地，她的表情凝重起來，那原先一直打量這邊的白夫人，見她神色異樣，身子動了動，想上前拒絕，卻顧忌著周老，克制停下腳步，目光卻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柳宓從箱子裏掏出來了手套口罩戴好，就著燭光仔細翻看了一下他胳膊上的痕跡。

上面帶有紅斑。

細長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只從胳膊看不出什麽好歹，她趁著人不註意的時候，掀開了那遮蓋在被褥下的身體，白氏顯然也沒意料到她會這樣，動作一慢，已經被她得手了。

耳畔驚呼聲並沒有影響到她，柳宓蹲下身子觀察他的腳掌，上面也帶著清晰可見的紅斑。

手上，腳上都有，會不會臉上也有？

她想仔細看一下那人的臉。

卻還沒來得及行動時，就被得了主人示意的丫頭拉扯了一下，柳宓又全身心的放在患者身上，一時不慎，她身子踉蹌著險些摔倒。

“你做什麽！”方才速度太快，他只隱約見到這人臉上有紅色的痕跡，卻沒見的更多，為什麽先前的那些大夫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到了她這了，怎麽就不行了？

不過，雖然方才只是驚鴻一瞥，但是她卻隱約覺得是疣狀皮損。

身上這麽多的痕跡，難道是深部真菌病？

“放肆！”那個婦人見柳宓先生氣了，氣的更重！不過這會當著這麽多人面，她不想失了風度，強撐著自個的脾氣，壓抑道，“你不去給廉兒把脈，而是又摸他的胳膊，又看他的腳掌，再看看他的臉，這成何體統？”

男女授受不親這話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不會有錯，看她這一副上躥下跳的模樣，幾輩子沒見過男人？她當時就不該抱有僥幸的心態，讓她來給兒子看病！

周老太醫有些不大痛快，柳宓的本事是他親眼所見的，既然將人請來了，那就該有對待醫者的態度，明明要請人來看，卻又擺出這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面容，這是踐踏醫者的尊嚴！

“白夫人，醫者要想行醫治人，不去觀察打量病人，這又能如何看的好人？柳小友她治病有她的法子，您請靜待片刻就是。”因為還要仰仗人家，所以那側夫人雖然心有不甘，還是臉色難看的坐下了。

柳宓朝著周老太醫感激的道謝。

她招手，示意先前拉扯她的那個婢女過來。

“你就是經常伺候下人？”那婢女不知她尋她為何，此時戰戰兢兢，目光躲閃的朝著側夫人的位置看去。

“問你話呢！”柳宓表情不大好，病人情況如何你一個近身伺候的丫頭不清楚？還結結巴巴，似是而非的，伺沒伺候你還不清楚嗎？

“是，是”婢女緊張的大氣不敢出，突然聽得她的質疑，趕緊彎腰應承。

“那我問你，他臉上的那些東西，是先前就有，還是最近才起來的？還有他腳掌跟手腕上的這些，都是跟臉上的一起發出來的嗎？他以前，有沒有經常起過這些疹子？”她需要判斷，這人是皮膚病還是其它病癥引起的並發癥。

柳宓一連串的問了好些。

那侍女緊張的大氣不敢出，少爺的病的這些日子，原先伺候他的人，全都換了，這還不止，她雖說是從夫人那邊調撥過來的，對少爺院內的情況不大明白，可是她能做到大丫頭的份上，也不是個傻的，她知道府裏的人對少爺的病從來都是閉口不談的。

先前伺候過他的，這會都已經發賣出去了，她現在，她現在哪裏敢多嘴說些什麽啊！

感覺道側夫人的目光一直緊緊的註視在她身上，她緊張兮兮結結巴巴開口，“是，是先前就一直有的，從少年時期就有了！”反正跟少爺的真實情況反正來就是了。

白夫人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算是這丫頭有點心眼。

“不是最近的啊。”柳宓脫下了手套，語氣有點微微的失落。

她老是隱約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

“餵，你，怎麽還不去把脈？”柳宓正沈思的時候，白夫人不悅的開口，她想快點將人打發走，好問這些大夫們一些話，這丫頭醫術不高，卻不少礙事。

但是，遲遲不見她有動作。

柳宓心虛的望著自個的手，腦子飛快的想著應對的法子。

她緩緩地收拾著自己的藥箱，“夫人似乎本來就不大信任我，既然這樣，何苦當時要請我來呢？”

白夫人平時出門在外，誰不是捧著她，恭維她？現在碰到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片子，還敢這麽出言不遜！誰請的她？她也想知道誰請的她！

“小丫頭，你莫不是還不會把脈吧？”看她故意扯開話題，白氏眸子一閃。

柳宓沒回答，她知道這些人想的是什麽，想要借此來諷刺她唄，但是，這還真的是她的短板，因為她確確實實是不會中醫，不會把脈。

那些跟著起哄的人，本來就是隨口這麽一說，想著在主人家面前討個好，可見柳宓這會越發的沈默，也楞住了。

幾個平時在鎮子上名氣稍微大些的大夫，這會目瞪口呆，指著她不可思議道，“把脈不會，那針灸呢？你別說，你師傅沒教過你《銅人經》，你不知道穴腧都數、穴避針灸訣，修明堂訣式。”

柳宓站在原地不吭聲。

周文昌也靜靜的看著她，穴腧都數很少有醫者不知曉的，它分別記錄了頭、面、頸、背、胸、腋、腹等各部腧穴和四肢十二經穴，修明堂訣式記載的骨度尺寸，分明是正、伏、側三人圖，記錄人的五臟六腑的形狀。

這些一般有點名氣的大夫，不會沒接觸過，更不可能連聽都沒聽過。

可是，現在，她臉上的迷惑，給自己一種感覺，好像，好像她真的從始至終，都沒聽過這些詞似得。

那不對啊。

她分明會醫，而且醫術還挺高明的，要是不會這些的話，如何行醫？

那些被她救活的人呢？

姑且說，其中一個是僥幸，那，現在他得知的，可不止是一個。

亂了，全亂了。

她，到底是誰？

周文昌現在所想，也是他祖父所想。

柳宓現在臉上的迷惑，徹底惹怒了白夫人，真是放肆，放肆！自個為了兒子急的心力交瘁，這小丫頭片子不去別處坑蒙拐騙，竟然來這，消遣起她了！

“連脈都不會把的人，竟然來這給我充當大夫，當我是死的嗎？”本來心底就憋著火氣，現在她得了理，恨不得將方才，她胡亂動他兒子的不滿，也全部發洩出來。

“我師父才不是那等坑蒙拐騙的人！”宋丁海莽撞的護在柳宓身前，聲音頗大，“她的本事你們沒見過，怎麽能這麽輕易的給她下決定！”

要是今個師父被攆出去了，日後要如何自處？

那些看病的人家，根本不會相信師父，她小小年紀出神入化的本事，豈不是要埋沒？

“都自顧不暇了，還來護著她呢，宋丁海我看你不是魔怔了，你是自個腦子有了毛病了！”幾個跟他相熟的醫者，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視情緒。

這要不是人家侯爺兒子生著病，場合不對，他們現在早就捧腹大笑了。

連把脈針灸都不會，還能自稱什麽醫者？這丫頭莫不是給他灌了迷魂藥了吧？

柳宓也不在意他們的看法，她倒是很感動這老實漢子對她的維護，至於那些人，既然不信任她，那她也不在這礙人眼了。

“既然這邊不大歡迎我們，那我們就告辭了。”柳宓遞給宋丁海一個眼神，他憤憤不平的將自個的藥箱背上，跟著她出了房門。

側夫人看著倆人背影，心底的怒意難以消散。

等倆人即將要跨入到門外的時候，柳宓又折返回來。

周老太爺臉上依舊掛著對她的信任跟賞識，柳宓欲言又止，視線瞥了一眼那床上昏迷沒有知覺的男人，低聲道，“還請老爺子您保重身子，小心……”

她將自己的醫用手套遞給他，“這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她一直覺得那邊不對勁，可是到底是哪不對勁，她又具體說不出來，她不像是中醫，望聞問切能判斷個大致，她不仔細的檢查，詢問病情，是檢查不出什麽異樣的。

可惜現在病人昏迷，家屬又不跟她吐露實情，可是長久以來的警惕性，讓她練就了不同，就像是當時決定要戴手套，那也是自己下意識便做了，如果他真的是自己心底的那個答案，這副手套，可能對周老爺子有些幫助。

對方頷首接下，示意她回去的時候小心點。

倆人這才在屋子眾人，或是輕蔑或者是譏諷的表情中離去。

方才停歇的小雨，這會又下的大了起來，趙家長廊上的燈籠搖搖晃晃，朦朧的燈光照在倆人臉色，神色莫測，倆人一前一後的走在長廊上，各有所思。

“師父，你覺得那個病，是什麽病？”周圍沒人，宋丁海才敢小聲的詢問出聲。

“那你呢，你的判斷是什麽？”

倆人異口同聲道，“花柳病！”

花柳病也是俗稱中的性病，宋丁海能判斷出來這個，已經是很了不得了，但是在他眼裏，柳宓更厲害，畢竟她年紀尚淺，也沒把脈的，就能判斷出來，足以見本事之大。

他卻不清楚，柳宓的把握並不大，她自己粗粗的判斷，沒判斷出幾分，可是從這家人的態度以及那些大夫們掩藏著的尷尬情緒中，她大概判斷出的。

但是要是說花柳病，這裏面包含的又多了，梅毒、淋病、淋巴肉芽腫以及腹股溝肉芽腫等，不同的病原體可以引起不同的性病，臨床表現各不相同，他們猜出大概，但是具體分門別類的病種，卻很難辯解的清楚。

要是可以……

柳宓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前方傳來腳步一陣匆忙腳步。

她跟宋丁海站在了一側，等著那些人先過去。

裙釵環響，脂粉香氣由遠及近，估計是趙家的女眷，柳宓不想節外生枝，所以十分安靜。

但是，她沒招惹旁人，卻礙不著旁人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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