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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多年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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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個賭吧。”

話已至此,太後反而收斂鋒芒,臉上的表情可以隱去,但通身威嚴猶在,端莊肅穆。如果說張妄是長鷹擊空、龍游大海,她就是釘在本朝江山下的定海神針。

“你肯定猜我是來請你回去的,但你猜錯了。半年之內,我讓車騎國滾回他們的烏龜殼裏去,而你,讓葛昏曉去找他和柳如風的師門。我年紀大了,邱月眼皮子太淺,小六兒稚齡登基,得給他留個撐得住場面的人。”

“好大的口氣。”張妄冷笑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太後沈吟片刻,道:“玉璽給你玩。”

張妄不在乎權勢,但他喜歡熱鬧,天大的熱鬧。或許是因為一輩子都在“玩”,他年逾古稀,眉眼間的張狂肆意一如當年,太後仍能明了他的喜好。

“這……”前任暴君先是眼睛一亮,然後慢慢皺起眉頭,搖頭嘆道,“玉璽麻煩太大,老病鬼剛說要游山玩水,我再來這一出,他真敢停我的藥。”

“你要什麽?”太後怕他改主意,問道。

張妄手指在搖椅扶手上敲擊片刻,委實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麽想要的:“那就把我的名字從張家族譜上刪了吧。我那爹忒壞,跟他名字後頭老子不樂意。”

“滅絕人性如你,還在乎小小族譜?”

“這不生活太圓滿,沒別的要求嗎?”他咧嘴笑道,“老子本來想的是當上太子就掛印而去,他偏不給我太子當,我就偏要當,其實他把那印給我,然後讓我拿根繩子一掛,他開心我也開心。”

葛病鬼多聰明,他專門給他雕了一塊印章,雖然海賊頭頭手底下的小頭目根本不識字,印章也不知道啥用。張妄收拾東西走的時候,真拿了根金燦燦的緞帶把裝印章的袋子掛在房梁上,把接任的葛浩仁弄得很莫名其妙。

葛浩仁是葛昏曉的第一個兒子,和邱月未婚生子養在別莊的那個。他長得很像葛昏曉,一張老老實實的文士臉,卻偏愛跟著張妄到處惹是生非。張妄玩膩了便由他接管海賊船隊,還和個黑皮女人生孩子,把親爹氣得時隔多年又“暈”了過去。

張妄早明白老病鬼身子骨有多好,把“暈過去”的人扔車裏,嘴上說是去城裏看病,等葛昏曉發現,離大海百八十裏遠了都。

哪裏都有不同的風景,既然還能跑能跳,何必留在原地。當皇帝時,哪怕他一天只想他三遍,也必須把那些過往都揉碎了一厘一厘整理,而現在他們躺在棗樹底下一嘮叨都能嘮叨一整天。

那些年誰意氣風發,誰救死扶傷,又是誰惱羞成怒無理取鬧,誰裝病成癖弄巧成拙。喜怒哀樂,富貴貧賤,都經歷過,最後走不動了,再回到這座京城,過一段平凡日子。

“他是誰的兒子?”

小六兒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莽莽撞撞地打量著張妄,真不像宮裏的孩子。

“蘇媚的孫子,她兒子前幾年打仗死了,女兒嫁給將領,沒一年那將領也戰死沙場,怪可憐的。小六兒打小沒依仗,等我找到他才發現,倒是極機靈的。”太後望著小六兒的目光充滿慈愛。這是她唯一的孫子了,未來的皇帝,最後的寄托。

張妄目光微動,果然還能從孩子狹長上翹的眼尾找到他奶奶當年艷冠六宮的風華:“你帶他來做什麽?”

“我要他見證,見證你的失敗和我的成功。”她一雙老眼好像在發光。

“哈,瘋女人。”

他這樣說,眼裏卻頭一次顯出真正的認同來,現在他有點相信太後真的能讓車騎退兵了。

太後這種註重榮譽和責任的女人,不會允許自己在未來皇帝面前失敗。

這樣想著,張妄不由閉上眼,思忖片刻:“車騎國戰線太長,你故意引他們冒進?車騎國附近有三十一小國,若能聯合他們……不對,我朝和外邦交流不多,他們相安無事多年,不是那麽好打動的。”他自己搖搖頭,“該是從內政著手,可惜不知道車騎國王有幾個兒子……據說車騎人對國內運去的物資來者不拒,莫非,你下了毒?”

“瘟疫。”

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青衫藥箱,皮膚白得像細細搓揉得皺起的上等宣紙,耷拉下來的眼睛沒有鋒芒,低調中又透出絲絲古怪的意味。

大概是因為,這個老頭走路的姿態,太像一個壯年人了吧。

哪怕張妄,也免不了腳步蹣跚,太後更得小六兒攙扶著才能站穩。

唯有他,胸膛不曾挺起,頭顱不曾昂起,腳步也不沈重或輕快,只提著藥箱緩緩而來,眼神虛瞅著三人,自然而然顯露出自己的年輕來。

“逃難來的百姓說,將士們每戰後無論敵我收集屍體,將之一齊運到城中,並逼百姓遷移。”

“不錯,瘟疫和刺客,我都安排了,更有諸小國陳兵車騎之側。他們不願和車騎打仗,但作為威脅足夠了。”太後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絲笑意,很得意,“葛昏曉,到頭來,活得最精神的竟是你。看來找你師門的事,我都不必再派人同去了。”

“葛昏曉拜見太後娘娘。”老病鬼微微躬身。

張妄對他招招手:“少裝樣,快過來瞧瞧咱孫子。”

葛昏曉有點拘謹,拿眼望坐在他身旁的太後:“太後對我師門感興趣?”

“你那三顆火藥一顆定了江山歸屬,一顆殺了一代名將柳如風,剩下最後一顆,我和邱月刮下一點並一顆解藥懸賞天下,竟無人能解,如今也算杏林揚名,被稱為天下最毒。柳如風……”太後一頓,眉眼間至今抹不去那一絲慚愧與苦痛,“文能拜相武可封侯……可惜年輕氣盛。朝中沒有像他一樣能撐天的臣子,小六兒年幼,我死後,剛剛杜絕的黨爭恐怕又要覆發。我就想著找找你們的師門,說不定還能尋出第二個柳如風來。”

葛昏曉聽到柳如風的死因,眉頭一跳,到後來,卻慢慢笑起來。他突然對不知何時又躺倒在搖椅上,全沒個坐相的張妄道:“謝天謝地,你不是好皇帝,否則我恐怕也得死。”

主弱臣強,即使葛昏曉真找到第三個同門,那人的下場也可想而知。

天下賢才都盼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卻不見史上多少賢才被皇家整治得跟鹹菜一樣。

“我和她打賭,賭輸了才輪到你去找人。你都覺得我會輸?”張妄想的與他不同,神色冷厲,極怒的模樣。

他贏了一輩子,從來只有他不要的,沒有他搶不到的。到老來,怎能讓太後這個“前妻”壞了自己一世英名?

葛昏曉淡淡道:“你若為這一時之氣相助車騎,最後老死異國,休怪我再找個老太安安生生過日子。”

乖張老頭子被噎住,瞪大眼睛望著葛昏曉:“你敢!”

老病鬼眉目間冷淡一如當年,挑起半邊眉毛:“皇上恕罪?”

張老頭一楞,猛然拍著大腿大笑起來,似想起了無比好笑之事。

一轉頭看見小六兒好奇驚嘆的眼神,他便指著葛昏曉笑道:“你將來也是要當皇帝的人,需知道一件事,有罪必罰,哪怕當時罰不得,來日,十幾年,幾十年,哪怕百年之後,這罪我都記著呢。”

言下之意,昔日老病鬼氣他那麽多回的大罪,用下半輩子贖了。

葛昏曉撇撇嘴,又板起臉問太後道:“既然你們已經幫我把名聲傳揚出去,我師門裏的人可出現了?”

柳如風死於此毒,師門不可能坐視不理。

張妄躺在搖椅裏,懶洋洋地翹著腳道:“前幾日有人來殺你,說你謀害同門,我就想著我家老病鬼多善良一個人,這麽編排你的人肯定罪該萬死,順手給殺了。你那師門不會只有一個傳人吧?”

葛昏曉搖頭道:“一脈單傳。”

張妄一拍巴掌,大笑道:“那完了!”

他像存心搗亂,非不讓葛昏曉和太後好好說話。都道老小孩老小孩,小六兒瞧他這樣,不由就想到聽乳母說起的,大哭來和兄弟搶奪父母關愛的小孩子。

大概小六兒眼裏的親近太明顯,張妄長臂一撈就把小娃兒抱在懷裏,對著呆住的太後和葛昏曉,笑得滿臉褶子都發顫,好得意的模樣。

沈默半響後,葛昏曉才長嘆道:“天下奇人異士眾多,太後不必太執著於此。”

“你不懂。他,”她一指張妄,恨恨地瞪著,“狂妄自大,把聰明人都趕走,留下一群光會陪他玩的蠢貨,使得他退位後黨爭不斷,空耗國力。為了挽救這個爛攤子,我啟用新人,新人又被老人帶壞,繼續黨爭,好在柳如風異軍突起,幫我孤兒寡母壓下亂局……小六兒,離他遠點!這不是為君的道理!”

小六兒先是一驚,下意識就從張妄這個好好玩的老頭身上起來,待聽到最後一句,居然心中發苦。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在宮中他傾慕的人物總有可取之處,或大智慧或小聰明或胸襟或氣度,但今天這個笑得時而豪邁時而小氣的老人,在奶奶看來是他絕對不能模仿的人。

小六兒直覺的知道,如果是張妄,他不會殺那位傳說中力挽狂瀾的柳如風,因為他能笑得那麽真摯,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霾,和小六兒見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葛昏曉對張妄說過,幸好你不是明君。

而這個國家需要小六兒當一個明君。

他從出生開始,就註定要為國家活。

一只大手覆蓋在六兒的頭上:“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連交個朋友都得長輩允許,你死後還指望他幹什麽?”

他不當他的祖父,偏要當他的朋友,輩分亂得一塌糊塗。

接著,張妄又道:“老病鬼,要是我賭輸了,你還去找那不知道還在不在的師門嗎?”

“你欠下的債,等你死了,我得還。”葛昏曉苦笑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冷心冷肺,但只要他承諾,這輩子都不會改。

張妄聽見這話很高興:“那你去就找吧,我沒殺那人,砍了兩條胳膊關起來而已,你餵個藥讓他帶你去找,說不定還能找到他師傅。路上正好散盡家財,居無定所,看哪個不長眼的還敢跟你過日子!”

“你命不久矣?”太後聽出不對。

“最多一年。”葛昏曉道,“他不要臨死受病痛藥石之苦,寧可用三年臥病換一年活蹦亂跳。我本想著再陪他一年就能安安生生回屋裏窩著,如今卻不行了。”

太後聞言,悵然若失。

“事已說定,等他下葬,我就去找師門。太後娘娘請回吧,小門小戶,容不下大佛。”葛昏曉看看天色,果斷逐客,一手提起還賴著的小六兒,另一只手從藥箱裏取出個灰突突的煙鬥,“你該用藥了。”

……

張妄這個名字帶著太多傳說,凡他領兵,戰無不勝,凡他在位,無人敢欺。哪怕稅負勞役令民怨深重,哪怕無由起兵史書留名,哪怕暴戾好殺不被人喜,他依舊享盡了這世間的富貴榮華。

最後,他渾身沒骨頭樣躺在搖椅上,嬉笑怒罵,意趣盎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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