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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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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湄難以置信地望著那顆人頭,身體仿佛不聽使喚了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地上爬起來,越顫越無力,越抖越寒涼。

她的目光停在賀暄的頭顱上,明明拼命想要挪開,卻怎麽都挪不開。

他死了?

他死了?

賀暄死了?

她整個人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連血液都無法再流淌,也根本無法再進行任何思考。

如月在內室,早就得了令,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得出來。

朱策站在旁邊,神情肅然地望著地上的桑湄。

沒有一個人上前,那顆頭顱就靜靜地躺在那裏。

曾經驚才絕艷,令無數建康少女趨之若鶩的青年郎君,此時此刻,就只有一顆頭顱,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而奚曠,仍舊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著她從他懷裏滾下去,冷眼看著那顆頭顱被她慌亂地拋開,冷眼看著她倒在地上,滿眼恐懼。

恐懼,恐懼。

他終於從她那張無懈可擊的臉上,看到了恐懼。

心口一剎那無法言喻的暢快,簡直要澎湃而出。

桑湄啊桑湄,你無法忘卻的情郎,你剪不斷理還亂的情郎,你敢於托付身家性命的情郎,就剩了一顆頭顱在這裏,你還在妄想什麽呢?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緩緩起身,走到她身邊,蹲下去扶住她的肩膀:“卿卿。”

她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浮木,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驚恐地抓住他的胳膊。

“別怕。”他輕聲道,轉頭又厲聲呵斥朱策,“怎麽回事?!”

朱策連忙蹲下身去撿那顆頭顱,將其裝回箱子裏,道:“這,這……屬下失職!竟然拿錯了箱子!驚擾了桑姬,屬下實在該死!”

“還不快滾!”

朱策抱著箱子麻溜地滾了。

桑湄被奚曠抱在懷裏,直到朱策消失在了視線中,她才終於能將眼神在奚曠臉上聚焦。

“嚇著你了?”奚曠細細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防才一摔,連同她的發髻都摔散了,看上去好不狼狽。

“殿、殿下……”好半晌,她才能艱難出聲。

她曾設想過很多次,賀暄究竟去了哪裏,他們的計劃究竟為什麽沒有實行。

後來猜到了賀家與奚曠的關系,她便以為,賀暄從頭至尾,都是在為奚曠辦事,又或者,是被奚曠察覺了端倪,將賀暄拿捏在了手裏。

卻唯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殺了賀暄。

為什麽……為什麽……他與賀暄難道不是同出一族嗎?他攻下南鄔難道不是因為有賀家助力嗎?他怎麽敢就這樣殺了他!

還是說,他早就恨著賀暄,這麽多年過去,仍舊恨到了如此地步?

她以為他早已放下,是她太過天真,低估了男人的氣性?

奚曠揉著她仍在輕顫的唇瓣,直到將那雙唇瓣揉得紅脂洇開,花色糜軟,他才慢悠悠道:“朱策太過粗心,本王定會好好罰他。不過,你也無需介懷,方才那人是個惡徒,斬他首級,乃是合情合理,本王並非嗜殺之人。”

桑湄閉上眼睛,揪住他的領子,靠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才能平覆自己的心情。

她當年會愛上賀暄,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她是南鄔皇後親出的唯一公主,從小就被按照最嚴格的標準教導,其他妃嬪的皇子皇女都可以偷閑玩鬧,可輪到她,卻得天天被母後按著立規矩。

她以為這是她與生俱來的使命,身為嫡公主,更應擔負起皇室臉面與責任,所以從無過多抱怨。可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連太子都可以偷懶耍滑,她卻不能的時候,她生氣了。

在她難得的叛逆之下,母後終於心軟了一回,告訴她,太子再偷懶,只要不犯大錯,他就永遠可以是太子,永遠壓過他們一頭。而自己已不能再生育,她身為最尊貴的公主,卻沒有親生兄弟可以依靠,除了母族,她更需自立,才能未來不被太子打壓。

她和太子,是兩個世族的博弈工具。

而更重要的是……母後摸著她的頭,告訴了她一個秘密。

桑湄出生不久後,皇後曾找廟裏的高僧給她看過命格,高僧說此女命格與其他皇室子女大有不同,為男子則為亂臣賊子,為女子則為禍水殃國,未來南鄔禍事,恐將由此女而起。

皇後聽了大驚失色,連忙賄賂高僧,拜托他千萬不要對外透露此事。高僧沒有收,皇後又問他如何能解,高僧只道,這都是各人宿命,但靠人力也不是不能扭轉。就像人生來就分有聰慧和愚魯,成功之人大多是聰慧之人,但愚魯之人,也並非註定一事無成。

“湄湄,其實就算是高僧,算得也不一定對。”皇後安慰她說,“你是嫡公主,自然有嫡公主該做的事,不要與那些眼界淺薄的人廝混——”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當然,太有野心的,你也繞著點。”

禍水殃國?桑湄年紀不大,但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詞。母後雖嘴上說著“高僧算得不一定對”,實際上等她稍微長大點,就忙著帶她出去做各種事,樹立清鸞公主的賢名,仿佛這樣就是“人定勝天”。

她無可無不可,母後讓她做什麽,她照做就是了。只是偶爾,看著其他姊妹肆無忌憚地在皇宮中嬉戲打鬧時,她也會覺得寂寞。

第一次見到賀暄時,她只有十五歲,一眼驚艷,從此她的少女心事,悉數被他填滿。

那是一場極為無趣的勳貴小輩間的宴會,但為了維系人情,桑湄不得不出席。好在皇後沒有跟來,也沒有人敢管著她。

她抽了個間隙偷偷溜出了席,找了個假山掩映的墻角,躲起來透風。

可還沒輕松多久,就聽頭頂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道:“清鸞公主,你也覺得無趣麽?”

她驚嚇擡頭,就看見了坐在墻頭上的青年。

正值冬日,開席的園林內,曲徑流水,小山疊亭,有殘荷浮於池塘,在半碎的冰面中凝滯。

唯獨他一身青衣瀟灑,衣角被北風卷得狂浪,手裏一只酒袋,腰間一柄折扇,好不快活恣意。

“你是誰?”她楞楞開口。

“微臣賀暄,參見公主殿下。”

說著參見,人卻還在墻頭,一動也不動。

原來他就是賀丞相家的大公子,賀暄。

十二歲時便以一首七言絕句名滿建康,無怪乎有這樣倨傲狂放的底氣。

他世族出身,風流倜儻,文采斐然,建康絕大多數姑娘都夢想著嫁給他。從前聽說,只覺得言過其實,可如今一見,桑湄才覺,傳聞確實有幾分道理。

像賀暄這樣的人,對循規蹈矩的貴女們來說,像是一劑致命的誘藥,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卻無人可以將他據為己有。

桑湄以為,自己會是這個人。

從來無人問過她是不是無趣,是不是寂寞,唯獨他,敢於坐在墻頭上,笑著朝她舉起酒袋,問她要不要一起上去坐一坐,見一見其他的有趣風光。

她瞞著母後,偷偷溜出宮與他私會,他帶著她去看節日燈會,帶著她去挑花鳥市場,甚至為了抄近路,帶她去爬了人家的墻,他坐在上面笑,看她在墻下怎麽也上不來,也不伸手拉一把,直到她急得跳腳,他才指了指墻角的磚垛,示意她踩那個……諸如此類,雞飛狗跳,荒誕不經,卻全是她從未有過的刺激經歷。

她明知危險,卻情不自禁地放任自己,沈溺其中。

她能避開皇後出宮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數時候,只能讓秋穗假裝辦事,出宮傳信。然而好景不長,皇後的舊疾重發,且一日比一日嚴重,她在母後身邊侍疾,再難出宮一步。

起初賀暄也會傳些信進來,問候皇後的情況,安慰桑湄。因為母後病重,自己卻還分心在情郎身上,桑湄心中十分愧疚,便從未回過他的信。漸漸地,他也不送信進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後時日無多。

皇後入陵那一日,天降大雨,桑湄淋了雨,高燒三日,醒來身邊只有秋穗。

秋穗說,皇帝來看過她一回,留了幾句好好休息的話,連貴妃及太子等人也遣人送來了些溫補之物,唯有賀暄,至今未有表示。

桑湄聽了,久久未語。但還是撐著病體,給他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悲痛難愈,請他等等自己。

賀暄的回信很快來了。一如既往的熟稔口吻,仿佛中間幾個月的斷聯從未發生。

桑湄將侍衛長派了出去。

她不信自己可以禍不單行至此,可侍衛長帶回來的消息,卻並未能如她所願。她面無表情地聽著賀暄的種種事跡,無非是給侍郎家的女兒寫了首詩,與將軍家的妹妹喝了壺酒,又或是為哪家坊間盛名的歌姬譜了首千金難求的曲子。

這些都是她衣不解帶侍疾時,他在外面做的事。

其實她早知他德性如此,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紅顏知己多如過江之鯽,可她卻總覺得自己是那個特別的人,因著尊貴的身份,他不會敢忤逆於她。這世上描寫浪子回頭的話本有許多,她定會是那個被偏愛的那個女主角。

是她高估自己了。

他們的關系只能在夜幕下出現,不能為人所知。

他們甚至連任何好聽的海誓山盟都未曾許下過,所以也不能說是他背叛。

她於他而言,或許只是空虛生活的一個花樣點綴,也或許只是將來茶餘飯後的一個精彩談資。

不過爾爾,不過爾爾。

賀家與太子母族要結親的消息,在建康城中傳開之前,先傳到了桑湄耳朵裏。

當夜,她來到了賀暄的書房。

賀暄回家,卻發現家中無人,連仆從都不曾點燈。他疑惑地自己點了燈,卻猛地發現房間中央坐了個人。

白衣黑發,形同鬼魅。

桑湄本是想心平氣和地與他把話攤開,可情之一字素來不由人控制,見到他的第一眼,她淚珠滾滾而落,然後想也沒想,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她質問了他許多,譬如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譬如為什麽要同時招惹那麽多姑娘,譬如他賀家就這麽急著投靠太子,這麽急著落她的臉嗎?

可得到的,只有賀暄重覆的抱歉,與他的反覆解釋:微臣以為,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桑湄這才知道,原來那些追逐他的貴女,也並不一定是真的有多麽愛慕於他,只是想嘗一嘗風花雪月的滋味罷了。只有她,只有她,是全天下最正直的清鸞公主,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清鸞公主。

作者有話說:

真無語,你造孽,我倒黴。

——奚曠to地上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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