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過後，天氣漸變晴朗，每日裏陽光充足。

年邁的醫官端著一直青瓷碗盛了藥，慢慢到了一座小帳篷前，帳中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將藥接過，剛進去，就聽一聲：“呀！”

“怎麽了？”醫官趕忙問，“可別打翻了藥，這藥可是熬了好幾個時辰才好——”

賬內傳出中年婦女的聲音來：“您……您怎麽醒了？”

醫官一楞，趕緊往不遠處的大帳小跑過去。

小賬裏，封長情已經坐起身子，正自疑惑的打量著身處的地方，從簡單幹凈的帳篷內轉了一圈，視線慢慢的落到了端著藥的中年婦女身上，“你——是誰？”

因為太久沒有開口，她的喉嚨沙啞的厲害。

中年婦女忙道：“小人是從將軍府調來的嬤嬤，專門照顧姑娘的，姑娘可覺得身子有什麽不適？”

“將軍府？”封長情慢慢的重覆。

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那個雨夜，從避雨的庫房離開之後找了個廢棄的院落，拉了衣服蓋著自己睡著了，當時應該是發了高燒，那些難民來搶她的包袱，還要將追風抓了去殺。

後來……的確聽到什麽人的對話，有一個被叫做將軍的人，很高大……

“是。”中年婦女把藥送到了封長情的面前，“姑娘先喝藥，我這就去讓人稟告將軍。”

封長情把藥接過，“我睡了多久了？”

“從奴婢被調來照顧姑娘到今日，有十日有餘了。”

賬外有腳步聲響起，嬤嬤起身出去了，下一刻，帳簾再掀起，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光二來。

他穿著明光鎧甲，腰上陪著寶劍，走路的時候，劍柄碰撞鎧甲，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一雙桃花眼雖略顯得陰柔，卻充滿端方正氣，此時臉上帶著明顯的喜悅之色，聲音焦急：“封姑娘，你終於是醒了。”

封長情端著碗，有些恍惚的看著他，“蘭……成，是你救的我。”

這裏本就是湘西地界，能在這裏被稱之為將軍的人，她心中是有數的，可看到蘭成的這一眼，心中總還是升起了淺淺的失望。

蘭成上前坐下，“那日湊巧出去巡視，正好碰上，對了，你的包袱我幫你截下來了，還有你的坐騎追風，現在就在營裏。”

“多謝你了。”封長情把藥碗放下。

“你怎麽會忽然到湘西來？”蘭成剛一問完，又頓了頓，“若是……公幹，你只當我沒說便是。”

封長情卻搖頭：“不是，我是自己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

“將軍。”

正在這時，帳子外面響起許忠的聲音來，蘭成起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去就來。”

“好。”

蘭成很快離開，原本照顧她的嬤嬤再次進來，並且吩咐人打了水給她梳洗，拿了衣裳來伺候。

嬤嬤準備的是一身水紅色的留仙裙，款式新奇，顏色嬌美。

“這個款式……”封長情看了看，“款式和顏色都是好的，只是我不太習慣這樣繁覆的衣服，我的包袱不是在麽，裏面有幾件我常穿的衣服……”

“姑娘的包袱當時被那些難民揪扯，衣服和首飾都有破損，如今又是在野外紮營，所以還沒修補好呢，姑娘不如就先穿這身吧，姑娘大病初愈，這水紅色最是填氣色，姑娘穿在身上，也能增些生氣。”

封長情一默：“那好吧。”

病了一旬，身子終究是不舒服的厲害，平日裏擡手飛石就能擊倒箭靶，如今這胳膊卻像是被灌了千斤，腳步也是虛浮無力。

那嬤嬤是個手巧的，扶著封長情坐下，幫封長情編著發，一邊說著話：“姑娘是關外人吧？”

“嗯，你怎麽知道？”

“咱們將軍年歲雖小，但平日裏卻嚴肅的很，除了他一起入軍中的那幾個兄弟，對其他人都不親近，卻對姑娘關懷備至，又十分用心，可見姑娘和將軍以前必定是熟稔，將軍是從關外來的，所以奴婢猜測姑娘也是從關外來的。”

封長情笑了一下，沒說話。

那嬤嬤也是識趣的，便也不再多說，認真的給封長情梳頭。

……

許忠和蘭成一路到了大帳裏，蘭成才問，“城中疫情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許忠道：“沒問題。”

“你——”蘭成站起身，“你怎麽也會消遣人了。”說完就要走。

許忠卻攔著他，“你要去看封姑娘吧？打算和她說些什麽？”

“……”蘭成一默，他一時高興，根本沒想好要和封長情說些什麽。

許忠又道：“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了，據說，封姑娘和唐進離開海陵的時候，還帶了當初清水集上的宋家二老，還有二老照顧的一個姑娘，是要一並去常州安頓的，可最後到常州安頓的時候，宋家二老和那個姑娘卻不在。”

“你想說什麽？”

“派出去的人還查到，封姑娘是在半路就離開了隊列，根本沒進常州城，如今她獨自出現在這裏，唐進又追來找……”許忠沈吟了一下，“那宋家二老，對封姑娘意義不同，所以我猜測，封姑娘會出現在這裏，多半是因為二老和唐進出了隔閡，如今你既然救了她，就不要在她耳邊提起唐進，更不能說見過唐進。”

“……”蘭成沈默良久，“我還沒想到這些事情，只是聽說她醒了高興……”

許忠道：“那你現在想也不遲。”

蘭成沈默以對。

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想這些……有用嗎？”

許忠苦口婆心的道：“咱們從關外來的十三人，楊學義廢了腿只能在將軍府官些雜事，蔡勇和閔家兄弟已經戰死，還有三個被韋不凡誤導，與咱們離了心，如今只有你我裴志虎和李家的叔侄……你是王爺手下的紅人，如今朝廷又是多事之秋，戰亂一觸即發，王爺必得倚仗你，重用你，你前途無量，而你的前途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前途，可你每次遇到封姑娘的事情，就方寸全無，這怎麽能行？如果她是你過不去的坎，為什麽不努力一把——”

“可她已經和唐進成了親……”蘭成神情覆雜。

“你不介意不就行了？”

“可是……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贏得她的心……”

“想當初要死要活不肯嫁給王爺的宋小姐，如今對王爺癡成了什麽樣子？人心最是易變，你不爭取一把，又怎麽知道沒有辦法？”許忠嘆了口氣，“我只望著你過了封姑娘這道坎，他日能帶著我們兄弟奔去大好前程，也不枉我們從關外跟你到如今這麽多年。”

“可是現在梅城疫情這樣嚴重……”

“正因為疫情嚴重，而且封姑娘病情不穩，你便可留下封姑娘，至於唐進之事，你絕不能提。”

蘭成思慮半晌，“好了，這件事情就先這樣吧，梅城的事情要緊，我會留下封姑娘，等梅城之事了了，再說其他的。”

……

夜色初上，繁星點點。

封長情坐在小賬裏，看著面前擺著的幾樣食物，沒有什麽胃口。

照顧她的呂嬤嬤侯在跟前，低聲道：“將軍有事出去了，不如姑娘先吃吧，姑娘身子剛恢覆一些，可別再因為餓著，病情有什麽反覆。”

“嗯。”封長情點了下頭，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菜。

因著她病情剛有些好轉，送來的飯菜都是十分清淡好下咽的，只是她心裏藏著事情，難免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問：“你家將軍什麽時候能回來？”

“這個……將軍公務繁忙，奴婢也說不好。”

封長情微微皺眉。

不管怎麽樣，這裏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但營中一直有人看守，她寸步難移，唯有見到蘭成，讓他放自己離開。

只是不知為何，她心底深處卻感覺，蘭成似乎是有意在躲著自己？

這嬤嬤口嚴的很，她探問不到什麽消息，只有下午的時候接著想去看看追風為由，出去了一趟，從營帳的分布排列來看，這披人馬少則三萬，多則五萬，營帳的布防也不像是要打仗，既然沒有戰事，將軍能忙什麽？

“封姑娘，不然你先休息吧，等明兒或許將軍就忙完回來了。”嬤嬤笑著上前。

封長情點點頭：“也好，我就先睡了。”

這一夜，封長情沒什麽困意，渾渾噩噩過了大半晚上才睡著，到了早上天剛灰蒙蒙的便又醒了。

呂嬤嬤在帳中守著她，勸她多睡會兒。

她笑道：“或許是這段時間病著，睡得太久了，沒了什麽瞌睡。”

“那也得多養著點，畢竟您大病初愈，休息是最要緊的。”

封長情“嗯”了一聲，照舊過去拿水盆準備洗漱，呂嬤嬤連忙起身接過木盆，“奴婢來就行了，這都九月多了，早上露水大的很，您剛剛好，可別又沾了寒露不舒服了。”

“好吧。”

封長情把木盆交給她。

呂嬤嬤出去後，封長情就到帳門邊上，從縫隙之中朝外看，營中依舊如常，巡邏的人並未有任何緊張的態度，封長情越發覺得，蘭成就是要躲著自己。

可自己又有什麽好躲著的？還是……自己現在疑心病變重了，根本就是自己想多了？

接下來的幾天，封長情都沒能見到蘭成，想要出去營中走動一下也總是被呂嬤嬤勸退。

次數多了之後，封長情心中便七上八下。

自己這個身份實在是忌諱的很，莫非唐薇已經帶著梅姑娘見到了安定王，把自己和梅姑娘之間的事情抖了出來不成？如果真的是，蘭成現在這樣扣著自己，又是什麽心思呢？

豈料就在她疑心重重的這一日，蘭成竟然來了。

他今日穿著一身銀灰色常服，隨身也是帶著皮制軟甲和護腕，同色的長靴，漆黑的頭發用銀冠束在頭頂，英挺而頎長，比當年在淮海分開之時多了許多的沈穩和內斂。

“封姑娘，這幾日你可還好？”一進來，蘭成便擺擺手，讓呂嬤嬤退下。

封長情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真是大忙人呢。”

蘭成深吸口氣，“我也不過是白忙，並不能真的起什麽用。”

封長情是很敏銳的，微瞇了眼睛問：“這話什麽意思？”蘭成既然能這麽泰然自若來，難不成忙的事情與自己無關……是自己一直想多了嗎？

蘭成嘆道：“你這一路過來，肯定也聽說湘西旱澇災害相繼之後，東邊有了瘟疫了吧？”

封長情心裏咯噔一下，“是聽到一些。”

“那你知道現在這營是紮在哪嗎？”

“哪？”

蘭成頓了頓，才道：“就在梅城之外五裏處，而梅城，就是瘟疫源頭，現在裏面的人幾乎全部被感染，放進去的大夫也有半數被感染，目前卻沒幾個治愈的人。”

封長情面色微變，“這麽嚴重？”

“是啊，本身湘西大多數百姓就因為旱澇災害流離失所，這瘟疫猶如雪上加霜……我讓呂嬤嬤看顧著你，盡量不要走動，也是這個原因，雖說這營中並沒有傳上瘟疫的人，但時常會有送日用和藥材的官兵，我怕你身子還沒恢覆好，不小心再染上那病……”

“原來是這樣……”

封長情心中一動，蘭成的心性，她一直是知道的，自己竟然會那麽想……她忽然有點為自己的多疑汗顏。

“我這幾日也在為這些事情奔走，哎，只希望大夫能早早控制住瘟疫，否則的話——”蘭成說到這裏，沈默了下去。

封長情也沒辦法接話，只道：“會有辦法解決的，你也不必太擔心。”她親眼看過前世，白瑾年登基為帝，四方來朝，各處安定，也就是說，瘟疫遲早會過去。

“嗯。”蘭成點點頭，又道：“聽嬤嬤說，你最近這段日子都沒好好吃東西，可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

“不會，我是平素吃的少而已，沒有人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的，就是……一直待在帳中，實在是有些悶，我現在身子已經恢覆好了，偶爾出賬走走應該也沒事。”她自知，這裏是蘭成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是蘭成說了算，便是她的自由，如果沒有蘭成松口，只怕也不能隨意。

蘭成道：“這是自然，只是外頭瘟疫橫行，為封姑娘安全起見，不管封姑娘到淮海來是為什麽事情，暫時都不宜離開這裏，這也是為了封姑娘好。”

他說的這麽直白，封長情倒是沒了疑慮，點點頭：“也好，那就暫且在這修整幾日。”她的身體還沒恢覆，就算現在離開，不是餓死，怕也會被四處流竄的難民磋磨死了。

“嗯。”蘭成點點頭，視線落到封長情那一身的水紅留仙裙以及梳著的婉約又帶著幾分淮海溫柔氣息的發髻上，眼底深處醞釀了幾分笑意，起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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