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醒來的時候, 裴慕還在窗後抄書。

院子裏很靜，筆尖落在紙上，偶有沙沙聲。

她起身, 一件鴉青色長袍滑落。棠棠盯著那長袍看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那是裴慕的。她回想起睡夢中那繞鼻的清香，回頭看了眼裴慕, 見他還在埋頭寫字，便偷偷長袍拽到鼻子下嗅了嗅。

這裏的人，尤其是貴族, 總愛在身上熏香以示尊貴，有錢人家連澡豆裏都要摻香料, 那個味啊, 頂風香十裏, 讓她想起印度大兄弟。剛來的時候她十分不能適應，鼻子有一段時間熏得香臭都聞不出來了。

與之相比, 裴慕衣服上的味道，簡直就是一股清流。

想到這, 棠棠把鼻子埋進衣服裏, 深吸一口氣, 使勁聞了聞。

枝頭上有幾只小鳥停駐, 嘰嘰喳喳嬉鬧一番又倏地飛走。

棠棠忽然覺著哪裏不對。

這也太靜了吧。

棠棠僵硬地扭動脖子，果然看見窗後裴慕已經停筆了。

筆尖懸在半空中, 裴慕錯愕地看著她的動作，嘴巴微張, 一動不動。

棠棠瞬間石化了, 衣服還蓋在她鼻子上, 她大腦一陣空白, 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已此番堪稱變態的行徑。

她楞了一會，忽然靈光一現。她狀似無意將衣服放到一邊，鎮定道：“我擦鼻涕呢。”

裴慕：“.....”

棠棠說完就後悔了，拿人家衣服擦鼻涕這事放到現代也是十分不禮貌的行為，何況還是在古代。

但她又能怎麽辦？她實在想不到說辭解釋了，變態和沒有禮貌總得選一個吧。

她面上裝得風輕雲淡，好像把自己拿別人衣服擦鼻涕的行為當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其實心中忐忑，忍不住用餘光觀察他的反應。

他不會生氣吧，給她下套的愧疚值還沒用完呢。

但她也不確定，說不定在這個時代拿人家衣服擦鼻涕不僅不禮貌，還算是侮辱人呢。

畢竟那衣服還是新洗的。

“啪”地一聲，裴慕放下了筆，然後起身，推開門向她走來。

他在躺椅前站定，陽光從身後灑落，修長的影子落在棠棠身上。

裴慕眉頭微微皺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棠棠。棠棠梗著脖子不肯示弱，外強中幹道：“你幹嘛？”

裴慕沒答話，俯身向她伸出手。

棠棠下意識往後一讓，卻沒躲開。

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裴慕竟是將手搭在了她頭上。他湊近了些，黑亮的眸子驟然撞進她的眼底，其中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

反而有一絲關心和擔憂。

他另一手摸了摸自己額頭，道：“是受了風寒嗎？”

額頭一輕，裴慕將手收回，道：“沒有發熱...但既然流了鼻涕說明還是受了些風寒。”

“是我疏忽，應該叫醒你的。”

他站在她身前，長身玉立，眉眼如畫，聲音平和，身後是大片的桃花。

清風徐來，花瓣簇簇落下，他的發絲微揚，拂過如玉的面龐，看著讓人心中莫名一癢。

棠棠沒有想到裴慕是這個反應。

她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這才發現自己的臉有些發燙。

“你幹什麽呢？”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微慍道：“幹嘛隨便碰我額頭？！”

裴慕一頓，蜷了蜷手指，好像也有點尷尬。

“抱歉，一時情急。”他說道，說完之後想了想，又道：“以前你也經常對我上手啊。”

棠棠：“哪有？！”

“除夕你拽著我跑的時候，碰到我手腕了。”

“還有後來喝粥的時候，你接過碗，也碰到我手指了。”

“還有...”

“好了！”棠棠連忙揮手止住他：“不要說了！”

記得還挺清楚。

棠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移話題道：“家訓抄得怎麽樣了？”

裴慕走到窗前遞給她一摞紙，道：“已經抄了五十多份了，抓緊一點，明早能抄完。”

“也不用這麽趕。”棠棠擡眼看了看裴慕。後者回了屋，又坐回了桌前，提著筆，正在動作很小地活動著肩頸。

聽見棠棠這麽說，他應了下，但手上也沒停。

棠棠在窗前站了會，從裴慕抄好的那一摞家訓中抽出一張，走回了房。

回了屋後，她徑直走到桌子前，把筆墨紙硯攤開，照著剛剛抽出的那份家訓，提筆抄了起來。

黃昏十分，裴慕正在專心抄著書，忽然聽見窗欞響了起來。

他擡頭一看，見棠棠正站在窗外。

“你抄多少了？”她將腦袋探進來，打量著桌上的紙。

“快到八十份了。”裴慕眼神掃過棠棠烏黑油亮的發髻，淡淡道。

“那不就是完成了？”棠棠說著，揚了揚手，手裏有一疊紙。

“我下午抄了二十份。”她把裴慕抄好的起來和自己的合在一起，說道：“可以了，不用寫了。”

“你抄什麽？本就受了風寒，怎麽不好好休息？”裴慕看著那一摞紙，皺眉道。

“.......我沒受風寒。”

裴慕看了棠棠一會，好像在確認她說得是不是真的。

見她好像確實無礙，裴慕又提起了筆。

“那不還沒到一百份。”他道。

“誒呀，我爹又不會一份一份地查，再說了，就算落下一兩份就說我數錯了，再補上唄。”

“他難道還能以為一兩份漏下了就打我一頓？”

裴慕筆都撂下了，聽她說這話又重新提了起來，道：“不差這一點，還是穩妥起見，我抄完就是了。”

棠棠：“......”

從他們成親之後，裴慕的態度一直都太好了。

雖說是他有愧於她，但棠棠一向吃軟不吃硬，見他這樣，也提不起興趣一直惡言惡語。

裴慕繼續伏案書寫，把最後幾份完成後，一起交給棠棠。

棠棠接過紙。燈光下，裴慕面上倦色很深，棠棠垂眸眨了眨眼睛，說道：“晚上想吃什麽？我叫小廚房去做，你吃過便歇息吧。”

裴慕擡眼看她，搖搖頭，道：“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就按你喜歡的來吧。”

“我也沒什麽想吃的，”棠棠道：“要不就隨便炒幾個小菜吧。”

她轉身要吩咐去做，裴慕忽然“啊”了一聲。

棠棠回眸，見裴慕若有所思道：“你上午吃的那個面，我倒是挺想吃的。”

棠棠：“......”

一刻鐘後，桌子上，棠棠和裴慕面對面吸溜著泡面。

這回面不是泡的，她讓小廚房給煮了，裏面臥了雞蛋，放了青菜和臘腸。紅燒牛肉味的泡面不辣但醬包的醬有一層紅油，紅油綠菜白蛋，賣相更好，吃起來也更爽了。這已經是棠棠今天吃得第二頓方便面了，但完全沒覺著膩。

裴慕就更不用說了，吃得分外專註，連臉上迸上了兩滴紅色的油點都沒發現。

裴慕見棠棠盯著他瞅，楞了楞，狐疑道：“我臉上有東西嗎？”

桌面上有一方手帕，棠棠拿起來給自己擦了擦，道：“沒有，很幹凈。”

哈哈哈哈，才不告訴你！

那兩滴油點不大，但是一左一右在他臉頰兩側，看起來十分滑稽。棠棠覺著十分可惜，現在是晚上，一會就該洗掉了，要是白天就好了，她就帶著裴慕去大街上走一圈，對，最好去沈語荷面前走一圈。

二人悶聲吃面，誰也沒說話，一頓泡面竟也吃出了這些天少有的和諧。

泡面味太香，不知不覺把院子裏的丫鬟全吸引過來了。

珊瑚扒著窗框道：“小姐，你什麽能給我們分點啊。”

琥珀道：“或者告訴我們從哪裏買的也行。”

珊瑚：“就是，每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也不見小姐出去，好吃的就出現了，還那麽香。”

“不是外面買的，是本郡主的獨門秘方。”棠棠邊吃邊敷衍道：“做之前得提前算一卦，得天時地利人和才行。”

“嗚嗚嗚。”門外一陣誇張的哀嚎。

大概是沒見過誰家的丫鬟這麽浮誇，裴慕楞了楞。

棠棠倒是早就習以為常，話說人家一開始不這樣，這浮誇的假哭還是跟她學的。

丫鬟們和棠棠相處常了，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嘴毒，其餘時間很好說話。加上棠棠沒有架子，對丫鬟們管的也不嚴，就漸漸成了這種相處模式。

新姑爺來了她們倒是裝模作樣地拘謹了兩天，今晚一碗泡面就讓她們現了原型。

“什麽事啊，大家都聚在這？”

一道柔柔的聲音響起，丫鬟們向後一瞧，原來是沈語荷來了。

丫鬟給沈語荷請安，棠棠也向她揚了揚下巴，叫了聲姐姐。

裴慕見棠棠跟沈語荷打了招呼，猶豫了一下，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也道了聲姐姐。

這稱呼一時不適應，沈語荷楞了楞，看向裴慕。

她正想著應一聲妹夫，就看見裴慕的臉上一左一右地點著兩個紅點，看起來就像某個朝代畫了妝面的仕女。

而裴慕此時神色十分恭敬，看起來甚至有絲嚴肅，這就更加深了喜劇效果。

沈語荷忍了又忍，想繼續平靜地把妹夫兩個字說出口，可是在是沒忍住，噗呲一下笑出聲。

與此同時，丫鬟們也發現了裴慕的“妝造”，一個個地也捂著嘴笑了起來。

裴慕直接被笑傻了，求助般地扭頭看向棠棠，然後發現棠棠也在笑。

她笑得有誇張又狡黠，像是什麽奸計得了逞，兩手捂著肚子笑得肩膀直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到底怎麽了啊？

裴慕站起身，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沒發現什麽不妥，然後又尋了面銅鏡一照，這才看見自己臉頰對稱著扒了兩塊紅油。

裴慕：“.....”

他哭笑不地放下鏡子，到盆架子那拿水洗了洗。

裴慕心知肚明棠棠肯定早就看見了，就是故意不提醒他。但是他卻一點都不生氣，不僅不生氣，還有點開心。

這些天以來，頭一次看見她笑得這麽開心。

如果她能天天這麽笑，他願意滿臉都塗上紅油。

棠棠笑夠了，用手帕擦了擦眼淚。泡面已經吃完，她揮了揮手，丫鬟們作鳥獸散，她自己也出了偏房，和沈語荷挽著手出去遛彎了。

棠棠走後，偏房又冷清了下來。

裴慕看著桌上吃剩的面湯，忽然冒出種感覺。

要是剛剛沒那麽快把臉擦幹凈就好了。

那樣就能讓她多笑一會，也多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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