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裴慕順著梯子就禿嚕了下來, 梯子左搖右晃眼看就要倒了，棠棠和管家趕緊飛奔去過扶住，裴慕手一直沒離開, 滑了一段後抱死了梯子終於停了下來。

裴慕定了一會，默默爬下梯子。棠棠後怕地對管家說道：“幹什麽呢？那木雕花從二樓撣一撣就得了，犯得著整這高個大梯子讓人踩上面弄嗎？”

“再說質子身體本來就虛, 經得起這麽折騰嗎？！”

管家也是一頭的汗，縮著肩道：“郡主，老奴這也是聽長公主的吩咐...”

棠棠聽他提起長公主, 覷了眼裴慕，揮手道：“長公主說著玩的也能當真？！下去下去, 把梯子帶走！”

管家也不敢反駁, 差人擡著梯子走遠了。

前院只剩下棠棠和裴慕。

棠棠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慕, 見他垂著眸子，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距離, 臉上沒什麽表情，沒有因為剛才那危險的一幕有任何的神魂不定。

果然是日後幹大事的人。

見四下無人, 棠棠打破沈默, 平靜地說道：“裴慕, 我們做個交易吧。”

從被關在質子府過夜那一天開始, 棠棠對裴慕就沒有過好臉色，說話更是夾槍帶棍, 何曾這樣心平氣和過。裴慕怔楞了一瞬，擡起頭呆呆地看向棠棠, 過了一會才被她的話帶起疑惑, 道：“....什麽？”

棠棠也不跟他繞, 說道：“你設計我的事, 我可以不計較。”

裴慕眼睛微微睜大，道：“你...不生氣了？”

想開了就沒什麽可氣的了，面前這個人，你就把他當做游戲中的npc，跟npc做個交易而已，沒什麽可氣的。

棠棠擺擺手，忽略裴慕的問題，繼續道：“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甘心在周國當一輩子質子。”

此話一出，裴慕臉色立即變了，馬上張口要說什麽。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棠棠制止住他。

“你不要著急，我不會告發你，甚至也不會幹預你。”棠棠直視著裴慕說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說完，她靜靜地看著裴慕。

裴慕一開始是急著想反駁的，但他看著棠棠通透的眼神，漸漸收了神色。

他思籌片刻，問道：“什麽條件？”

見他終於不裝了，棠棠繼續說道：“若你有朝一日翻了身，別的我不管，將軍府的人，我爹娘，沈羽，管家、下人，有一個算一個，你一個都不能碰。”

“在周國，沒有任何一戶有頭有臉的人家想女兒嫁給梁國質子，我爹娘，尤其是長公主，心裏肯定是不痛快，況且我爹的傷還是被梁國人弄的，所以我娘對你有不好的地方，你多擔待著點。”

聽她這麽說，裴慕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差，像是忍著什麽情緒般。他看了棠棠一眼後移開眼神，怔怔地看著地磚，嘴抿成了一條線。

棠棠見他這樣，以為他不樂意，氣得冷笑了一聲，心道她可真是低估了病嬌的睚眥必報。

她道：“說起來，我明明可以說是你給我下的套，讓皇上做主處死你。”

“不要以為你殺人滅口，把證據都毀了就了事了，我是個大活人，我說的皇祖母和皇上會不信？！”

“到底是你不仁我沒有不義，沒揭穿保全了你，你若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想著日後報覆，那我不如現在就進宮找皇上說出真...”

“棠棠。”她的話被打斷，裴慕擡眼看著她，眼睛裏沒有陰毒威脅或不悅。

只有一種很難說明的情緒。

他像是終於忍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在你心裏，我就那麽不堪？”

“我會去傷害你的家人？”

棠棠：......

你怎麽不會，沈語棠一家子幾乎都被你殺了。

棠棠打量著裴慕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裝的，問道：“那長公主這樣對你，你不生氣？”

裴慕道：“長公主是你的母親，讓我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況且，本就是我對不起你在先。”

他微垂著頭，眼底有暗沈的淤青，臉色也一片蒼白，看起來分外蕭索。

棠棠現在也弄不清他是不是裝的，不過他既然這麽說了，就說明還是懂點道理的，到時候她再從中周旋一番下調解矛盾，還是有把握保全將軍府的。

想到這，棠棠點點頭，道：“那就這樣說好了，長公主看你不順眼，你就先出去躲一躲，等飯點再回來。”

談判到此結束，可以收工大吉，棠棠伸了個懶腰，向自己院走去，半路想起什麽，她回頭對裴慕說：“你還是不要叫我棠棠了，實在聽不慣。”

那是她親朋好友叫的，裴慕算不上。

“郡主。”裴慕啞聲叫住她。

棠棠回頭，見裴慕還站在原地沒動，以為他還有顧慮，便道：“你出去吧，長公主問起來有我兜著。”

裴慕很輕地搖搖頭。

午的陽光灑進，將院子分割成明暗兩片。裴慕站在陰影中，他攥了攥衣袖，擡頭看棠棠時，眸子中有一層薄光。

“郡主可否..不要把我想得太壞。”

他的嘴唇輕輕開闔，棠棠這才發現，他原本精致姣好的雙唇現在幹裂得像落葉。

棠棠：“........”

棠棠看了他一會，沒有說話，扭頭回了房間。

棠棠的身影一閃，消失在月門後，裴慕原地站了許久，終於邁步出了將軍府。

他順著西郊大街一路前行，幾個拐外後，前方漸漸出現叫賣聲。

這裏是京城最大的市集，瓜果蔬菜油糧肉類，布匹綢緞首飾瓷器，要什麽有什麽。往來人群很雜，有京城各大酒樓飯館的采買，也有成衣鋪子的掌櫃來收低價料子，有小孩兒偷錢出來買糖吃，也有不當班的宮女太監在兌換東西。

裴慕走過一個和綢緞鋪子兌換刺繡活兒的宮女，面無表情地看了會宮女和老板討價還價，然後就好似覺著無聊般走遠了。

他穿過幾個腥臭的水產魚雜鋪子，拐向鬧哄哄的蔬菜區，又從一個狹窄的小道離開了集市。

他越走越遠，最後在巷子深處，閃進了一間廢棄宅子。

裴慕站在院子中間等了片刻，不一會，大門輕響，一位宮女從門縫鉆了進來。

她警惕地看看身後，輕輕將門合上，走到裴慕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垂首道：“少主。”

裴慕看了那宮女半響，冷笑一聲，說道：“還做這些樣子幹什麽？好像你們把我當了回事。”

那宮女沒有擡頭，仍是一副恭敬的姿態，說道：“請少主以大局為重。”

裴慕閉了閉眼睛，然後似再也壓不住怒火般暴喝道：“我說過，選誰都可以，但不要動沈語棠！”

見他發怒，宮女徑直跪了下去，但沒有說話，而是梗著脖子，似乎只是禮貌地跪跪，實際上根本不覺著自己有錯。

裴慕見她這般，自嘲地笑了笑，道：“明知道我不同意，還威脅太監給沈語棠送信兒，門窗反鎖，放迷煙，放消息給五皇子....暗香營如此厲害，想必就算沒有我，也可以扶持他人做這個傀儡。”

宮女聞言一顫，終於有所動容，揚起臉道：“少主何處此言？您是聖女唯一的孩子，暗香營竭盡全力，為的就是助您奪下皇位，又怎會扶持他人...您說這話，我們不打緊，怕是會傷了聖女的心...”

聖女，聽到這個詞，裴慕頓了頓，問道：“你們這樣做，也是經過她同意的？”

宮女道：“自然是經過聖女同意。”

裴慕沒再說話，他打量著地上跪著宮女，心中卻再一次升起懷疑。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宮女是和麗嬪一起來的，二個不速之客一進屋就給裴慕跪下了，管他叫少主，說她們是聖女的屬下。

裴慕聽見這兩個字時楞了好長的時間，腦海中有薄霧聚成了模糊的人影。

他已經記不起那人的臉了，但聽人提起時心裏還有鈍痛。

他搖了搖頭，不僅不相信，還覺著可笑。

因為她們口中的聖女，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他最清楚不過。

因為，那是他的母親。

裴慕的生母是驍國聖女，本該守在神殿一生不嫁，卻因緣際會與梁國皇帝墜入愛河。

梁帝強硬地向驍國下聘，要娶聖女。這本不和驍國習俗，奈何兩國實力懸殊，驍帝敢怒不敢言，只能同意。

聖女為了梁帝背叛了國家和身份，成為了梁帝的柔妃。梁帝憐其付出，起初也確實對其寵愛有加，還一度封為了貴妃。

裴慕就是那時出生的。

然而樹大招風，梁帝的寵愛很快為她招來了嫉妒。在陷害柔妃這一點上，皇後、有家族背景的妃子們從未如此團結一致過。

已和故國一刀兩斷的柔妃孤立無援，所能仰仗的只有梁帝的寵愛。

不幸的是她所托非人，梁帝並不是什麽癡情種，他甚至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柔妃從小在神殿中長大，誦詠的是經書和讚詞。她心地善良，會救助受傷的小鳥，會施舍流浪的乞丐，做的從來都是救人的事，對待感情或與人交往，更是信奉至真至純，不應摻有一絲雜質。

這樣的人，怎能在後宮存活？

在越來越多的流言蜚語中，梁帝開始日漸厭惡柔妃，怎麽所有人都說她？怎麽有她的地方總有是非？

失去了君王的寵愛，事情便簡單多了。最終在裴慕七歲那年，柔妃被按了個行巫蠱之術的罪名，扣上妖女的帽子，賜鴆酒於寢宮。

然而梁帝和他的後妃不知道的是，柔妃死後，大梁宮中各處隱蔽的角落，都有宮人默默為柔妃燒香踐行。

當柔妃死訊傳到驍國時，盡管屢屢禁止，神殿外，她當聖女時常常跪坐的小石臺前，總有人獻上鮮花。

無論在何處，她一直用行善堅持著信仰，對她來說，這些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平常的事，也從來不需要特意展現給別人看。

裴慕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多溫柔善良的人。盡管外面流言蜚語不曾斷歇，盡管構陷一個接一個地砸來，盡管父皇日漸疏遠，但母親一直天真地相信，真相會水落石出，真愛可以戰勝一切。

直到毒酒端上來的那一刻。

他被宮人早早帶走，路上趁其不備飛奔回母親寢宮，然後他就聽見了他從未聽過的絕望尖叫。

那叫聲太過淒厲，像野獸的嘶吼，像厲鬼的咆哮，裴慕甚至不敢相信，母親那瘦弱的身軀中能暴發出這樣的聲音。

之後他就被追上來的宮人拖走了。

母親死後，連正經的棺槨都沒有，屍體扔到宮外焚化場燒了——欽天監的人說這樣才避免妖妃詐屍作祟。

.....

驍國聖女，柔妃，他的母親，早就死了，連骨頭都燒成了渣，現在隨便來個人就說她沒死，誰能相信？

麗嬪遞給他一封信，說是聖女拖她帶給裴慕的。

裴慕接過信拆開一看，上面赫然是她母親的字跡。

信上說她當年並未死去，而是被曾經救助過的宮人偷偷救了下來送到了宮外。當年喝下假死藥出了岔子，對身體損傷很大，也是九死一生，調養了多年才能行走，故一直未來找他。

來送信的麗嬪和千羽，是她建立的組織——暗香營中的一員，都是她的心腹，絕對可信。除此之外，宮中還有營中姐妹在暗暗潛伏，都會在關鍵時刻幫助他。

她知道他一直以來受苦了，如今她身體已好，必將為他籌謀覆仇。

就算有了母親的字跡，裴慕還是不相信。

畢竟字跡是能偽造的，單憑一封信不能說明什麽。

千羽和麗嬪見他不相信，也沒有繼續多言，卻吐露了暗香營最近的計劃——她們在調查周國開國寶藏的秘聞。

千羽對他說，此事已經有些眉目，初步斷定可能在趙太妃宮中。

裴慕沒說什麽，權當聽了次閑話。

之後的日子裴慕依舊深居簡出，靜靜蟄伏觀察，直到一日，他忽然被人擄到趙太妃宮中。

得知趙太妃的意圖後裴慕火冒三丈，但他到底孤立無援，毒打之下只能低頭裝作無力反抗。

宮人四下散去，裴慕終於忍不住，從地上一躍而起狠狠向趙太妃撞去，這一撞用了全部力量，趙太妃猝不及防被撞倒，後腦著了地，沒一會便死了。

和趙太妃腦袋一樣著了地的，是她腰上的玉佩。

裴翠玉佩裂開，中間露出一疊壓得極薄的油紙，裴慕想起那日千羽說的話，將油紙抽出來打開。

油紙展開之後薄如蟬翼，上面繪有簡易的山川河水，地名方向，正是一張藏寶圖！

門外傳來腳步聲，裴慕趕緊將圖藏好。

事情飛速地鬧大，皇帝不一會就趕來了，他見趙太妃沒了氣原本悲戚，弄清事情原委後立即變了臉，拂袖而去。

之後太後便來了，太後來之前就聽說了經過，她到了壽康宮也沒說別的，直奔趙太妃屍身去了，見到碎了的翡翠，俯身觀察一陣後立即下令封鎖壽康宮搜查，一幹宮人，包括裴慕，挨個搜身。

裴慕心知不妙，他身上之前被趙太妃用匕首劃了幾個口子，最深的一個在小腹上。

於是，他乘人不備，將藏寶圖疊好，忍痛塞到了傷口裏。

他成功躲開了搜查，然而回到質子府後，他沒有將藏寶圖取出，因為太後幾乎每天都會來將質子府翻個底朝天，還派了人監視他。

裴慕忍了三天，第三天的時候，太後的人沒來，門外的監視也撤走了。

他向小太監打聽，小太監說在壽康宮床底的角落發現了一張薄紙片，據說上面寫了首情詩，是先帝的筆記，紙的大小剛好能塞進玉佩的縫隙裏，之後搜查就停下了。

晚上的時候千羽和麗嬪來了，見他依舊十分尊敬。

她們向他道歉，說找人偽造字跡畫了些時間，害少主擔心受怕了。

彼時裴慕已經將藏寶圖拿了出來，藏在了床板下。他並未告訴她們他是如何躲過的搜查，也不打算將藏寶圖交出來。

他還是不相信她們。

索性麗嬪和千羽也沒多問，直接就討論起了別的問題——如何讓裴慕出宮。

二人首先想得就是讓裴慕和沈語棠定親。

原因一是，據麗嬪觀察，棠棠對裴慕很友好，甚至可能有好感，與其和不認識的貴族女子成親，不如就選棠棠，這樣至少裴慕之後會過得舒服，也便於他行事。

原因之二便是沈鴻。沈鴻雖是掛名的鎮國大將軍，但他熟悉周國軍隊布防，和棠棠成親可以接機探取情報。

二人自說自話，連用什麽手段都想好了，怎麽把人引過來，最後再下些□□，生米煮成熟飯雲雲。

裴慕越聽臉越黑，最後狠狠一拍桌子道：“絕對不行！任何人都可以，但沈語棠不行！”

麗嬪問道：“為何不行？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裴慕道：“皇上已經有意給我指婚，順其自然即可，這樣行事，你們就不怕弄巧成拙？惹怒了長公主，幹脆將我一刀殺了？”

麗嬪笑了，道：“這點少主不必擔心，有屬下從中周旋，自然不會弄巧成拙。少主不知道，宮中都在傳德妃相中了郡主，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齊蕭娶郡主。首先靖王就不願齊蕭的正妻身家背景雄厚，像五皇子，也因圍獵的事記恨郡主，巴不得她嫁不了好人家。”

“而且屬下現下正得聖寵，在皇上面前也能說得上話的。只要質子在郡主面前低低頭，買買慘，憑您的條件，還怕事情成不了嗎？”

“不行！”裴慕堅決道：“此事不要再提，我絕對不會娶沈語棠。”

“為何不可？”麗嬪觀察著裴慕的表情，狐疑道：“難道少主這般厭惡郡主？”

裴慕道：“是。”

這時千羽出了聲，她在宮中暗中觀察裴慕很久了，知道的事比麗嬪多：“少主，您是喜歡郡主吧。”

“沒有...”裴慕閉了閉眼，艱難地說道，直覺告訴他，他不該對這些人承認自己的心情。

“我只是覺著，郡主照顧我頗多，不應這樣利用她。”

“少主，”麗嬪好笑道：“與聖女受到的不公和您從小到大受的苦相比，不相幹的人那點施舍和照顧算得了什麽？”

左說右說也說不通，裴慕不再試圖反駁，只是堅定地表明反對態度。

麗嬪和千羽見說他不通，也沒再多說，囑咐裴慕安心養病，事情可以之後再議，便回去了。

然後當天夜裏裴慕就高燒了。

他燒得不省人事，醒來後就看見了床前的棠棠，他想起麗嬪和千羽的計劃，心下焦慮，急得立即高聲叫她離開。

可是一切已經晚了。

他到現在也而忘不了棠棠失望的眼神，偏偏他還什麽都不能說，只能認下。

.....

裴慕搖了搖頭，像是想把腦海中棠棠的眼神揮走。

“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裴慕道：“說到底，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真還活著...”

千羽擡起頭，道：“早知少主有疑慮，聖女身體還不大好，但今天已經強撐著過來了。”

她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響聲。

門扉輕開，一位容貌驚人的女子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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