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菁遙獨坐。

她永遠記得她見到褚競翡的過去。

她進宮那一日, 並不如孟歸嵐以為的那樣順利和美好。因為她遇到了樊昉。

那會兒，她不過是懿王府低微的續弦之女，她初入宮, 卻因不懂禮數, 不小心撞了樊昉的玩具，被他拉著在烈陽下跪著，跪在那器物的碎片上賠罪。

而她極度卑微, 樊昉能決定她的一切，只因為他是繁陽之子。

她也很弱, 烈陽之下, 她搖搖欲墜，汗流浹背，膝蓋劇痛, 卻不敢起來。

也是那時, 她遇到了那位遠房堂姐, 褚競翡來了。

太女出行, 何其尊貴。

褚競翡一來，便是最耀眼的太陽。她的目光卻比樊昉清明，路過此地時，瞥見了褚菁遙。褚菁遙不由抱起了希望，望眼前尊貴的殿下幫她脫離苦海。

不想, 褚競翡當時聽樊昉說了大致後, 只蹙了蹙眉頭, 道：“哦。的確該罰。便跪著吧。”

她走了。

褚菁遙以為, 褚競翡彼時, 或許根本就記不清她是誰, 也沒把她看在眼裏。她只是個犯錯的貴女。

但也是那時, 她望著褚競翡那高高在上的華麗乘輿，她那百人隨行的長隊，她那鋒利可怖的名劍，褚菁遙對褚競翡的一切覆雜情感都有了根源。

她從始至尾，單純地恨著樊昉，所以，她設局毒了他，並上位後親自設局殺了他。

但對褚競翡，她的羨慕、嫉恨和自卑都綿長地在心底紮了根，混在了一起，滿是苦味。

堂姐是生來高高在上的太陽，她卻是沒有天賦、連活著都困難、父母不喜的蟲子。

同樣都姓褚，為什麽差別這麽大？為什麽她生來就可以看不起她，不可以她反過來？

這綿長、覆雜、澎湃的情緒，在孟歸嵐離開、母親去後，便在褚菁遙心中變得麻木，卻也變得堅定。

但在褚競翡死後，她本以為她忘了。

如今手中的棋盤，卻讓那綿雜的苦味化為滔天巨浪，撲得褚菁遙忘記了判斷。

“……”她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卻聽見那聒噪的蟲鳴倏然消止。

一切不冷靜也就此結束。

的確，方才對方既然都如此撕開局面了……自然會有後手。

褚菁遙緩緩地走出涼亭，聽那身後風打樓臺，手中結出法印。

——

卿府，涼亭外，一群修士匿在長草中，悄然而動。方才，他們接到了命令，一定要拿下手持白玉棋盤從衛明珠院中走出之人。

但他們沒有想通，如此一人，為何需要需要召集他們這群修士？

只因來到這裏之人，可謂足足六十六人，而每人手中都拿著法符，正是行的那天羅地網陣，在過去的衛家歷史，只有對著半神巨魔，才會出動如此人馬。

籲——

一道哨聲從高空傳來，正是那先前說好的傳訊之法。行此訊，便動手捉人。

修士急急朝那涼亭施政翻去。

但旋即，有人便愕然：“那涼亭中怎麽是人偶？！”

只見涼亭中，正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稻草人，雙手卻如同被牽著無形的線，玩弄那白玉棋子。眾人見狀，無不心底滲寒。

“天羅陣！”

又有人喊道。

只見天羅陣，仿若有人篡改規則般，突然被撕開了一角，虛影過，仿若有無形的雙手從天而降，咯咯咯——竟把那修士們的雙手盡數折斷。

陣被破了！

——

樓閣頂，褚菁遙迎風，額角卻是滲出冷汗。

對面那人，果然一出手就不同凡響。

這天羅陣雖然制不了她，但她的底牌，卻因此被試探了出來。

——篡則。

她目光掃向那密密麻麻被靈界環繞的卿家府邸，便想通如今當避戰。

真要打起來，也不可在那人熟悉的“本場”。

當務之急，或許是找宛陵霄或卿禹之，讓他們帶她一起出去。

蠹蠹蠹——那卿家的樓閣卻又起了變化，褚菁遙只覺一股兇悍的靈力倏然朝她湧來，她用眼敏銳地發現，竟是又有一批修士追來，卻是堵在了那卿府門口，阻去了她再從外圍逃離的可能。

但再望去，卿禹之與他帶回的親傳弟子，竟不知所蹤。

褚菁遙咬牙，眼珠一轉，卻是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明月山。奚沈之多次提到、卿府所倚的明月山。越往裏走，寒氣越甚，靈氣也越發連綿。

褚菁遙只見卿府與明月山相接的正是一個湖泊，她正準備躍入，卻突然身後傳來詭煞殺氣。

她猛地轉身，只見是一位蒙面女子站在她身後，擡手便是猛攻，出手的卻是精湛的獻長生。

“那日竹林，便是閣下？”

蒙面女子冷笑不答。

褚菁遙如今知道不是宛陵霄，斷不會心慈手軟。她猛地擊出血蓮，但對方出手，竟和她不相伯仲。

遠處人聲沸騰，似還有人趕來。褚菁遙瞳孔一縮，放出霧，便直接跳到了湖中。

獻長生如利箭般削來。千鈞一發之際，褚菁遙把卿禹之的天相符放到了那與明月山相接的靈界上。

也是那一瞬間，時空轉動。

她似乎遙遙聽到那女聲罵了句“該死”，隨即天搖地晃，褚菁遙再睜眼，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地道。

四周幽幽，時空搖顫，一眼望去，這森暗的地道竟也修滿了“門”，只不過比起那祭臺下更為壯闊，可聞遠處傳來囈語：

“奉天地靈，奉宗廟威。

悠悠蒼天，照燭南山。”

褚菁遙在南陵許久，知曉這是南陵的祭詞。而她聽到這囈語空靈通明，竟不像是人發出的。

我是到了這明月山聖地了麽？

褚菁遙只想立刻尋到出路和摸清狀況，卻聽咯噔數聲，竟是數支宛如明月箭、卻比明月箭大數倍的靈柱從天而落，將此處封死了，只餘一道虛空。

她猛地瞪大眼睛，正想從這虛空越出，卻突見兩道人影躍入，躍入其間，金石交擊，靈力狠辣地劈在地上，竟似在激鬥。

而其中一人，先落地面，劍鋒染血，見她身影，本想攻來，卻猛地收住。

“……你怎麽也在此處？”

褚菁遙也吃驚地睜大眼睛。她自然從來者身上那殺寸陰和閑邪認出了他。

宛陵霄。

他竟似不再藏拙，在和某人鬥了起來。

褚菁遙再擡眸。

卻見是一道月色身影躍下。

是卿瀾兮手握長蕭，面若謫仙，聲音卻冰冷狠辣：“宛陵霄！敢來南陵，怎麽還敢逃？”

——

一炷香前。卿府西院。

宛陵霄與褚菁遙分離後，便跟隨印記，直入西院。他極為謹慎，拿著天相符，察覺到了手背印記的顫動。

——奚沈之，就在這附近。

然而，他一路隨行，卻是再次怔住。

只見一副畫卷前，奚沈之白袍鶴立，正直挺挺負手地站在一副山水畫前，只不過銀發被遮在兜帽中，竟是全不躲避。

“你們還是來了。”奚沈之閉眼，“宛陵霄，你可知，你如此行徑，將至遙遙於何地？”

“……”宛陵霄早就厭倦了這道貌岸然的面孔，只冷冷道，“你和褚競翡，便是在卿府勾結？”

奚沈之卻未答，只道：“宛陵霄，我如今只有先殺了你，才可助菁遙渡過此劫！”

奚沈之這話，竟似和那疑為褚競翡之人並不同心——至少，在害褚菁遙之事上不同心。

奚沈之卻已出手，他明鏡如月，聖光朝宛陵霄劈來，宛陵霄本有傷，也有心套話，便壓了攻勢，問：“衛明珠此人，當年在我被挖金丹前重病，便是被奪了舍，是與不是？奚沈之，你最好招來，如今我和天道系統有聯系，天道系統已發現端倪，若是你如實答，我可將此事報回。這也並不怪你。”

“什麽？”聽到天道系統，奚沈之瞳孔一縮。

而宛陵霄第一次在攻略褚菁遙後對外承認此事，不過是想詐奚沈之反應。

只見奚沈之雙目本寒意四射，此時目光卻搖擺飄然了一瞬。宛陵霄便知，顯然，他猜對了，心不由一沈。

也是這時，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喝：“宛陵霄，你竟在此處！”

那聲音冰冷中壓抑著仇恨，出乎宛陵霄和奚沈之的意料，一道月色身影闖入，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箭陣。竟是卿瀾兮帶人而來，也圍成天羅地網陣，對著的是宛陵霄。

“沈先生。”卿瀾兮認識奚沈之，道，“您先出來。此人，是西嶺惡賊，我來對付。”

他聲音中恨意漫天。

奚沈之愕然，顯然，他想對宛陵霄動手，卻未想到卿瀾兮來插一腳。

“這還是母親明察秋毫，發現了他，送信告知我的。”卿瀾兮盯著宛陵霄冷笑，“我就說，你之前對我那般不敬，父親表現得又那麽奇怪……原來是你。”

宛陵霄也臉色大變，若是有奚沈之一人，他或許還能對付，但卿瀾兮也被引了過來，只怕他算是四面楚歌。

他當即不戀戰，卻聽奚沈之道：“卿大公子，我便助你殺了這賊子。”

他出手便是連卿瀾兮都未想到的殺招，卿瀾兮臉色一變，面色扭曲道：“抓活的！我有許多事問他！”

宛陵霄卻已全身化為虛影。他熟悉奚沈之可造的靈牢，在其鑄成之前，已不管不顧地逃了。二人追擊，奚沈之似乎顧忌什麽，竟根本不管卿瀾兮，對宛陵霄連下殺招。

宛陵霄卻緊接著做了與褚菁遙一樣的選擇。

出府之路被堵，那便只能去明月山。

他通往明月山之路，並非那湖泊，而是那丘陵上的山寺。宛陵霄一路施展覆光陰混淆時光，讓人摸不到他本體，但到那山廟前，奚沈之卻已過來，光影刺向他，似想把他拉入他手中之境，卿瀾兮怒道：“沈先生，我說了，活捉他！”

“宛陵霄。”奚沈之卻突然壓低了聲音，目光沈冷，“為了褚菁遙，你還不快去死。若是你落到了卿瀾兮手中，有人定是要順著他摸出你和她的關系，把她徹底拖下水，萬劫不覆。宛陵霄，你既然表現得與她親近，她也為救你傷我，莫在此時對不起她。”

“你倒還真愛慨他人之慷。你如此大方，怎麽不扮成我去死試試？”宛陵霄反唇相譏，“對她也好。”

被俘和被殺，他都不選。

他的手驀然按在了那靈界之上，拿出了他父親與他的天相符。

他入界躲避的瞬間，奚沈之瞪大眼睛：“天相符！”

顯然，奚沈之不知道他有此物。奚沈之並無相關法印，也追不上來。

“宛陵霄！”卿瀾兮咬牙，卻是一同躍入。

只因他二人都是卿家子弟，卿瀾兮作為大弟子，靈印被明月山相認，自然可入。

“大公子！”卿瀾兮身後屬下也想跟上，卻突聽轟隆一聲，那一道大界覆上了明月山，竟是無論旁人怎麽想入，都無法再闖入。

“誰封了明月山？”有人錯愕道，“不是說只有長生劍才可封明月山麽？發生了什麽？？”

忽然，上百覆著月光的白羽朝此地湧來，卿家弟子猛地瞪大眼睛，身上中箭，鮮血揮灑淋漓。

只見無數身著衛家世家弟子袍之人，竟已圍上了此處，他們目光陰沈，盯著卿家人，如看到了一只只獵物。

——

衛明珠所居的院落中，此時卻並不再是一派清寧。

卿禹之全身是血，倒在了地上，氣喘籲籲。他的口中湧出血，方才幾乎是費了最後的力氣，確定宛陵霄和卿瀾兮入了明月山後，他才封住大界。

而他的腹部，血肉翻飛。只因他遭遇了一個從未想到之人的偷襲。

“明珠，”他瞪大眼，難以置信地問，“為何……”

衛明珠：“自然是因為你們卿家對不起我。”

“是因為我沒照顧好你阿姐麽？但當時，她的病……”

“錯了。”衛明珠冷笑一聲，“我最記掛的，是你小兒子啊。”

話畢，她似也懶得多說，拔出了一把劍，猛地刺入了卿禹之的胸口。

卿禹之緩緩地倒下了。

而衛明珠手中，正是一把火紅的劍。

其對上陽光，仿若千片赤英燦燦，劍端盈著燒紅的霞光。

那正是——

大繎。

褚競翡的第四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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