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 慕槿也對谷澄許這般跪過。

那時，她被褚拓年責罰，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膝蓋生疼。谷澄許前來懿王府議事, 不過居高臨下地審視她，仿若她不值一提。

後來，隨慕槿長大, 她更為了解谷家。

——這是個後來居上的家族。其中之人曾因不是行荒之首而自卑，因此心思敏感而卑劣, 處處都欲拔尖。於是他們用盡一切手段剝奪旁人之物, 只為坐穩首位。

慕槿並不討厭剝奪。

但她以為，若一切都來自剝奪，毫無轉圜, 又如何可以長久？取他人之物到最後, 物將盡, 仇將聚, 終墻倒眾人推。

慕槿本打算默默谷家自倒之時，然而，卻未料到，沒忍住出手之人，是她自己。

孟歸嵐之事……讓她忍不了了。

“褚菁遙……”谷澄許背脊挺直, 哪怕身負重傷, 依舊有名臣的體面。

“你一直……都在偽裝。”

慕槿道：“是。”

方才她展示的實力, 自然絕非傳聞中那一品之末。

谷澄許咳出血沫：“你, 果然是……陛下之女。”

慕槿卻不欲再與谷澄許廢話, 轉首對孟儔道：“殺了她！”

“……”孟儔怔住。他咬緊牙關, 緊握鳳刀, 朝谷澄許而去。

他自是恨谷澄許，極恨。然而，先前本新仇舊怨攏聚，達到頂點，此時卻倏然能夠覆仇，他生出一種如夢似幻之感。

他提著鳳刀，慕槿卻倏然道：“小心！”

只見谷澄許手一轉，手中飛出一葉，射向孟儔。

慕槿本不放心孟儔，緊緊貼著他護著，當下一步朝前，搶在他之前擋住了那葉。

然而，那一灰撲撲的沈葉，直射她手掌，她竟心神一蕩，後退了一步。

再看那葉，慕槿心中咯噔一聲。她早知來此處，並不容易全身而退，孟歸嵐也讓她不清醒，失去了對細節的判斷。

她卻沒說什麽，只把葉丟在了地上。

“這一切，都是為了孟家嗎？”谷澄許註意到她的動作，冷冷問。

“是。為了孟叔叔，也為了我母親。”慕槿對著谷澄許淡聲道，“我從不信一切有報，但在今日，讓你有報，為我選擇。”

“那你……自求多福。”谷澄許似乎已預料自己結局，閉眼咳嗽道，“竟要自己接，也不讓這孟家子接……太女，你太仁慈。”

慕槿緊抿嘴唇，孟儔瞳孔一縮，卻似意識到什麽，問：“谷澄許的話什麽意思？你接的到底是什麽？”

慕槿搖了搖頭，卻對孟儔命令道：“殺了谷澄許。”

“……”

“快！不殺就來不及了，你還想為你爹娘覆仇麽？”

孟儔咬牙，他想到父母之仇，再觀氣息奄奄的谷澄許，心中悲愴無比。他提刀，刺入谷澄許的胸膛，感到一股難言的快意，那失去一切的茫然，也似乎短暫地沖散了。

“孟公子，沒想到，我最後死在你手裏……”谷澄許冷冷笑道。

最後，她對著夕陽，永遠地低下了頭。

慕槿低下頭，看向沈葉，卻無言。直接殺谷澄許，這是下策。她本想折磨她一番。

而她再擡首，慕槿卻是召出鎖靈繩，縛住了本悲慟握刀的孟儔，再把一風訣送至他身下。

“你做什麽？”孟儔難以置信地擡眸看她。

慕槿召出“非邪”，讓藏有胥谷鸝遺體的那朵蓮花縈繞孟儔的身子護住他，隨即道：

“來不及多說了。你先離開。”

孟儔如受當頭棒喝，卻機敏地反應過來了什麽，他立時掙紮，卻掙不開慕槿布下的鎖靈繩，只喊道：“褚菁遙，方才那葉到底是何物？你不說清楚，我絕不走！”

慕槿卻冷冷斥他：“接下來是場硬仗。你留下，對我無用。”

孟儔怔住。

慕槿垂眸，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孟儔：“這葉是谷家令牌，卻沾有大荒主靈息。方才我接了去，荒主便能定我神魂，一會兒便會直沖我而來。”

“你應該知道谷荒主擁有何種力量。你冷靜些，便能知道你留下來對我有害無利。”

“……”孟儔驀地瞪大眼，無聲。

慕槿垂首。方才谷澄許垂死也要朝孟儔射這令牌，分明就是逼她出手，好讓谷家知道她死於誰手，利於布局。然而，孟儔也的確是她如今少有的軟肋。

孟儔紅眼垂淚，似乎還想說什麽。但他們都知，慕槿的話無錯。

而時間緊急，慕槿又抓住孟儔的肩膀，急急交代道：“你出去後，先去找曹家，你需要他們的力量安置游走民，先穩住行荒。無論我和荒主一戰結果如何，孟氏一脈必須存下。”

“金楚……”孟儔終是喊了她的化名，流淚道，“別讓我最後一人。”

他這話仿若闖入慕槿心頭，慕槿心一酸。

但轉瞬，她又冷了心腸，扭頭：“別說這些……你聽好我的話就好。至於金虞，你千萬別去找他！他不是我的人。他真實身份，為西嶺少君宛陵霄，是我百年宿敵。先前，他趁我失去力量時擄我辱我，逼我就範，我假意失憶逢迎，委曲求全才過了關。你所見小意，不過是我在忍他。”

孟儔這裏徹底楞住：“……什麽？金虞……是西嶺的宛陵霄？”

如果說之前出來個褚菁遙讓他錯愕萬分，此時怎麽又出來個西嶺少君宛陵霄？

到底之前都是些什麽牛鬼蛇神在往他孟府湧？

“不錯。”慕槿道，“總之切記，別信此人，避開此人。若你見到他，你也切記，不可告訴他我真實身份，此人陰險狡詐，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奸人，知我遇難，一定會借機設計害死我！”

慕槿留下這句話，便不再顧孟儔的反應，捏了風訣，把他和那瓣“非邪”悄無聲息地送了出去。

望著那送孟儔而去的風，慕槿閉眼，施展了一次“篡則”：

——孟儔半日內，或她脫困前，不得再入荒山。

施展後，慕槿再次擡首，看向那風。

風吹荒山，菇葉寂寥。

……

晚陽穿過密林，落到了慕槿的頭頂上。她踩在一片狼藉的土徑上，沒有走。她選擇把其他人的屍體都收了。

她孤零零地迎著冷風。

適時，系統出來了：

【宿主 ，我早說過，您不該來。這下棘手了。】

慕槿凝眉，沒說話。

系統道：【那位荒主，在天道系統的數據庫中可是一界中實打實的五尊，一品滿破巔峰。你呢？你是很厲害，但拼實力你根本敵不過他。先前，你鬥與他比肩的褚競翡都差點沒了命，還是在對方重傷，你用心算計做局的情況下才可反殺。此時，這位荒主可是剛剛出山，狀態全盛……主人，你說，你如何鬥？】

【……】慕槿的手一顫，收了谷澄許手下的屍體，她又把手放到下巴下，觀察四周。

系統卻喋喋不休：【主人，再過會兒，被胥洲拖住陣腳的宛陵霄也會過來。他若真發現你的身份，你的努力將白費了……要我說，為了您的大業，您方才就不該心軟。一個孟儔，換您登頂的夢，值得。】

【閉嘴。】慕槿說罷，又沈默許久，【我自有辦法。】

說話後，慕槿又不吭聲了。

實際上，她也沒什麽成型的辦法，只不過不想聽系統聒噪。這可能是百年來她遇到的最大危局。

而方才那靈息對她留下的痕跡，她嘗試過去掉，但無用。如系統所說，谷荒主作為一地之主，實力的確在她之上。

這時，上野雲忽動，波譎雲湧。

慕槿突然感覺一股強大的神識如利箭般射向她。

隨後，她竟體魂半離，被沖入一靈域。

一道雄渾滄桑之聲：

“我說什麽人敢在行荒撒野，對四大臣下兇手，竟是黃金臺太女——”

這一瞬，慕槿只覺神魄在被顛倒攪動。

而縱觀百年，她只在本界三個人身上感受到這種威壓。

褚競翡、褚拓年、繁陽。

慕槿仿若陷入顛倒夢鄉，卻還是令自己穩住。

她如今實力雖強，但極為依賴"萬物生"這一新法的“篡則”和戰策，勝在新和敏。但也導致她有個極大的弱點。那就是在毫無準備時面對功力絕對強於她之人，她會無比棘手。一來，她無法對強者使用“篡則”，強項被削去了一半。

另外，毫無準備，也讓她無從思考戰術，靠敲取勝。

而此時，慕槿已經被猝不及防地拖入“鬥神”。

高手之間，可直接神識相鬥，比心境，比靈力。

而這種情況下，計謀和招式無法施展，實力唯一指標。

三息。

噗——

慕槿脫離鬥神，卻是被猛地彈到了身後的樹上。她撞在了那樹幹上，只覺五臟六腑都要位移。

她吐下一口血，卻知若不是宛陵霄留下的盾為她緩沖了番，恐怕情況還會更糟。

我會死麽？慕槿捂住胸口，快速調息。

一位老人卻自虛空走出，面容慈祥，一步步負手走下，抱起了地上的谷澄許。

見到谷澄許，老人垂眸，眼中閃過一絲哀慟，卻一閃而逝。他正是如今的行荒大荒主，一品巔峰谷萬山。

只見老人眼珠渾濁，似乎一眼便可看萬物，道：“殿下，為何叛黃金臺和谷家？”

慕槿冷笑一聲，雖然疼痛，但沒有表露出任何疼痛的跡象：“此話有問題，怎麽，你們是正統？我殺個不敬我的臣子，怎麽就是叛了？是你們先叛我，你們先欺我。”

谷荒主垂眸，淡聲道：“你不該殺澄許。她是忠臣，你父親的忠臣。你越過陛下殺她，便是逾矩了。”

“……”慕槿未言半晌，又出言刺激試探，“所以呢？荒主當如何？你若直接對我這位少主動手，便也是叛黃金臺。”

谷荒主卻不吃她這套，搖頭道：“我會對你動手。但我不殺你，只會廢了你全身功法。這皆是為了褚谷聯盟。我想，等我把你所作之事告知黃金臺那位陛下，陛下高瞻遠矚，會很樂意親自處置你，也不會怪罪於我。”

“你不會再是行荒認的太女。”

這的確是比直接殺她還令人痛苦的對策了……慕槿聽進去，卻微微一笑。

畢竟，她那父親眼裏，“聽話”大於一切。

“……好可怕的後果啊。”慕槿捂住喉嚨，咽了口血。

她再度擡頭，手臂破出龍鱗，腳也化為蛇尾，她開始了妖化。

作者有話說：

咱們小槿要死一次了。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