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坐在岸邊支頤, 正在思考計劃。

先前，卓瑝告訴她，他會在固定的時間把信送給宛陵霄。

目前看, 離他說的時刻, 還有一個時辰。

很久。

夠她慢慢收尾了。

她計劃，先慢悠悠地收了卓瑝的屍，再把這裏布置出她想要的形跡, 隨後她躲到一旁等宛陵霄來，看他的反應。不知道這位“天道之子”可會著急？

而慕槿現在也為之後她怎麽回到宛陵霄身邊編好了一個故事, 是這樣的：

假“卓瑝”再次回歸, 為了獲得好處，他又聯系上黃金臺之人，尋到了一個新主子。

他用古怪的力量擄走西嶺少君的“柔弱”情人慕槿, 就是為討好新主子, 把“慕槿”獻給了他或她。

所以, 她之後想法子聯系心腹, 讓她使一些正好想除去、不聽話的人在某接頭地點把“全身是傷”的她接了去就好。

之後，以宛陵霄的能力，他定能很快找到她，救她的同時，還能幫她把不喜歡的人除了, 妙哉。

至於“卓瑝”……就成為一個失蹤的不定數吧, 在她沒暴露身份前維持他的失蹤狀態也不難。

慕槿露出微笑, 隨即, 對那浮在水上的屍體念出法訣：

“無名, 天地之始。[註]吾以道禍蒼生, 天地萬物, 化有為無。”

只見數百黑如暗影的蟲豸憑空浮現，飛快地湧到了屍體上，一口咬住，饑渴地啜飲鮮血和吞食血肉。

渾濁的池塘，血意層層起伏。

但轉瞬，蓮花輕靈地在屍體下旋轉，屍塊被吸入蓮花內，消失無蹤。

如果說“獻長生”可縱時間之道，那麽，慕槿家族的“禍萬物”便能控萬物之理。其中，萬物滅便是修行常道。也有少數家族中人修行萬物生。慕槿是兩道同修。

她微笑地看著屍體消失，又倏然想到，宛陵霄若是像上次一般用“獻長生”查探當如何？

慕槿環顧環境，又輕聲道：

“有名，萬物之母。[註]吾以念獻天道，布新法。”

話畢，血霧緩緩蒸騰，席卷河堤。被A801留下的閉念所，山搖地晃，有什麽似乎淺淺地變了。

慕槿再睜眼，知道自己成功了。

作為高品修士，又自小認識明月臺卿家的人，她自知如何應對此狀。

那便是提前設下蒙蔽和阻礙。

如今，宛陵霄若施展“獻長生”，只會看見濛濛血霧阻礙他的越時之道。他無法看清她到底對卓瑝做了什麽。

只不過……

慕槿調息，幹咳了聲，額角滴落冷汗。

她並非人神，功力始終有限，這等“獻長生”高法的阻礙布下，終究耗了她不少的功力。

但這是必做的。她想。

只要這時不會正面對上宛陵霄之輩，問題都不大。

慕槿臉色蒼白了幾度，凝神調息，卻倏然聽到一陣巨響。

轟隆隆！地動山搖之勢。

慕槿錯愕地擡頭。

但轉瞬，這巨響滾滾襲來，已滾至閉念所外，轟地撞得整個界都在轟鳴。

只見一道血紅色的巨劍撕裂了結界的縫隙，一道黑影竄了進來。

而不過慕槿眨眼的功夫——

黃沙如魔，卷起漫天巨石；攪動時空的碎影如妖，化為萬千利箭，帶著沖天殺氣，徑直滾向了她！

慕槿瞳孔一縮，反應卻很快。

又一層血霧裹上了她，她蓮步一轉，空手畫符，散出一道結界。

砰！

她擋住了進攻，卻不由身體朝後一撞，捂住胸口，喉頭湧出血意。

——太突然了。來者似想先聲奪人，密集的攻勢徑直散下來，狠辣，卻也如縝密的棋局。

她能受影響，是因為狀態不好。

……而這套攻勢，若是A801受，估計已經全身癱瘓，魂魄都被打飛了一半。

慕槿喘息一口，瞳孔一縮，自然認出了是何人攻擊她。

只見遠處，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現在結界的裂縫處，全身散發冷戾，所到之處，似都可結霜。

而其腳下，數條影聚成的狼頂著暮山紫的狼眼沖進來，似乎試圖在此空隙找到什麽人。

而其帶著冰冷燃燒的怒氣，所踏之地，陰氣散布，花草枯萎，像是欲絞殺除了想救之人的一切生靈。

只不過，那暮山紫的狼眼射向被血霧籠罩面目的慕槿時，驀地凝住了。

“又是……閣下啊。”一道陰冷的聲音。

是宛陵霄的。

他聲音猛地緊繃，滲出警惕。

自然是從血霧認出……這是上次在霍家血案現場見過的人。

下一瞬，蒙在黑影中的人形消失了。

幾乎同時，慕槿與血影亦彌散。

此界，一品高手對決——

只有傻子才會把真身的位置暴露出來。

……

……怎麽一個A部來的系統，連送個信都送不準時？還能被宛陵霄提前發現？？

慕槿匿在陰影中，已後知後覺地想通了來龍去脈。

她面覆寒霜，用散出去的“眼”俯視下方，看見那查探的狼已被宛陵霄收回去了，大概因為是他發現找不到“慕槿”，不想再在惡戰前做無用功。

……但我就在這裏，你這笨蛋，我還被你打了。慕槿抿唇，又不能把這話直接與宛陵霄說，只能冷冷地看著閉念所的結界裂縫被宛陵霄用黃沙封了起來。

慕槿咬牙，就是這個該死的閉念所，讓她未及時察覺到他。

而她現下必須考慮的，是怎麽從宛陵霄手中合情合理地脫身，中途的表現又不能引起他的懷疑。

一派寂靜的河堤，已化為對峙的戰場。血霧緩緩蒸騰，烏影無聲爬行。雙方試探、較量和布下查探的“眼”。

慕槿眼珠子一轉，先出聲了。

“好啊，好啊——”

她並非用本音。空靈、詭譎的聲音從高處滲出，聽不出來處，但撞向四面八方，確保河堤裏每個角落能聽到。

“西嶺的少君，你總算來了。我恭候多時。”

河堤上，血霧和黑影撞在一起，又在夜色下對峙。

沈寂。

慕槿待了一刻，聽到宛陵霄冰冷的聲音也隔空傳來，他也做了聽不出來處的處理。

“可是閣下，派人擄走慕槿？”

“慕槿？”慕槿眉頭一皺，開始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道，“那是誰啊？我不認識。”

黑影沈默，卻漸漸散發戾氣。

“哦？我想起來了。是你的那個南陵小情人麽。”慕槿捏著嗓子，乖張地道，“剛剛，我好像在此處看到了。你不如再找找呢？”

宛陵霄：“……”

郁窒緊張的空氣中，似乎有人走錯一步，都能迸出火花。

慕槿察覺到宛陵霄那處似乎又溢出怒氣。

隨後，對方壓抑的聲音傳來：“還請開門見山。閣下抓走慕槿，必有目的，不必廢話。”

慕槿本緊張得頭頂出汗，此時聽著宛陵霄的聲音，倏然眉頭一動。

不是說不在乎她麽？此時壓抑著情緒算什麽？

她倏然生出作弄之心，嘻嘻道：“目的，我能有什麽目的啊？哦……我就是想看人痛苦的模樣。”

想了想，慕槿還開始模仿A801讓她當“玩偶”時的語氣。

“方才，這慕姑娘當真滿足了我的需求。知道麽？”慕槿甜甜地笑道，“她吃痛的樣子依舊嬌美。而她寧死也不說出與你相關的事……當真是有趣。”

“你們，可真是一對有情人。”

“…………”

這一刻，宛陵霄似乎不再收斂，此起彼伏的殺意漫□□她的方向襲來。

一陣安靜後，宛陵霄道：“把她交出來，你提條件。”

慕槿捂嘴一笑。

但高興不過一衤糀瞬，她又蹙眉。不對，宛陵霄不對勁。憑她對他的了解，他無論如何也該先套話問幾句，確認真偽，分析訊息，怎地，這一句話不問，直接讓她說條件？

慕槿思忖，又道：

“把獻長生功法交出來。若沒問題，半月後，你的慕姑娘自會回來。”

“……獻長生？”

“是啊。”慕槿哼哼道，“但若是……你不交，那半個月後，你看到的，大概就是她的屍體了。和那霍家人一樣，我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概……會是你喜歡的模樣。”

剎那，空氣中似有無形的火花穿過。

慕槿眼珠轉動，獻長生功法，是她一直想從宛陵霄此處獲得的一物。百年前她因此對他行騙，因其警覺，未成功。她之後不抱希望，只阻攔他修行。

此時，她倏然好奇，如今的“慕槿”和“獻長生”，在宛陵霄心中到底分別占什麽樣的地位呢？他會不會因為她拖累他，而生氣不喜？

對面的沈寂已滲過冰冷。

卻聽宛陵霄道：“我答應閣下就是。”

答應了？慕槿驚訝地眨眼，抿唇，卻旋即又警惕地握拳。

雖然她是為試探才起了一問，但他怎麽都不花時間考慮，就應下了？

卻聽宛陵霄又道：“但我怎麽知道，閣下會守信，我不會撲一場空？”

慕槿想了想，說道：“答不答應條件，我可沒什麽損失。但你不答應，我日後也有其他法子，那可能……會觸及其他你在意的事與物了。還不如，一勞永逸。你說是麽？”

遠處，傳來了宛陵霄的一道冷哼。

河堤上，雙方的力量依舊對峙著。慕槿已悄悄地射出了“眼”，想要查探宛陵霄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然而……她抿唇，她之前功法耗費不少，有一些迷瘴，宛陵霄設下後，她看不清。

但見一物飛來，停滯在天幕中央。慕槿蹙眉，只見那是一本通體雪白的密冊，其上幽藍的功法光芒凝成月牙狀轉動，可不正是卿家密印？

——難道真是獻長生功法？

慕槿要咬唇，沒敢真的過去。

她遲疑著，探了一句：“西嶺的少君，你很爽快啊……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樣。”

“這不是你希望的麽？”宛陵霄冷冷道。

他頓了頓，又道：“閣下可是遇到了什麽事？不敢接想要的功法？”

慕槿吸了口氣。她知，既是她提出的條件，若她不再有所行動，宛陵霄該懷疑她的狀態有異了。她還不能暴露。

慕槿擡手，掌心凝出一朵血蓮，朝那密冊擲去，要把那密冊吞去。

然而，當血蓮剛靠近——

嗖！

慕槿瞳孔一縮。

果然。

一支通體雪白的箭襲來，帶著凜凜寒光，劃過了血蓮。

慕槿忙縱血蓮回避。

嗡！

那血蓮已被宛陵霄覆上了法印。

“越千山。”宛陵霄冷聲道。

這是此界最為精悍的追蹤術。

轉瞬，慕槿已看到那浮空的狼眼越過血蓮，伴著黃沙，朝她襲來，竟徑直沖到了她的面前！

黃沙卷卷，圍繞她的腳，套成監籠，殺氣彌漫如十萬貔貅出林；

與此同時，那代表“獻長生”的黑影又滾滾攪向河堤，慕槿煞時感知到對方功法對時空的牽引——

宛陵霄，在使用“覆光陰”，又想回到過去！

然而……

慕槿捂嘴一笑，蓮步輕移，躲過了一層黃沙的攻勢。

“雕蟲小技，你以為能困得了我？至於覆光陰，你別想了。我早設了阻礙，就是不讓你找到你那慕姑娘的蹤跡，只能求我，知道麽？”

果然，那黑影本如閃電般撕裂了河堤的天空，如利箭般還要朝下鉆，卻如驀地發覺了阻礙，停滯了。

——在那裏，只會有一團團慕槿早設好的界，阻止宛陵霄跨越時間。

卻聽宛陵霄冷冷的聲音：“是麽？”

“是啊。”慕槿說，“西嶺的少君，你還是乖一點，好生求我吧。答應我的條件……不，你現在還手，我很生氣，我要加條件呢。”

“但可惜，這不是你說了算。”宛陵霄道。

慕槿本嘻嘻笑著，此時，臉色卻倏然變了。

因為她發覺了異動。

只見那閉念所的裂縫，那原本堵塞著外部的黃沙，倏然散去了——取而代之，十五道通體雪白的巨箭，正對向她的方向，煞氣四散，寒光凜凜。

——明月弓。

慕槿瞳孔一縮。此為南陵卿家沒落中荒秘境的神器，宛陵霄五十年前在與卿瀾兮的爭奪中得到。其中，滲透了強大的卿家先祖之力，其箭與弓，可謂強大到可撼神之物。

在上次破神鞘之墓，慕槿都只見宛陵霄拿出過一支箭……所以，現下，就為了救個“慕槿”，他拿十五支箭對付她？

慕槿微微張唇……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怎麽。

然而，下一息，漫天巨箭落下。

通了先靈的神箭，帶著破空之勢，盡數朝慕槿的方向如霹靂般襲來。

“……這個還有點意思。”慕槿習慣性地挑釁道。盼盼

砰！她輕而易舉，用血蓮吞了一神箭的攻勢，正想躍出，卻倏然……又發現不對。

只見十五支神箭，並非如她所料，都在攻擊她，而是……

砰！砰！砰！砰！砰！

慕槿瞪眼，只見其中十二支箭形成圓，盡數釘在了她四周的地面。另外兩支，迎面襲來，她只能被迫應付。

而就在這空隙，以紮入地面的明月箭為中心，團團黑影與黃沙頃刻漫了上來。功法交融的光芒起。慕槿親眼看到這明月箭如何與黑影、黃沙連成一片密不透風的界。

而這等界，因有先靈之力，再加其餘功法組合，慕槿用血蓮撞去，竟發現……她一時半刻破不了。

這竟似形成了……

針對她的，暗無天日的牢籠。

更要命的……當慕槿試圖吞噬其上之力時，發覺有人似乎在不要命般的，往上面補充力量。

再擡眸，一道黑影出現在了牢籠外。

——宛陵霄。

他額頂的“眼”燃燒著妖冶的紫，雙眸已呈妖態，那不要命地散著妖血，補足困住慕槿牢籠的人，正是他。

躲在血霧後的慕槿，臉色已化為煞白。

她聽到宛陵霄冷冷道：“閣下，我早想到，你可能設了針對獻長生的阻礙。”

他一字一頓，聲音若刺人的寒冰，“但那又怎樣？我便設計讓你困在此處，直到——我一點點磨盡這阻礙為止。水滴石穿，這不可能沒有盡頭。”

“介時，我自會看清，我要救之人，去了哪裏。”

“我由不得你控制。”

作者有話說：

慕槿：……我在你面前。

——

註：部分法訣句子引了道德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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