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9章 朔夜06

關燈
十五歲的秦湛,成魔了的溫晦在她的腦子裏只是個旁人告訴她的影子,她心裏的溫晦,還是那個任她頑皮打鬧甚至爬上頭去也不會生氣的師父。

她記得溫晦替她尋著甘木燃火炙肉,也記得溫晦教她入道握劍習劍。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標準的好徒弟,商陸慣壞了她,溫晦更是變本加厲。她這樣的徒弟放在旁的門派,怕是早就被同門排擠盡了,溫晦也不知道是不是考慮到這一點,在秦湛未能識大道明劍心前,竟也從未帶她回去過一次閬風。

秦湛的道,是在四境山水,寬闊天地之中悟出。

不限於宗、不限於門、更不限於個人。

世人皆讚溫晦光風霽月,不似人間客,其徒也極具風骨。摘星宴上,當年的桃源塢主甚至還想過要同溫晦討要教養徒弟的方式。溫晦當時笑答:“沒有,你隨她去就好了。”

當時眾人覺得這是溫晦不願將辦法說出,哈哈一笑便也過了。但溫晦要麽不答,他若答便絕不撒謊。

溫晦對秦湛的教養,的確是放養式,他將自己的全部都教給了秦湛,卻又不強著她學。你喜歡什麽就學什麽,你覺得什麽好便往什麽去走,好像無論秦湛最後會成為什麽樣,只要是她自己選擇的,溫晦便都滿意。

溫晦的道在他教導秦湛上便能體現一二。

他是個貫徹幾道,自行擇路,擇了便不會後悔,便會走至盡頭的人。

十五歲的秦湛,尚未出師,或許對於溫晦的理解根本不及日後的燕白劍主分毫,但她卻是唯一會在雪地裏碰見了世人皆懼的魔頭後,不喊也不叫。不勸他躲起來,也不會對他拔劍的人。

她的眼裏有困惑,有警惕,可她依然沒法用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態度去對待這個最熟悉的人。

溫晦笑了,他對這時的秦湛招了招手,喚道:“阿湛,來。”

秦湛略頓了一瞬,她還是邁步走了過去。

溫晦對她說:“你現在多大?”

秦湛悶著聲:“十五歲。”

溫晦道:“那我還沒教過你堪輿星圖,你來。”

他對秦湛說著,伸手指向北境一處極耀目的群星:“今日天好,正巧能教你認全一遍。天上群星雖多,卻也可分為四境,分別對上東西南北四國,分二十八宿,天地陰陽。”

秦湛沒吭聲,但還是隨著溫晦伸出的手指一點點認下了天上的星圖。

末了她還要說:“四象一點兒也不像,我看不出來。”

溫晦笑道:“那也不必太當回事,也就是星星罷了。”

秦湛抿住了嘴角,她陪溫晦一起看了挺久的星圖,終歸還是忍不住問:“他們都說你入魔,你為什麽入魔?”

溫晦笑而不答。

秦湛道:“不能說嗎?”

溫晦嘆道:“不能對現在的你說,現在的你還不會對我拔劍,我要是說了,連現在的你都會追著我打了。”

秦湛盯著他,好半晌又道:“那我換一個問,你既然要入魔,為什麽還留我在正道?”

溫晦卻說:“阿湛,師父入魔了,你跟師父走嗎?”

秦湛毫無猶豫:“你怕是瘋得不清。”

溫晦笑答:“你看,這就是答案了。”

秦湛嘴唇蠕動,她又說:“你這樣問我,我當然不可能同意,總要有個理由的,你說了理由,也許我會站在你那邊呢?”

溫晦斂了笑,他對這時的秦湛淡淡道:“你現在還小,學過的東西還不夠,所以自然是不知道有些事你要去做,根本不需要理由。”

秦湛卻道:“總有理由,哪怕只是為了高興,也是理由。”

溫晦淡聲道:“說不出來的理由,就不能算是理由。”

秦湛聽得心裏無故起火,她盯著溫晦,忍不住便踮起腳伸手捏他的臉,她下手又狠又重,甚至在溫晦的臉上留下了紅色的指印,秦湛怒道:“你這個樣子,難怪長大的我要打你!”

溫晦被捏的倒吸了口冷氣,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臉,瞧著秦湛有幾分無奈。

他說:“阿湛。”

秦湛不理他。

溫晦便說:“阿湛,太陽快升起來了。”

秦湛順著他的話向雪谷遠遠的地平線看去,哪裏正有一絲微光。秦湛不明所以,溫晦卻說:“一眼看完了。”

秦湛聽得簡直覺得莫名,可忽然間,她卻突覺天地倒懸,眼前的一切都似在扭曲,連同立著的溫晦也似乎變了。

她下意識扶住了一旁搭起木棚的柱子,她有些看不清,她盡可能地盯住了溫晦,她伸出手——

溫晦嘆了口氣。

日升星落。

天際在眨眼間便亮的連半顆星星也瞧不見了。橙色的巨日自天邊升起,溫晦多看了一眼,再回頭,便是秦湛伸出手——

她伸出手,喚來了屋中燕白!!

溫晦回過眼,手指也搭上了腰間鹿鳴。

他聽見恢覆了的秦湛聲音裏透著沙啞,燕白劍主執著燕白劍,扶著柱子重新直起了身。

十五歲的秦湛穿著的衣袍在她的身上已顯得有些滑稽,可她眉目清冷,瞧著眼前人的視線也清澈而堅定,倒令人完全在意不到這一處。

一夜過去,兩人的肩上都落下了些被風吹上的雪。

“溫晦。”

秦湛握著劍,直視著他,她繃緊了嘴角,渾身上下都在緊張,因此甚至都沒有問一句溫晦來此做什麽。

溫晦倒是自己答了,他又回答了此時眼前的秦湛。

溫晦道:“我來殺一人。”

秦湛問:“誰?”

溫晦的劍已脫鞘!他橫執鹿鳴,斂眉對秦湛淡聲道:“越鳴硯。”

他話音剛落,越鳴硯便從洞內匆匆而出,他神色焦急直至見到了秦湛,先是怔了一瞬,而後松了口氣。他道:“師尊恢覆了。”

越鳴硯說:“昨日似乎有人下了咒,弟子一時不查——”他話未說完,便已見到了溫晦。

越鳴硯一驚,尚來不及回應,溫晦見到了他,已一式劍招而出!

秦湛想也不想,一劍便擋了過去。

她質問溫晦:“你瘋到連徒孫都要殺了嗎!”

溫晦答:“這話說得也對我太自信了些,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殺了他。”

秦湛想也不想,她同樣拔出了燕白,她對溫晦道:“是,那要看你我二人,這些年裏是誰進步的更快了。”

溫晦見著秦湛,竟還有心情笑。

他道:“也是,那便試試。”

話必,溫晦已棲身而來,秦湛執劍欲擋,卻聽溫晦淡聲道:“劍式第一。”

秦湛是最熟悉溫晦劍意之人,他甫一出劍,秦湛手裏的燕白便換了招式,全然是應對溫晦劍式的招數!可溫晦本該對向秦湛的那一劍,卻在秦湛迎上的那一刻與他擦身而過,溫晦嘴裏念著劍式第一,用出的卻是劍式第三。

橫執的劍便這樣從秦湛的眼前而過,秦湛轉身,燕白從右手自換向了左手,她一劍斜刺欲救,可溫晦與她本就在伯仲之間,她失了先手,便已再難續了!

秦湛的聲音都繃了起來:“越鳴硯!”

越鳴硯自然也知道溫晦厲害,他拔出眠冬,以真正的劍式第二相迎!不求退敵,但求保命!

溫晦神色冰冷,他的劍似光,無論越鳴硯想要從何處防,另一處總有劍來!

眼見溫晦一劍便要刺上他的咽喉,溫晦忽而氣息一滯,這給了越鳴硯機會,也給了秦湛機會!

他不得不退!

原已經要取了越鳴硯性命的鹿鳴劍尖不得不徹而攔燕白並眠冬!

溫晦一退十步,他執劍,陰晴不定地看著越鳴硯。

越鳴硯在秦湛身後,他道:“師尊。”

秦湛喝道:“退後!”

越鳴硯微怔:“師尊?”

秦湛攥緊了手中劍,她說:“你退後,對上溫晦,我無法留手,劍氣橫溢,會傷了你。”

越鳴硯沈默,可這次連燕白都是站在秦湛那兒的,燕白道:“你快進去,山洞有朔夜爵的結界,你在裏面比較安全。”

越鳴硯不動。

秦湛皺眉,她道:“越鳴硯。”

越鳴硯只得拱手一行禮,他低下頭,極輕地回答:“是。”

得了越鳴硯的回答後,秦湛方才再次將註意放在了溫晦的身上。

溫晦倒是半點也不介意方才秦湛做的事,他只是重新握起了劍,問秦湛:“我和你多久沒比試過了。”

秦湛答:“一萬七千零三日。”

溫晦頷首,他對秦湛道:“來。”

北境荒蕪,一眼望去皆是銀裝素裹。故而劍氣橫放,揚起的便是萬千如霧般的幹雪。雪落如沙,沙後劍意卻似暴風烈日,轉眼間便是雪化為氣,沙落為塵。

劍閣三式。

說到底就是攻、守、殺。

攻守殺外還有什麽,昔年的劍閣閣主未曾留下過。

溫晦斂目,他的劍如刀,凝於眼前。

“劍第四,無。”

在秦湛的眼裏,那一柄鹿鳴劍忽然間便在日芒下化為了千把、萬把,溫晦似握著一柄劍,卻又似握著天地之間所有的劍。他的劍意充盈天地,劍氣無處不在,劍隱於萬劍之中,似有還無。

溫晦道:“去。”

秦湛一驚。

她毫無猶疑,左手拔出燕白劍柄,一於身前,一於身後,她分不出哪裏才是溫晦致命一劍,卻又覺得何處都是他的那一柄劍。秦湛退無可退,進無可進,竟被逼在了原處,只能以防來對!

這看在越鳴硯的眼裏,自然是極為著緊的一幕。

劍閣只有三式,可溫晦卻不知因何使出的第四,這第四比起劍,更似劍陣,像是溫晦獨創。他所學甚廣,將劍意融於劍陣之中,似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將劍意融於陣,作劍式而出,這樣的事情從來聞所未聞,總是秦湛乍面此招,也不由一時受困。

朔夜爵不知何時從洞裏出來,他握著個手爐倚在一旁,瞧著溫晦與秦湛之戰,評價道:“看來師與徒,還是師父略勝一籌。”

越鳴硯聽了皺眉,跟著朔夜爵一起出來的小花可不管那麽多。她道:“才不是,劍主才是最強的!”

朔夜爵並不太在意,隨口敷衍:“是嗎?”

小花氣急,卻又尋不到話來賭朔夜爵。越鳴硯看得極為擔心,卻又記著秦湛的吩咐,不敢離開,朔夜爵在一旁看了,倒是笑了聲,問:“你這麽擔心,就這麽看著?她和溫晦膠著,也許你這時沖出去給溫晦一劍,事情就結了。”

越鳴硯淡聲回答:“前輩莫要拿我玩笑了,只怕我一出去,反倒是稱了魔尊的意,正好拿我來逼師尊。”

朔夜爵微微挑眉,他顯然是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越鳴硯還能冷靜理智的分析出敵我狀況。

朔夜爵道:“你倒是拎得清。”

越鳴硯還未答,朔夜爵以一掌擊出,從越鳴硯的身後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直將他擊出了結界之外!

朔夜爵道:“只可惜,我不喜歡躲在師父背後的徒弟。”

越鳴硯踉蹌而出,朔夜爵那一掌讓他受了點傷,但朔夜爵本就是個命若游絲的家夥,他那一掌,也未能給越鳴硯帶來太大的傷害。

他被趕出了結界,下意識看向秦湛。

秦湛被劍第四困著,忽然間,溫晦微微變了神色。

一抹銀芒從炎中而出。

秦湛的偏冷趨淡的聲音平平傳來。

她道:“劍第四。”

溫晦的劍第四,是陣。

秦湛的劍第四,是破。

溫晦急退,天地間原本充盈的劍意忽被狂風暴卷,酷殺與絕滅侵襲而來,似海浪翻湧吞滅船只,更似山洪洶湧崩裂大地。

天與地上所有的生,所有的滅,都似要在這一劍下被割裂。

花語察覺到了危險,她想要撲去救小越,卻被朔夜爵牢牢的按住。朔夜爵贏不過越鳴硯,但對付一個年輕的丹修還是綽綽有餘。

他道:“你去送什麽死。”

花語哭叫、甚至動手要打他。她道:“那你為什麽要將越師兄推出去送死!你這個人連心都是黑的,你要他死在劍主的劍下嗎!”

朔夜爵冷笑道:“死在劍下?我倒是想,那也要看天肯不肯,越鳴硯他自己肯不肯呢。”

花語:“你說什麽——”

花語話音未落,秦湛一劍劍勢已成!

雪谷搖動,天昏欲沈。

朔夜爵的結界都受到了猛烈的沖擊,他牢牢按著花語,眼裏卻忽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的一幕。

越鳴硯倒下了。

他不僅倒下,背脊、關節,七竅,都在秦湛的劍意下被壓出了血漬。若有似無的劍意從眠冬劍上而起,似想要守住他,可這劍意來得太晚,以至於輕易間便被秦湛擊碎!

朔夜爵難以置信,他低聲道:“怎麽可能?”

他說著怎麽可能,眼裏卻露出了狂熱與期待來,可就在這時,秦湛滿是劍意的眼裏瞧見了越鳴硯。

她頓住了。

不顧溫晦、不顧這一劍。

她生生停住了。

溫晦的眼裏滿是詫異。

秦湛已砰得一聲跪跌在地,她張口便是血,吐在純白的雪地上,瞧著有些嚇人。

燕白便是被嚇著了,他看了看越鳴硯,又看了看秦湛,聲音都開始發抖:“秦湛,秦湛你沒事吧。小越,小越看著不太好啊。”

秦湛以拇指擦去嘴角血漬,她盯著溫晦,重新站了起來。

溫晦卻不再出劍了。

他神色覆雜、卻又像是了然。

他最後道:“阿湛呀。”

秦湛舉起了劍,她淡然道:“來。”

溫晦微微一笑,他說:“不是該‘來’的時候了。你該回去救人了。”

秦湛:“……!”

溫晦看了一眼祁連劍派的方向,淡聲道:“這幾天的功夫,估計也夠知非否和司幽府君兩人打上祁連劍派了。你現在去,估計還能救下幾個。”

秦湛道:“你不用騙我,一劍江寒——”

溫晦笑了聲,他說:“一劍江寒的確有兩把劍,但他未必攔得住上百把。”

秦湛剛想嘲笑溫晦上百把未能能攔住一劍江寒,她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死去的昆侖傳人,是不是剛好有上百?

而殺了昆侖傳人的知非否,最擅長的就是操縱死物的枯木迎春術。

秦湛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猜測。

她低低道:“你徹底瘋了嗎?”

溫晦頓了一瞬,回答:“我沒有足夠的自信,所以我必須爭取時間,能爭取的越多越好。”

秦湛:“殺人就能爭取了嗎?!”

溫晦沒有回答。

秦湛抓緊了燕白,她正欲一劍再出,溫晦卻道:“回去救人吧。”

秦湛微頓,就在這剎那,溫晦身形突變,一把抓住了重傷的越鳴硯,而後急退!

秦湛欲追,溫晦卻道:“你要先救他,還是先救祁連山?”

秦湛又頓住。

溫晦便在下一刻徹底不見了。

雪谷重新歸於了寧靜。

花語終於掙脫開了朔夜爵,她沖了出來,哭著說:“劍主,劍主你沒事吧?”

秦湛將燕白收回了鞘,她說:“沒事,一葉舟是不是在你那裏?”

花語點頭,秦湛便道:“拿出來,我們趕去祁連山。”

花語道:“可你的傷勢——”

秦湛:“不礙事,先去祁連山。”

花語擦擦眼角,取了一葉舟念咒驅使,秦湛在此時回頭看了一眼朔夜爵。

朔夜爵依然披著厚重的衣服,他站在木棚下,些微地咳嗽著。

秦湛道:“你是他的朋友。”

朔夜爵答:“你有朋友,他為什麽不能有。”

秦湛便不再問了,她抿緊了嘴唇,便要帶著小花走,可身後卻傳來朔夜爵的聲音。

朔夜爵道:“秦湛,你不要以為你是這世上最難之人,這世上身在無間的人,從來不是你。”

“所以你最好變得更強一些,只有這樣,你才能經得住。”

“他想把你推離無間。”朔夜爵微微笑道,“可到頭來,無間卻先選了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