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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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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左右,韻娘找出帶來的繡架,今天精神不錯,想要繡些東西,不想再無所事事下去,人也會變得懶散,不巧又聽到外頭有人在唱著曲兒,不過這次卻是個年輕女人的嗓音。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舉頭望月憐星鬥,夜思夫君淚沾袖……徽州徽州好徽州,做個女人空房守……”

她想要下樓去看看,又擔心會著涼,正巧看到衣架上披了一件對襟大袖,長及膝部,上頭還繡有五彩夾金線花紋的披風,並不是娘家帶來的,之前也都沒見過,考慮一下,還是穿上了。

待她踏出廂房,步下樓梯,最後來到天井,望著門扉緊閉的西廂房,可以清楚聽見抽泣聲。

韻娘原本想要上前關心,但又怕對方嫌她多管閑事,再者又能說些什麽呢?節哀順變這種話,也只是好聽罷了,安慰不了人的。

“大奶奶怎麽一個人站在外頭呢?麻姑上哪兒去了?”從廚房出來的葉大娘看見她,不禁低呼,趕緊走了過來,想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麽。

“你是……葉大娘?”她看著面前笑容敦厚,穿著棉襖布裙的婦人。

葉大娘福了個身。“是,大奶奶看來精神多了。”

“多虧了大家。”韻娘感激地說。

“大奶奶這話就見外了,這是咱們應該做的……”葉大娘旋即介紹走在她身後的中年婦人。“這位是周大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咱們說,不要客氣。”

周大娘約莫四十出頭,有著靦覜笑容。“大奶奶。”

“嗯。”她朝對方笑了笑。

“就快下雪了,大奶奶還是快回屋裏去。”葉大娘看了看天色說。

韻娘又睇向西廂房。“她在唱什麽?”

“這首曲子叫做〈前世不修〉,是咱們徽州的民謠,嫁給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憐,與丈夫聚少離多,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燈枯油竭,青絲變成了白頭……”葉大娘嘆道。“最後等到的卻是丈夫的死訊。”

“她沒事吧?”韻娘聽對方哭得傷心,不禁這麽問。

大當家把秋娘接來住之後,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吃得又少,只會把自己關在房裏,很少出來走動,怎麽勸也沒用。”葉大娘靈機一動。

“大奶奶和她年紀相仿,說不定談得來,有了說話的對象,心情應該會好些。”

周大娘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我去問問她要不要見大奶奶。”說著,便馬上朝西廂房走去。

就在等待的空檔,葉大娘不禁感慨地說……“我也一樣是個寡婦,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日子再難熬,還是得撐下去。”

“葉大娘的相公也已經不在了嗎?”韻娘倒是沒想到除了自己,住在這座別莊的都是寡婦。

葉大娘點了點頭。“不只有我而已,還有周大娘,甚至連這兒負責夥食的廚娘也一樣,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夥計,在當鋪裏當了一輩子的票臺,大當家感念他的忠心,在他走了之後,就問我願不願意搬到別莊,替他照顧嬸婆,反正我也只有一個女兒,早就嫁人,便答應了。而周大娘的相公則是司理,就是當鋪裏的頂頭大夥計,幹了十年,也算是資深,只不過是跌倒撞到頭,誰知就這麽走了,只能說這都是命……”

說著,她看向廚房的方向。“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當鋪裏當夥頭,去世之後,便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搬進別莊擔任廚娘的工作,又能把孩子帶在身邊照料,可以說一舉兩得,是大當家給了大家一個棲身之所,才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身邊還有人互相照應。”

“相公真是做了一樁好事。”韻娘再次驚訝了,天底下有幾個當老板的,會照顧過世夥計的家眷,就算是做了,也會被人笑傻。

葉大娘還是想替邢阜康多說幾句好話。“其實這座別莊可是大當家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沒用到邢家一文錢,雖然有點老舊,但是稍稍整理之後,還是能夠遮風避雨,住得也很舒適。他自己不住,卻用來安置別人,真的不只心地好,還很慷慨大方。”

聽了這席話,她心中也更迷惑了,像相公這樣的好人,實在不像會遺棄糟糠妻,難道是有什麽苦衷?就算真的有,也可以說出來,夫妻倆一起面對。

待周大娘從西廂房出來,朝兩人搖頭。“她說誰也不見。”

“那就算了。”葉大娘也沒轍,於是又催韻娘上樓。

到了當天半夜--

熟睡中的韻娘被一聲女人的尖叫給驚醒,連忙披衣下床,拉開花格窗,往樓下看去,就見西廂房已經點燃了燭火,還有人影在屋裏晃動,心頭不禁打了個突,趕緊下樓去。

待韻娘穿過天井,來到西廂房外頭,便往屋裏看去,還可以瞧見橫梁上垂著一條輕輕晃動的繩子。

“……咳咳……為什麽要救我?就讓我死了吧!”秋娘披著一頭散發,因為不肯好好進食,臉頰瘦到凹陷,顯得眼睛更大、下巴過尖,看來有些嚇人,此刻就像個三歲孩童,賴在地上哭鬧不休。

周大娘頻頻安慰。“別說傻話!”

“我去拿藥來!”葉大娘檢視她脖子上的勒痕,就往外走,見到站在房門外的韻娘,正要開口,被她用手勢制止。

廂房內的秋娘掩面痛哭。“我不想活了!”

“不要這麽說……”周大娘將人從地上扶起。

秋娘還是抽抽噎噎地哭著。“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相公為何丟下我一個人走了?為何我是當寡婦的命?”

一直站在外頭的韻娘板起俏顏,直接走進屋內,來到秋娘面前,擡起右手,一個巴掌就揮了過去。

只聽到“啪!”的一聲,挨打的秋娘,以及周大娘都傻了。

“你就這麽想死?難不成以為可以得到一塊貞節牌坊?還是希望被人誇說是貞節烈婦?”韻娘嗓音軟膩,但又有著十足的魄力。

“死都死了,就算被人誇讚也聽不到,有什麽用?那些虛名真的比性命重要嗎?”

她被罵得一楞一楞的。“我……我……”

“若她真的想殉節,周大娘就別再攔著,讓她追隨死去的相公,也算是成全她的心願。”韻娘冷冷地說。

“嗚嗚……”秋娘蒙著臉哭了。

這時,發現主子不在床上的麻姑匆匆跑了進來,見到以為不見的人,總算如釋重負。“大奶奶,原來你在這兒。”

韻娘依然瞪著秋娘。“到底為什麽不想活了?”

“我……只是想到得守一輩子的寡,就……就不知日子該怎麽過下去……”打從成親之後,夫妻倆前前後後相處不到兩個月,感情原本就淡薄,結果相公就這麽死了,卻得為他一生守寡,秋娘就覺得自己的命好苦。

“要真的不想守寡,那就改嫁吧。”見秋娘還年輕,又那麽心不甘情不願,守寡又有何意義?還不如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既然婆家和娘家都不管了,還有誰攔得住你?”

周大娘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大奶奶,說太好……”向來都是勸女人要從一而終,可沒勸人改嫁的。

“你說的倒簡單!”秋娘腦羞成怒,也把對死去相公的憤懣全都發洩在韻娘身上。“寡婦再嫁,馬上就會被人冠上不知羞恥、不守婦道的大帽子,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痛苦……”

聞言,韻娘真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不想守寡也是她,要她改嫁,又反過來怪自己,好像都是別人的錯。

她果然不該多管閑事,還是去睡個回籠覺,心裏才這麽想,又因為秋娘接下來的話,打消了念頭。

“別以為自己嫁了個好丈夫,就有資格說我了,我這位族兄沒告訴你,他是什麽出身嗎?”秋娘嫉妒眼前這個有著美貌,又有相公憐惜的女人,自己卻什麽也沒有,不禁口不擇言。

正好拿藥回來的葉大娘聽見,顧不得她是邢阜康的族妹,開口喝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枉費大當家把你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真不該幫這種不懂得知恩圖報的女人。

韻娘沈下俏顏。“相公的出身有什麽不對?難道他不是邢家的子孫,不是公爹和婆母的親生骨肉?”這是她唯一想到的。

“大奶奶別聽她胡說……”葉大娘想要阻止。

她語氣堅決。“我要聽她說!”

“我這個族兄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這可是整個家族的人都曉得,卻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又聽到“啪!”的一聲,韻娘再度賞了她一記耳光。

“把那兩個字收回去!”這麽禁忌又難聽的字眼,豈能隨口說說,而且還是侮辱自己的相公,就算他們婚姻出了問題,也不能容許有人口出惡言。

秋娘捂著剌痛的面頰,覺得每個人都欺負她。“不信你可以問她們!”

見葉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韻娘不禁起疑,但就算問了也沒用,一樣不會告訴她的。

“奴婢送大奶奶回房。”麻姑想拉著主子離開。

韻娘不肯走,直瞪著秋娘,故意激她。“難道你不敢說?”

“有什麽不敢說的!我這個族兄可是翁媳亂倫……”才說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經被人搗住。

“住口!”葉大娘高聲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步。

“翁媳……亂倫?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親不是公爹,而是……”韻娘腦袋有一剎那的空白,那可是難以見容於世的禁忌,敗德又齷齪的勾當,所生下來的孩子,一輩子都擺脫不掉“孽種”這個惡名。

“呵呵……”秋娘扯開周大娘搗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現在知道也已經晚了,你已經嫁進邢家,只能認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種骯臟又醜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樣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慘,才有個伴。

“快帶大奶奶回房!”葉大娘對麻姑喝道。

麻姑拉著主子就出去。

這回韻娘沒有異議,任由麻姑帶回到位在二樓的廂房,坐在床緣,一臉怔然,還沒完全回神。

“大奶奶沒事吧?”麻姑只怕她會氣大當家隱瞞這麽天大的事。

韻娘很慢很慢地將目光焦距調到麻姑臉上,然後聽到自己開口說話。“不要騙我,跟我說真話!”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啟朱唇,卻不知該說什麽,腦子比方才更紊亂了。

“大當家不是故意不說,而是……難以啟齒。”換作任何人都是一樣。

“你們全都知道,就瞞著我?”韻娘無法諒解唯獨自己被蒙在鼓裏。

麻姑低著頭。“大當家就是擔心大奶奶知道這個秘密之後,無法忍受懷了他的孩子,才會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湯藥,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樣受盡羞辱,被人看不起……”

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湯的原因?

為何不早說呢?

這種事早該在上門提親時,就該明白告知不是嗎?

可若在成親之前便知道,她會答應這門親事嗎?韻娘不禁捫心自問,當時大娘堅持要把她許給蕭寅成,最後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進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於無奈之下,不得不嫁,這麽說來,似乎還得感謝相公沒有事先告知。

但韻娘還是希望他能夠在兩人成親之後,親口告訴她,而不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有種被人蒙騙的感覺,一時之間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該不該怨他刻意隱瞞,更無法消化這麽驚人的秘密,想到頭都鼓脹起來。

“大當家也知道這個秘密是瞞不了一輩子的,到時大奶奶說不定無法忍受跟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甚至同房,才會……把大奶奶送到別莊來住……”這些話麻姑老早就想講了。

韻娘覺得腦袋快炸了。

那個男人真是太自以為是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替她做了這些決定,就認定自己一定會順從嗎?

“即便如此,大當家還是處處為大奶奶打點,像是每兩三天就吃一次的蘇州菜,就是他讓葉大娘請村子裏的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來別莊裏煮的,無非是擔心大奶奶吃不慣徽州菜,會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腦地說道。

“還命人做了好幾件披風給大奶奶,就是擔心原有的衣物不夠保暖……大當家對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大奶奶一定要相信。”

這下她真的氣到想要大叫。

那個男人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過得安穩舒服,卻不讓自己知道,韻娘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

“我要睡一會兒……”她揉著太陽穴喃道。

麻姑幫她蓋上被子,見韻娘閉緊眼皮,也不知還能為大當家說些什麽好話,只好退出廂房。

韻娘再度醒來,已經是巳時了。

她沒有起身,只是望著帳頂,想到圍繞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終於揭開一角,得以窺見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醜陋、骯臟……光是這幾個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記還要來得嚴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遠洗刷不掉的。

也就難怪嫁進門那一天,前來鬧洞房的邢家親友的態度會如此詭異,既不尊重,又語帶輕蔑,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家人,韻娘實在無法想像邢阜康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下長大成人,又受過何種羞辱和譏諷,讓他連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有資格知道一切,不該一個字都不說,然後私自做好各種安排,根本沒有顧慮她的感受。

想到這兒,韻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來,要是那個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鐵定也會狠狠賞他一記耳光。

韻娘愈想愈是生氣,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襖和百福裙,然後坐在鏡奩前梳頭。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摸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桿,眼淚往下流……”

樓下又傳來嬸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腸寸斷,連聽的人也不禁淚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撐俺家郎哥去,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風,下了樓,才發現外頭飄起雪來了。

“嬸婆!”韻娘走向坐在東廂房門口石階上,穿著紺青色襖裙,頭上戴著遮眉勒,滿臉皺紋,看來很老很老的婦人身邊。

“下雪了,快進屋裏去。”

嬸婆聽見有人說話,偏頭看著她,然後咧嘴笑開了,可以看到兩排牙齒幾乎掉了一半。“媳婦兒,你來帶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韻娘,不是嬸婆的媳婦兒。”她試著解釋。

“媳婦兒,咱們回家吧!”嬸婆笑彎了眼。

看來真是年紀大了,連自己媳婦兒的長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著韻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來接我回家,好一家團圓。”

這句話讓韻娘喉頭一窒,不忍心毀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嬸婆……”

“你叫錯了,應該叫娘才對。”嬸婆笑嘻嘻地糾正。

韻娘嘆了口氣,只好先順著她的意思。“是,娘。”

“咱們回家去吧!”她說。

“娘,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韻娘把她從地上牽起來,想到麻姑說嬸婆的兒子媳婦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這兒,應該也沒有人願意收留才對。

“咱們以後就住在這兒好不好?”

“以後都要住在這兒嗎?”嬸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過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們在這兒?”

她心想“阿旺”應該就是嬸婆那個不孝的兒子。“他當然知道,等他從外地做生意回來,就會來看娘了。”

聞言,嬸婆安心地直點著頭。“那就好、那就好。”

“外頭冷,咱們到屋裏去。”她扶著嬸婆回到東廂房。

嬸婆緊緊地拉著韻娘。“媳婦兒,你可不要再丟下我了。”

“再也不會了。”韻娘安撫地說。

“好、好。”嬸婆頓時笑得老眼都瞇了。

周大娘這時端著一盤鹹蒸糕,來到廂房門口,見到屋裏的畫面,有些驚奇,因為嬸婆很少跟誰特別親近,就算是她和葉大娘,也不太理睬。

“這是嬸婆最愛吃的點心,剛蒸好,要趁熱吃。”

嬸婆趕緊拉著韻娘坐下。“媳婦兒,她的鹹蒸糕做得好,不輸我自己蒸的。”

“媳婦兒?”周大娘滿臉疑惑。

韻娘只好小聲解釋。“嬸婆把我誤認為是她的媳婦兒了。”

“媳婦兒,你也來吃吃看。”嬸婆把筷子塞進她手中。

“是。”韻娘只好挾一小塊來吃。“真好吃。”

嬸婆也拿起筷子,挾了一口,用剩餘的幾顆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夠他吃……不過現在老了,這兩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沒辦法做給阿旺吃……”

“是誰說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讓周大娘在旁邊幫你。”她希望讓嬸婆對未來還存著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來,要是吃到娘親手做的,一定會很開心。”

“你說得對。”嬸婆笑咪咪地回道。

待她們吃過了鹹蒸糕,嬸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來。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蓋好被子,這才和韻娘一起出去。

“嬸婆每次見到大當家,都會把他當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著他的手說阿旺開始學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說阿旺已經會叫娘了,大當家就只是陪在身邊,靜靜地聽著,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說到這兒,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韻娘。“若是連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話,大當家真的就太可憐了。”

韻娘楞了楞。

她會瞧不起相公嗎?

若是打一開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種不見容於世的出身,或許會心懷芥蒂,無法很快敞開心扉接納他,夫妻之間,恐怕會出現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必須經過更長時間的相處,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嫁進了邢家,也接觸到邢阜康這個男人,當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湯,心中不是不怨,接著又被相公打發到別莊,以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時也在這個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這樣善良又無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著好出身的名門顯貴,更加值得讚賞和尊敬,甚至為他心動……

心動?是啊,她怎會不心動呢?原本只是抱著感激的心態,嫁給他為妻的,但是如今韻娘得知這個男人的苦衷,還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處處為她打點的溫柔體貼,又怎會不喜歡,更別說有一絲瞧不起了。

能夠喜歡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運,有人當了一輩子夫妻,未必就能產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時走開,只留下韻娘一個人站在檐廊下,看著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色雪花,想著等相公下回再來別莊,一定要跟他把話說清楚講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以讓自己留在他身邊嗎?

她想與相公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

翌日,外頭的雪愈來愈大了。

“……咱們不能來這兒,會被娘罵的……”

“可是我想看看大奶奶生什麽模樣……”

在廂房內刺繡的韻娘,聽到門外傳來孩童的說話聲,便起身走到門口,拉開門扉,可把外頭的兩個孩子嚇了一跳。

“啊!”約莫六歲,梳著丫髻的小丫頭有些緊張地看著她,擔心挨罵。

約莫八歲的男童立刻將妹妹護到身後。“大奶奶別生氣,咱們不是故意來這兒打擾你的,馬上就走。”

韻娘看著眼前的小兄妹,想起和過世兄長相處的時光。“你們叫什麽名字?”他們應該是廚娘的孩子。

“我妹妹叫圓圓,我叫小石頭……”男童規規矩矩地見禮。“大奶奶好!”小丫頭躲在兄長身後,有些害羞地看著唇畔噙著淺笑的韻娘,看起來一點都不兇,膽子也大了起來。

“大奶奶就像仙女一樣好看。”

“你見過仙女?”韻娘輕哂。

她認真地搖頭。“沒見過。”

“進來吧!”見小丫頭流著鼻水,便招呼兄妹倆進屋。

兄妹倆手牽著手,踏進屋內,便開始東張西望。

“這兒有小燒餅……”韻娘拿了兩個用梅幹菜和豬肉丁做餡料的徽州點心,是麻姑剛去外頭買回來的。“一人一個。”

“謝謝大奶奶!”兄妹倆馬上喜歡上她了。

小石頭小口小口地咬著,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而圓圓則是一面吃著,一面用袖口抹著鼻水。

見狀,韻娘轉身取了一條絹帕過來,幫她擦去鼻水。“別用袖子抹,很臟的……道條給你帶在身上,隨時拿來用。”

“大奶奶真的要給我嗎?”看到絹帕上繡了好多蝴蝶,就像活的一般,仿佛真的在絹布上頭翩翩起舞,圓圓滿是驚喜地問。

韻娘輕頷螓首。“當然是給你的。”

“可是……這很貴重……”小石頭不敢隨便收下。

她覺得這個孩子很懂事,也知道分寸,可見當母親的教得很好。

“不過是一條絹帕,我還有好幾條,這條就送給圓圓。”

圓圓臉上堆滿甜甜的笑意。“謝謝大奶奶。”

“咦?你們怎麽跑到這兒來了?”麻姑提著剛燒開的熱水進門,就見到廚娘的兩個孩子在廂房裏。

“桂姐正到處找你們……”

小石頭趕緊牽著妹妹去找娘。

過了片刻,在別莊裏當廚娘的桂姐又帶著兩個孩子前來請罪,還以為是女兒偷了大奶奶的東西,趕緊拿來還。

桂姐不停地鞠躬哈腰。“……小孩子不懂事,還請大奶奶原諒!”

“圓圓沒有說謊,是我送給她的。”韻娘澄清地說。

哭得滿臉淚水、鼻涕的圓圓哽咽地嚷著。“我沒有騙娘……”

“真的是大奶奶送給妹妹的。”小石頭也作證。

韻娘反而向對方道歉。“沒先跟你說一聲,害你錯怪孩子,是我的疏忽。”

“大奶奶千萬別這麽說……”桂姐一臉無措。

她將絹帕放進小丫頭的手中。“若不嫌棄的話,這條就送給圓圓。”

“娘?”這回圓圓先擡頭問過母親。

桂姐點了點頭。“既然大奶奶要送你,那就收下吧。”

“謝謝大奶奶。”圓圓頓時綻開笑顏,一管鼻水又流了下來,趕緊用手上的絹帕抹一抹。

大家不禁都笑了。

原本以為只是隨手送一樣小東西,韻娘怎麽也沒想到會引起一股不小的回響,起因就在這對小兄妹經常跑出去,和街坊鄰居的孩子們玩,圓圓帶在身上的絹帕被個喜歡女紅的小姑娘瞧見,便追問是出自誰的手,接著又拿給其他閨中好友看,就這麽一個傳一個,村子裏不少未出嫁的閨女,不禁仰慕起邢家這位大奶奶細膩又逼真的繡功,紛紛希望她能傳授這一門功夫。

“……要我教你們蘇繡?”

大概過了五、六天,一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進了別莊,聽說就住在附近,突然要來見她,接著又提出這要求,讓韻娘有些錯愕。

小姑娘有些局促不安。“咱們也不是要大奶奶分文不收,但又付不出太多束修,如果可以用其他東西來替代,大家都願意拿出來。”

“蘇繡不是那麽容易就學得會。”剛開始也是奶娘教她的,不過接下來就全靠自己下苦功。

“咱們不怕辛苦,只要學會之後,不只可以幫家裏多掙點銀子,也能為自己添嫁妝,將來在婆家面前,還能炫耀一番。”小姑娘羞赧地說。

韻娘看著她眼中對婚姻有著無限的渴盼,那也是每個姑娘家一生的希望,這種心情自己何嘗不了解,想要拒絕的話也就說不出口,只得看向身邊的葉大娘、周大娘,心想若是答應了,讓一些外人進到別莊,累的人會是她們。

“全看大奶奶的意思。”她們倒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見她們不反對,韻娘不禁有些躍躍欲試。“那我就試試看,不過剛開始只能收幾個,怕太多人沒辦法一個一個教。”

“是,多謝大奶奶!”小姑娘喜出望外,馬上彎身答謝。

就這樣,韻娘在後罩房找了一間空廂房,將它騰出來,當做繡房,讓那些前來學蘇繡的姑娘們從後頭的小門進出,也不至於打擾到嬸婆她們。

接著就是購買繡線、絹布等等用具,她派葉大娘去跟店家殺價,讓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姑娘,能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需要的東西,想不到才報上“邢家當鋪”大當家的媳婦兒這個名號,不必開口殺價,馬上以成本價錢賣給韻娘了,只希望做成這筆生意,順便套個交情。

於是,十一月初,大雪紛飛,韻娘先收了五名學生,以一個半月為期限,每天只教一個時辰,想不到才經過幾天,名聲傳了出去,又有更多人想來學習,不得不再多收三人,結果還是不斷有人透過關系,希望能夠拜她為師,最後只好分成早上和下午,這下子忙得更不可開交。

麻姑不免擔憂。“大奶奶,不能再收學生了,會累壞身子的。”

“沒想到有那麽多人想學蘇繡,都不知該怎麽拒絕才好。”周大娘也正為這事煩惱。

“萬一累倒了,大當家可是會怪咱們的。”

“別莊裏又不缺那些白米、魚肉,就算是當做束修,吃不完也是會餿掉的,你又何須這麽拚命。”葉大娘見大奶奶正在興頭上,也不好潑她冷水,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韻娘也覺得是該量力而為,否則無法把學生一個個教好。“我只是想到萬一相公真要休了我,至少還可以靠自己的雙手,有一條活路可以走,一時做得太起勁,也忘了會累。”

“大當家是不可能會休了大奶奶的,奴婢可以保證。”麻姑第一個替邢阜康拍胸口打包票。

葉大娘也馬上附和。“大奶奶怎麽凈往壞處想呢?大當家疼你、愛你都來不及,哪舍得休了你。”

“說得是,大當家絕不是薄幸之人!”周大娘難得說話大聲起來。

她噗喃一笑。“你們全都站在他那一邊,我是勢單力薄,說不過你們。”

韻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娘家養成的習慣使然,總要先想好下一步該怎麽走,才不會到時慌了手腳。

麻姑大聲喊冤。“奴婢是認真的!”

“媳婦兒!媳婦兒!”嬸婆的叫聲在樓下響起。

韻娘拉開花格窗,往下頭喊道:“娘,我這就下去。”

見她下樓,周大娘不禁失笑。“嬸婆還真的把大奶奶當成自己的媳婦兒,只要半天沒見到人,就會到處找。”

“大奶奶還要忙著教蘇繡,真的連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葉大娘笑嘆一聲。“也因此外頭的人都說大奶奶不但願意放下身段,親自授課,教得又細心,

無不豎起大拇指。”

周大娘也是與有榮焉。“說得是。”

大當家和大奶奶真是絕配,天造地設的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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