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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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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娘滿懷期待地在新房等著,還有些奇怪,相公怎麽還沒來。

就在這當口,昨天與她成為夫妻,還圓過房的男人推門進來了,她撫順身上的襖裙,站起身來迎接。

“相公。”韻娘面頰微燙地喚道。

邢阜康一身長袍,外頭又套了件對襟馬褂,頭上並沒有戴帽,兩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地朝兩名婢女使了個眼色,要她們退下。

秀梅和玉梅福了個身,很快地出去。

接著,另一名年紀較輕,約莫十五、六歲,腦後紮了條長辮子,臉上還長了好多麻子,看起來很不起眼的丫鬟,旋即端了一碗烏漆抹黑的東西進房,就將它擺在韻娘身邊的幾案上。

“把它喝下去!”邢阜康努力用冷酷的口吻說道。

她不解地看了那碗很像是湯藥的東西。“相公,這是……”

“……避子湯。”他言簡意賅地回道。

避子湯?韻娘晚了好幾拍才意識到這三個字代表的意義,不由得瞠大美眸,臉上的血色倏地褪去,泛著淒楚的蒼白,難以置信地瞪著昨晚溫柔待她,生怕會弄疼自己的男人,居然要她喝下這碗害人的東西。

“為……為什麽?”她顫抖地問。

他橫在身後的雙手掄得好緊。“因為我不要孩子。”

韻娘重覆著他的話。“你……不要……孩子?”

“沒錯!”邢阜康已經準備好承受她的怨憤。

她不禁渾身發冷。“相公……不想要咱們的孩子……”如果不要的話,為何又要娶自己為妻呢?

“沒錯。”只有老天爺知道自己是多麽渴望當爹,多想要有個孩子,可是他不能。“把這碗避子湯喝了。”

“不……”韻娘本能地反抗他的命令。

邢阜康強迫自己狠下心。“別忘了昨晚你曾經親口允諾,從此以夫為天,也會遵循三從四德,無論我要你做什麽,都願意聽從。”

這番話頓時讓她啞口無言,臉色更是比雪還白,幾乎快站不住了,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不聽使喚地從美眸中滾下玉頰。

她確實親口說過,卻沒想到是用在這個地方。

韻娘噙著晶瑩的淚水,偏過螓首,幽幽地看向身旁的幾案,那碗避子湯和裝了新娘茶的茶壺擺在一起,是多麽的諷剌。

別的女人在洞房花燭夜之後,享受著夫婿的輕憐密愛、呵護備至,可她得到的卻是一碗避子湯,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能夠不聽、不順從嗎?

姑且不論她此刻是否懷上身孕,一個不被期待生下的小生命,是多麽可憐、多麽卑屈,韻娘已經嘗過個中苦楚,不想連累孩子。

“我喝!”她紅著眼眶,忿然地說。

邢阜康看著妻子捧起那碗避子湯,就著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口一口地喝下,他是心如刀割,恨不得把碗奪過來,摔個粉碎。

直到喝完最後一滴,韻娘將空碗呈給他看,證明自己喝下了。

“爹住在修心園,不見任何人,就不用去拜見了。”他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夠這般冷靜地說話。

她微啟唇瓣。“是……”

“麻姑,大奶奶應該餓了,去把早膳端過來……”邢阜康對著臉上長著麻子的丫鬟說道。“我就在書房,有事找我。”

話才說完,邢阜康已經轉身往外走,踏出房門,走沒兩步,就聽到韻娘嚶嚶的哭聲,腳步跟著踉蹌,幾乎是用逃的,逃進書房。

恨我吧……不!不要恨我……恨我吧……不要恨我……

邢阜康真希望能殺了自己。

未時左右,邢阜翰來到飛觴堂,就站在垂花門外頭,往裏頭探頭探腦的,打從昨晚見到堂弟妹……不對!要真的論起輩分,可得稱她為“小嬸母”,就像著了魔似的,家裏的妻妾全都變得俗不可耐。

俗話說蘇州出美女,真是一點都沒錯,她就宛如水做的一般,文靜、嫻雅,柔媚、可人,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想娶到的對象,偏偏被那個孽種給娶到手,教他怎麽不惱不恨。

想到祖父還活著時,就無視周遭的異樣眼光,特別溺愛那個孽種,即便多次惹來兒孫們抗議,也毫不在乎,還沾沾自喜,總說他的長相,以及聰明靈活的頭腦最

像自己,甚至訂下家規,誰敢罵他一句“孽種”,就要把人家逐出刑家大院。

對邢家人來說,祖父就是一根頂天柱,說出來的話好比“聖旨”,不容許有人違抗半分,聽說當年“扒灰”(暗指翁媳亂倫)這樁醜事,還把親祖母給活活氣死,因為都得看祖父的臉色過日子,大家不得不忍氣吞聲,只敢關起門來嘲諷,想不到臨終前,竟然把家業交給那個孽種,委實令人氣結。

自己才是邢家的嫡長孫,而那個孽種卻占盡了所有好處,不但被眾人尊稱一聲“大當家”,還娶到了美嬌娘,究竟是憑什麽?

“……阜翰少爺請留步!”

聽到門房出聲,還擋在自己面前,他才警覺到已經走進飛觴堂。

“做什麽?”邢阜翰口氣很差。

擔任守門工作的老吳約莫四十出頭,身材微胖,長相也很普通,但對這座大宅院內的人和事,卻是知之甚深。“不知少爺來這兒有什麽事?”

“你這狗奴才,我沒事不能來嗎?”他橫眉豎目地問。

面對邢阜翰的惡聲惡氣,老吳也沒在怕,因為後頭還有主子可以依靠。“大當家吩咐過,沒事的話,不準任何人踏進這座院子。”

“怎麽?連我都不行?”這是當在防賊?

不是已經都說“任何人”了,當然包括你在內,老吳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

“還請不要為難奴才。”

“你……”邢阜翰不禁氣結,直勾勾往正房的方向看過去,多希望能見到那抹嬌俏身影從屋裏出來,好讓自己瞧上一眼。

見他伸長脖子,不停張望,老吳不禁起疑。“阜翰少爺在看什麽?”

“少管閑事!”他粗聲罵道。

這時,大房次子邢阜塘才跨進垂花門,便看到兄長。“大哥?”

邢阜翰哼的一聲。“你也來了。”

“我、我只是正巧經過……”邢阜塘有些語塞。

“正巧經過?”邢阜翰一臉嘲笑,對方在想些什麽,他可是心知肚明。“咱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邢阜塘反問兄長。“那麽大哥來這兒做什麽?”

“就跟你一樣。”還不都是為了“她”。

老吳鞠躬哈腰地下達逐客令。“兩位少爺若是有事來找大當家,奴才這就找人進去請示,否則就請回吧!”

“你膽子可真大,竟還趕人!”邢阜塘擺著架子斥道。

“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老吳一句話就讓他們閉上嘴巴。

兩人不約而同地又看向正房,還是沒見到想見的人兒踏出房門一步,只能悵然離去。

金柱手上捧著待洗的衣物,正好經過瞧見了兄弟倆離開的背影,於是有些奇怪地問老吳。“他們跑來這兒做什麽?”應該不可能是來找大當家,因為大房這對少爺根本就不屑跟他說話。

“你說呢?”老吳被罵得一肚子火氣。“要是平常,他們根本不可能踏進飛觴堂半步,如今可不一樣了。”

金柱瞠目結舌地問:“該不會是……”

“瞧他們睜著一雙賊溜溜的眼睛,直盯著正房,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一面說,一面搖頭。

“還好大當家已經吩咐過,不能隨便放人進來,才趕緊把他們攔住,結果被臭罵一頓。”

聞言,金柱咒罵一聲。“這對兄弟別的本事沒有,好色的本領倒是一流,居然把歪腦筋動到大奶奶身上,真是令人不齒,也不想想他們能吃好的、穿好的,在府裏享福,還不是全靠大當家。”

老吳真是為主子抱屈。“大當家就是勞碌命,每天辛苦工作,還被嫌棄,要是換成我,早就不管他們的死活了。”

“大當家此刻正在歇息,等他醒了,定要把這事告訴他。”他這麽說。

誰知不到一個時辰,大房那邊就派了個婢女過來,說是長年吃齋禮佛的大太太想要請二房大奶奶過去喝茶。

聽完,老吳便說會代為轉達,敷衍過去,並沒有傳到韻娘耳裏,因為邢家人都知道大太太很少踏出佛堂,也不過問府裏的事,連丈夫、兒子都管不動,只會整天念經,根本不可能這麽做。

待邢阜康睡醒,金柱便端著剛泡好的毛峰茶,來到東廂房--目前用來當做書房,並把大房兩位少爺的怪異舉動,以及大太太找二奶奶到善慶堂喝茶的事,全都稟報主子。

聽完,邢阜康臉色一冷,像是刮起暴風雪,馬上猜出原因。

打從那對兄弟見過韻娘之後,就完全遮掩不住流露在眼底的垂涎和貪欲,這就是邢家人齷齪下流的真實面貌,當公爹的都能堂而皇之的偷媳了,那麽覬覦自己的堂弟妹,這種違背倫常之事又算得了什麽?

而大房伯母對丈夫和兩個兒子早就無能為力,只能躲在佛堂裏,來個眼不見為凈,要她踏出一步還真不容易,又怎麽會請韻娘過去喝茶呢?看來極有可能是那對兄弟搞的鬼。

可是就算安插再多親信守著這座院子,也很難防堵有心人侵入,他總不能都不出門,或是將韻娘隨時帶在身邊,這些都非長久之計。

邢阜康太過清楚這座大宅院裏的黑暗面,真是應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老話,府裏的婢女、丫鬟只要看上眼,就是淪為侍寢的命運;或從外頭買女人進來,膩了就打胎,然後送人,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再草席卷一卷,半夜偷偷送去埋了,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甚至當兒子的與父親的小妾私通,種種淫亂之事,更是司空見慣,輩分和禮教從來不是阻礙,自己無法管束他們的行為,但是那些狗屁倒竈之事,休想鉆進飛觴堂的門禁。

想到邢家人為達到目的,可是什麽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來,真正讓邢阜康信得過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嬸母--實際上又應該叫一聲三哥、三嫂,如此覆雜又尷尬的輩分關系,有時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他們向來潔身自愛,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雖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給他們照顧,但夫妻倆個性溫厚老實,萬一出事也作不了主。

該怎麽做才能保護得了妻子呢?

他人都還在府內,就敢侵門踏戶、明目張膽了,若等到出了遠門,誰知會幹出什麽無恥勾當。

“大當家,聽麻姑說大奶奶從一早到現在,都呆坐在房裏,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金柱一臉擔憂地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她沒有你想的那麽軟弱。”就因為妻子外柔內剛的性格,他才會娶她為妻,因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動之處。

邢阜康也曾經想過,如果兩人沒有圓房,將來她若真的想離開,還能放得了手,可是在經過昨夜之後,韻娘已經註定生是邢家的人,死也是邢家的鬼,說什麽都不能放她走了。

“我想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再多給一點時間就會想開了。”他心裏是這麽希望的。

聞言,金柱不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這一天,以後有主母在身邊伺候了,可眼下卻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反而像在辦喪事,教他們這些奴才只能在旁邊幹著急,卻又使不上力。

“……你再去跟麻姑說,要她好好守在大奶奶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還有勸她多少吃點東西。”盡管相信韻娘不會有尋短的念頭,但即使只是心裏難過,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惡感。

“是。”金柱說著便去辦了。

邢阜康將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擱下,其實他大可以把自己汙穢不堪的身世告訴韻娘,讓她明白為何他不想要孩子,然後請求原諒,但又害怕看到那張纖細柔媚的臉蛋露出驚愕嫌棄,甚至鄙夷嘲笑之色。

自己寧可得不到妻子的諒解,讓她怨恨,也無法親口說出這樁在世人眼中被視為禁忌的骯臟事。

“我還算是個男人嗎?”做生意講求果決俐落、不拖泥帶水的他,遇上在乎的女人,就變得不幹不脆,連自己都瞧不起了。

想著,邢阜康從書案後頭走出來,拉開雕花格扇門,看著外頭的天井,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頭,正在說話的金柱和麻姑。

接著就見麻姑頷了下首,表示知道了,便返回新房內,將雕花格扇門又重新關上,邢阜康則決定親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慶堂。

“……大奶奶,還是多少吃點東西,不要餓壞身子。”待金柱來傳達了大當家的意思後,麻姑便走回坐在幾旁發呆的主子面前,想著該如何勸她。

韻娘連想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我吃不下。”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傳宗接代,可是她的相公卻說不要孩子,連個理由都不肯說明,教人如何接受?

難道爾後夫妻敦倫,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湯,確保達到絕育的功效?她鼻頭猛地一酸,忍不住為無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

聞言,麻姑跪了下來。“大奶奶,奴婢求你了!”

“你叫什麽?”韻娘用絹帕拭去淚水,看著眼前瞼上長著麻子的丫鬟。

“奴婢叫做麻姑,因為自小臉上就生了麻子,死去的爹娘便這麽叫。”麻姑有些靦腆地說。

她朝丫鬟伸出玉手。“起來吧!”

麻姑為了完成大當家的囑托,只能使出苦肉計這一招了。“大奶奶若是不吃東西,奴婢就一直跪著不起來。”

“……我吃就是了。”韻娘也不想再以淚洗面,只因為眼前那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從小就在備受欺淩的逆境中生存,深深明白再怎麽艱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道理。

“多謝大奶奶。”見她懂得體恤下人,不會因為對方是奴才,就不管他們的死活,麻姑很高興能伺候到心腸這麽好的主子。

因為擔心自己太過粗手粗腳,力氣又大,會把柔弱無骨的主子抓疼了,麻姑還刻意放輕手勁,將她攙到桌旁坐下,馬上盛了碗白飯。

“大奶奶先嘗嘗看這道火腿燉鞭筍,還有燒雞,這可是咱們徽州的名菜,連大當家都讚不絕口,每回從外地回來,一定會讓廚子煮來吃。”他們這些下人只能幹瞪眼,可還吃不到。

韻娘有些強顏歡笑,但至少已經能笑了。“是嗎?我來嘗嘗看……”於是每一道菜都挾上一口。

“如何?”麻姑期待地問。

看來徽州菜不只“重油”、“重色”也“重火功”,一時之間還不太習慣,但見麻姑睜著一雙樸質的眼看著自己,也不想她失望。

“嗯。”韻娘點頭。

她馬上笑逐顏開。“大奶奶多吃一點。”

“我向來胃口不大,盡力就好。”不想讓丫鬟失望,但也不想折騰自己的胃,韻娘便這麽回道。

麻姑點頭如搗蒜。“是。”只要主子肯吃,就能給大當家交代了。

“相公他……”韻娘隨口跟她聊著。“平日待你們如何?”

“大當家待奴婢可以說是恩重如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她可是把大當家當做神明般敬畏。

“兩年前奴婢的爹剛過世,他生前所開的鏢局就被幾個叔伯侵占,還把奴婢趕出家門,要不是正好遇到大當家,真的會餓死在路邊,他是奴婢的大恩人。”

韻娘想到外頭的那些傳聞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極好,是那些靠典當為生的貧民心目中的大恩人,但真正的他呢?

雖然相公坦言是對自己的繡品一見鐘情,才會主動上門提親,莫非是在見到本人,甚至在兩人圓房之後,又覺得不滿意,所以連孩子都不打算要了?這個答案對韻娘來說,就像是當場挨了一記耳光,相當難堪。

抑或者那不過是個藉口,其實相公心裏早有喜歡的對象,卻又礙於不能把對方娶進門,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親,正好瞧見她的繡品,便挑上她,否則憑“邢家當鋪”大當家的身份,也不該娶個庶女為正室。

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相公為何要娶她,硬將兩人綁在一起呢?

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沈,可是又不便開口問麻姑,那等於是給自己打臉,韻娘也是愛面子的。

“大奶奶在想什麽?”麻姑見她不說話便問。

聽丫鬟這麽問,韻娘不禁如哏在喉,只能搖頭回答。

待她勉強吞下半碗飯,又喝了兩口湯,真的吃不下了,便讓麻姑把東西都端了出去,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韻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若相公真的不滿意,也不喜歡,大可以休妻,她是絕不會胡攪蠻纏,死求活求,賴著不走的。

邢阜康跨進善慶堂的院門,表明要見一年到頭都躲在佛堂念經的大房伯母趙氏,守門的奴才趕緊進去通報,並又另外派人去知會兩位少爺。

等了片刻之後,負責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來引路,領著邢阜康來到佛堂,就位在正房東邊最角落的一間耳房內,頌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就從裏頭傳出。

“請!”婢女福身說道。

待他踏進佛堂,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趙氏正好念完一段經文,轉過身來,露出和善笑意,示意他坐下來說話。“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

“許久沒來跟您請安,所以就來了。”趙氏是少數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自己的親人,邢阜康自然也給予該有的尊重。

趙氏微微一笑。“你才剛娶妻,應該多陪陪新娘子。”

“是。”他瞥了趙氏一眼。“聽說您遣了婢女到飛觴堂,說希望韻娘有空到這兒來陪您喝杯茶,因為她才剛從蘇州遠嫁到徽州,身子還有些疲憊,恐怕不克前來,所以親自來跟您說一聲。”

“我並沒有派人過去?”她不解地回道。

邢阜康也就更加證實是有人假借趙氏的名義傳話,那對兄弟還真是色向膽邊生,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是那名婢女確實跟門房說是奉了您的命令。”

“這……”趙氏不免疑惑。

就在這當口,邢阜翰、邢阜塘兩兄弟急匆匆來到佛堂,想著終於又能見到堂弟妹,這次定要多看幾眼,能說上話最好。

“你來這兒做什麽?”邢阜翰見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劈頭就問。

邢阜塘左顧右盼,沒見到韻娘,有些失落。

“我剛問了大伯母,是否遣了婢女到飛觴堂,不過她說不曾派人去過,就不知這座院子裏頭,有哪個人膽敢利用她的名義,想騙我那剛進門的妻子來到善慶堂,幸好我先來問過,才沒有上當。”他要讓這對兄弟明白,不要以為玩這種把戲不會被人看出來。

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不過打死都不會承認。

“你是在懷疑咱們?”

“你可不要胡亂栽贓!”

瞪著兩個親生兒子,趙氏一臉震驚,當娘的總認為自己的孩兒是最好的,就算對他們再失望、生氣,也不認為會有這般無恥下流的念頭,偏偏見兩人急著撇清,反而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不敢置信地問:“難道真是你們……”

邢阜翰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娘,我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

“我什麽也不知道。”邢阜塘撇得一幹二凈。

趙氏也希望不是他們幹的,千萬不要仿效他們死去的祖父,犯下亂倫的醜陋罪惡,害苦了兒孫。“阜康的媳婦兒可是你們的堂弟妹……”

“應該是“小嬸母”才對。”邢阜翰譏諷地笑說。

“無論是堂弟妹還是小嬸母,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屬於我的女人,不容其他男人覬覦。”邢阜康不在意對他的恥笑辱罵,也早就麻木,只想警告對方,不要明知故犯。

邢阜翰馬上被激怒了。“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

“大哥!”邢阜塘出聲制止,說得這麽白,不就落人口實了。

他反唇相稽。“你心裏不也一樣這麽想?”

邢阜塘為之語塞。

“你--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趙氏氣急敗壞地瞪著兩個兒子。

“不管配不配,她已經嫁給阜康了。”

邢阜翰口氣狂妄。“那又如何?”

“你瘋了是不是?”她掄拳打著長子。

而邢阜康也只能在心裏對趙氏表示歉意,為了保護妻子,必須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心裏在打什麽歪主意,希望大房伯母能想辦法約束他們的行為,絕不能姑息下去。

“韻娘是我的結發妻子,誰敢對她無禮,我都不會放過他,我就言盡於此。”

說完,他便轉身踏出佛堂,只聽到邢阜翰在身後叫囂。

“她還不知道你的出身有多骯臟,根本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吧?要是知道,肯定不會讓你碰她一下……”

無視這番惡毒的話語,邢阜康腳步未歇地走出善慶堂,若不是趙氏在場,方才真恨不得往那對兄弟臉上各揮一拳。

他還得忍受多久?

有時真想幹脆搬離邢家大院,無須再忍受那些奚落嘲諷,可是總也有放不下的人,像是三叔他們一家人,還有……無緣叫一聲爹的男人,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他的諒解。

“大當家!大當家!”金柱一路尋來。

邢阜康臉色一整,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痛苦掙紮。“什麽事?”

“咱們開在屯溪那間當鋪的司理派了一個後生來說昨晚遭竊,已經報了官,正在清點損失,請大當家過去一趟。”

他停下腳步,沈吟一下。“你即刻到養性堂,請三房少爺過來。”

三叔的兒子阜永雖然年紀輕,不過是個可造之材,又肯學習,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帶在身邊,好好栽培,打算趁這個機會讓他一起過去幫忙。

“是。”金柱馬上前往養性堂。

就這樣,邢阜康帶著三房堂弟,火速趕往屯溪。

而待在新房內的韻娘,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都沒看到邢阜康的人影,更不用說半句安慰的話,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進門才三天,就被相公冷落,把她一個人丟著不管,是否該去請罪,問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才會得到這種對待?

“大當家呢?在書房嗎?”既然相公不回房,韻娘決定去找他。

麻姑拿起銀梳,梳著主子那頭烏黑柔軟的青絲。“大當家昨晚出門去了。”

“出門?”難道是在躲著她?

“聽說是開在屯溪的當鋪遭竊,所以趕了過去,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大奶奶不用擔心。”麻姑安撫地說。

她心想不是躲著自己就好。“我知道了。”

“大奶奶想梳什麽頭?”麻姑手上的銀梳比劃半天,就是不知該從何下手。

“奴婢手笨,不會牡丹髻或荷花頭,只會紮辮子……”

韻娘有些疑惑。“沒人教過你嗎?”照理說在伺候主子之前,都會先經過一番訓練,不可能連梳頭這種小事都不會。

“奴婢之前都待在別莊,幫忙砍柴提水,這種伺候主子的工作還是頭一遭。”她真的不會,而且大當家是臨時決定將自己調到邢家大院,所以根本來不及派人教她。“還請大奶奶原諒。”

“原來是這樣……”韻娘垂眸檢視她的兩只手心,全都長滿了粗繭,看來所言不假,小小年紀就過得這麽辛苦,又怎麽忍心責怪。“以後我自己梳頭就好,你去幫我拿那套海棠紅的襖裙過來。”

麻姑馬上笑開了臉,大當家能娶到心地這麽好,也不會動輒打罵奴仆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多謝大奶奶,奴婢道就去拿。”

於是,她一面對著銅鏡梳頭,一面告訴自己,眼下只能等了。

等到相公回來,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就算是再大的打擊,韻娘也都能夠接受了。

就這樣,一直等到午時,邢阜康還沒回來,倒是來了一位客人。

李氏站在飛觴堂外頭,想要見見剛進門的侄媳婦兒,發現院門在大白天裏居然關著,有些奇怪,便讓婢女上前敲門。

門房前來應了門,見到是三房太太,也是少數可以容許在這座院子自由進出的邢家人,趕緊把她請進西廂房,那兒是目前用來當做接待客人的廳堂,然後找人進去跟大奶奶通報一聲。

“三太太稍坐片刻,大奶奶馬上就來。”婢女奉上茶水。

李氏頷了下首,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湯。

過了片刻,韻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蓮步輕移來到西廂房,才踏進門檻,就讓李氏眼睛跟著發亮。

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子,有誰見了不喜歡,難怪府裏會傳出一些很難聽的耳語,說什麽大房的兩個侄子為她茶不思飯不想,還跑到飛觴堂外探頭探腦,惹得妻妾醋勁大發,甚至還驚動了天天吃齋念佛的大嫂,讓他們夫妻聽了不

斷搖頭,也甚為憂心,就怕會出事。

接著又聽說其他幾房的侄子也同樣讚不絕口,更對蘇州女子的柔婉嬌媚,多了幾分向往,打算到蘇州物色幾個小妾回來,簡直太不像話了,李氏便趕緊過來瞧一瞧。果然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姿色天然,華若桃李,真不知該替阜康那個孩子高興還是擔心才好。

“讓嬸母久等了。”韻娘盈盈見禮。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禮……”李氏伸手扶她一下,待韻娘坐下,也跟著落坐。

“原本昨天就要來的,不過阜康說你太過勞累,身子有些不適,現在可好多了?”

韻娘怔了一下,還是順著對方的話回道:“呃……已經好多了,多謝嬸母關心,還勞您走這一趟,應該是韻娘過去請安才對。”

“你才剛從蘇州嫁到咱們徽州來,一路上顛簸,又是到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時總是不習慣,請安這種事不必急,慢慢來就好。”她和善地說。

見這位嬸母說話親切,又沒有長輩的架子,讓韻娘有些緊繃的心情也跟著放松了。“是,韻娘記住了。”

“呃……咱們邢家人口眾多,又很覆雜,嫡出庶出加起來就有好幾房,侄媳婦又才剛嫁過來,就盡量待在飛舞堂,少到外頭走動,免得遇上威脅……”

李氏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白,可又怕對方聽不懂,急得是滿頭大汗。“總之一切小心。”

“……是,韻娘記住了。”小心什麽呢?她總覺得這位嬸母話中有話,是自己多心了嗎?還是真的覺得自己會有危險?怎麽可能呢?

李氏又看向她身邊的丫鬟。“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奶奶,別離開她半步。”

“奴婢知道。”這一點不用人家教,麻姑可是謹記在心。

“因為阜康經常要出遠門,你若想有個人聊天解悶,或有不懂之處,盡管來找嬸母,真的不要客氣。”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歡這位剛進門的侄媳婦,或者該稱呼一聲弟妹。

她和相公都相當同情阜康那個孩子,就只因為大人造下的罪孽,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頭,但憑藉他們之力,又解不開他心頭上的那道結,只能祈求老天爺垂憐,快點出現一個人解救他。

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感謝對方的好意。“多謝嬸母,韻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請教,又不知該不該問。”

李氏笑吟吟地問:“什麽事?”

“韻娘進門之後還未拜見公爹,相公說他不見任何人,這是為什麽呢?”她沒人可以問,或許能從這位長輩口中探聽出一些事。

“呃……嗯……”李氏神情馬上變了。“這個……”

見狀,韻娘深感疑惑。“有什麽不能說的嗎?”

“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陳年往事,讓父子倆心裏有疙瘩,你就不要介意。”看來侄子真的什麽該說的都沒說,這下讓李氏有些急了,就怕不小心說溜了嘴,會挨相公的罵。

“那我先回去了,咱們改天再聊。”

韻娘只好起身送客。

陳年往事?疙瘩?

到底父子之間出了什麽事,而且還嚴重到互不相見的地步?

看來這座高墻深宅裏頭,真的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接下來,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帶著年輕媳婦前來,只要能夠討好韻娘,讓她在邢阜康面前說幾句好話,她們這一房就會受到重用,雖然心裏著實瞧不起那個孽種,但是形勢比人強,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

她一面應付兩位嬸母的噓寒問暖,一面感受到來自輩分上算是妯娌的敵意,心裏不禁納悶,自己何時得罪她們了?

就這樣,一整個下午,韻娘忙著應酬這些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親戚,壓根兒沒時間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間的問題,撐到戌時已是極限,便先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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