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喬見他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譏誚道：“墨三公子既然有膽量將實情相告，最後又怎會不確定安老爺之意。”

他慫了下肩膀，很是隨意，接過重影遞過來的茶:“總要給他點考慮的時間。”

小蓋鐘輕拂水面，不時與茶盞四壁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三日後，若安更筆社牌匾一角綴有一方紅帕，便可上門提親。”墨懷香將安陸霆的話原封不動覆述一遍給她聽。

三日，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但對於改變一項決定卻綽綽有餘。

陌喬向來喜歡運籌帷幄，一旦事情超過她的掌控，就會讓她陷入惶恐。是以在這三日裏，她必定要將此事促成。

隔天，陌喬再次前往安更筆社，卻沒有見到安陸霆本人，但他似乎早有準備，還特意囑咐了店內夥計留言給她，若有事便上他府上去尋。

重影有些不高興，在前往安府的路上抱怨道：“這安老板也委實折騰人，教人白跑一趟。”

陌喬反倒一臉無所謂，依舊平常的淡漠模樣，語氣亦淡淡的：“對他來說，是嫁女兒的大事，無論怎樣，我們總要沈得住氣，否則功虧一簣，前面的努力便白費了。”

“小人明白。”重影心裏確實為她著急:“我就是怕老板這般沈得住氣，最後的結果卻還是不盡人意。”

“你見我何時做過無用功。”陌喬心中頗為堅定，倒不是對安陸霆有把握，而是源於對自己的信任。

她要做的事，非成不返。

二人說著便來到了安府，輕輕叩了兩下門。門內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管家打扮模樣的老者，在詢問下得知是老爺口中的喬老板，當即客客氣氣請其入內，並引他前往正廳，坐在賓客椅上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重影將將不耐煩，就見門口出現安陸霆的身影。

他一身棕橘色錦緞衣袍，外罩一件廣袖竹紋對襟長衫，神態中帶著一絲憔悴和倦意，較之前相見時，似乎老了些許。

“喬公子隨我來。”他甚至連門檻都沒有邁進，就在外面對陌喬不鹹不淡地道了一句。聲音裏聽不出是何情緒，只是無盡的倦意。

陌喬無聲起身，尾隨他轉了幾個廊廡拐角來到一間掛滿字幅墨畫的房間。

她不知安陸霆帶自己來此處是何用意，對方此刻亦沒有開口言明的意思，遂腳步輕輕，跟在他後面看著一幅幅筆跡各異的字幅。

半晌安陸霆從堆滿卷軸的書架上取下一支，雙手遞與陌喬，動作很是小心翼翼。

陌喬見其如此珍視，接過的動作亦不敢怠慢。

安陸霆一改往日神色，聲音和神色染上了一層滄桑感：“打開看看。”

陌喬依言照做，上面寫的是一篇明月樓序，筆跡工整清秀，一板一眼，雖有些稚嫩，但卻可以看出筆者背後，應是下了不少功夫。

安陸霆聽她客觀的評價，臉上漾起自豪的笑容：“這是清玨七歲時所寫。”說著從她手中將卷軸取回，塞給她又一支：“再看看這一篇。”

陌喬見上面又是一篇文章，但字跡已經有了不小的提升，清逸雋秀之餘又有幾分獨特的風格，耳邊又傳來安陸霆引以為傲的聲音：“這是清玨九歲時所寫。”

說著轉身走過又一排書架：“清玨幼時就喜歡讀書習字，明明是個女孩子，卻偏偏整日泡在書房裏。”

陌喬捧著方才的那支卷軸安靜地跟在他身後，聽他話落，又送到她懷裏一只卷軸，展開來竟是一副百鳥朝鳳圖，雖然卷軸有限，但放眼一觀，上面少說也有千百來只不同品種的鳥，羽色繽紛，色彩鮮明和諧，每一只鳥雀的眼睛皆仿佛註入了靈魂般，栩栩如生。

中心那只涅磐火鳳一雙金足立於山巔之上，展翅傲天，似乎一眨眼，便會拍著翅膀翺騰雲駕霧飛向九霄。

“如何？”安陸霆見陌喬看的入神，越加得意。

她收斂心神，由衷讚嘆道：“令千金才華無雙，晚輩拜服。”

安陸霆取過百鳥朝鳳圖，欣慰道：“這是小女十五歲所作，還有一副更大的，卷長八尺有餘，只是無意間被皇家看到，收了去給太後做了賀禮。”

話落深深嘆了一口氣，將陌喬懷中唯一的卷軸取過仔細撫摸半晌才放回原位置，似是自言自語道：“清玨今年十七，從小到大，不曾離開我半步。無論是她剛學會走路，還是第一次寫出完整的名字，再到後面每一次完成的書法和墨畫，我都在她身邊。

看著她，一點點從這麽高”說著以手在腰間比劃了下：“長成現在這麽大，她的眉眼，才情越發像她娘親。”

陌喬跟著他的腳步來到掛著一幅人像掛畫前。

桃花灼灼，連天空也被染成了粉色。

那位姿態娉婷的女子，回眸淺笑，鬢角的碎發因風拂在嘴角旁，緋色花瓣落於發髻間，燦爛了整個世界。

她眉眼溫婉，秋水漣漣，像極了安落西，或者應給說，是安落西像極了這畫上的女子。

陌喬見安陸霆徐徐伸手，在畫中女面龐細細撫摸仿佛觸碰真人一般小心翼翼，極盡珍惜。

安陸霆一雙略帶渾濁的瞳孔望著畫中女子，一眼不眨，眸光裏無限柔情：“這是先夫人，洛寧蓉。”

陌喬見到這一幕，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酸酸的。

安陸霆夫人在安落西降生那日香消玉殞，她有所耳聞，只是這一去，便有十七年之久，安陸霆是如何在擁有一室溫情後再次習慣孤枕入眠的？

“安老爺不曾想過續弦嗎？”陌喬下意識問了出來。

安陸霆笑著搖搖頭，放下手，目光卻依舊不離畫中女子：“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安夫人，從來就只有蓉兒一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原來說的就像安陸霆夫婦這般，哪怕天人永隔，也割不斷心中的思念。

世間，當真有這樣的真情嗎？

安陸霆聽她誦念的詩句，以為是本人所作，除了驚異於她的文采，更驚嘆於似乎找到了知己。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低聲覆述著，眼睛裏有光在閃，暗暗以衣袖拭去，蒼老的聲音有些許沙啞：“若是哪個女子能得喬老板歡心，便是她的福分了。”

陌喬頷首回應，沒有接話。

房間裏除了字畫，只有主位上兩張太師椅，安陸霆先行坐下後，又示意她落座。

“墨三公子的確如喬老板所說，品貌俱佳，也很有膽量。竟能對求娶清玨的目的對我坦言相告。

他說雖然從未講過清玨，但卻能保證此生護她一世周全。他眼下沒有心上人，卻未敢承諾此生只有清玨一個。”說著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不敢賭，我怕他會見異思遷，怕清玨嫁入墨家受欺負，擔心他不能護清玨一世周全......

我答應過蓉兒，要照顧好我們的女兒，我怕我的決定會害了清玨一輩子，我怕來日與蓉兒相見，對她無從交代......”

陌喬今日看到的，並非是堅守原則執拗倔強的安老板，而是一個思妻如狂的丈夫，一個愛女如命的父親。

書架後一角露出一角衣擺，不時傳來輕輕淺淺的啜泣聲。

“父親......”溫軟如玉的聲音，嚶嚶喚著安陸霆。

安陸霆一怔，沒料到安落西出現，瞧她梨花帶雨這般模樣，想必是將自己方才所言，盡數聽了去。

他揮手將她招至身前。

安落西嚶嚶啜泣，跪伏在安陸霆雙膝上：“父親......”

安陸霆眼中濕潤，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愛撫地摸著她柔順如絲綢的秀發，打趣道：“有客人在，這副樣子豈不是叫人家笑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