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短暫的一生，究竟多少人因我而死。

我其實快要記不清了，公主府內上下三百六十五口人因我而死，駙馬因我而死，皇嫂因我而死，就連我親自救下的素灩，如今亦也因我而死，更不用說還有許多，我甚至都不知曉名字的人因我而死。

就好像手上沾滿了鮮血，我有些惶惶不安。

自詡為聖人，偏巧犯下無法寬恕之錯。

神思恍惚間，我似是聽見自己吩咐小福貴，叫他遣退內殿所有宮人；我又似是聽見自己命小福貴，撩起周圍幔帳，打開了窗欞，我說素灩不喜昏暗，亦也不喜湯藥的味道。

小丫頭先前被我哄著喝了一口藥，都是視死如歸的模樣，如今她成了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裏頭想必更是難受罷。

直至殿內所有人離去，我眼前的景象由昏暗變得明亮，我瞧見床榻之上，素灩蒼白著的一張臉，睫毛微顫，眼睛灰白。

她張了嘴，似是在說些什麽，可終究傳到我耳朵裏頭的，卻是一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可我總有一種預感，我知道素灩是在問我：“殿下，是你嗎？”

我猶豫再三，終歸還是走上前去，於床榻之前俯下身來。

素灩的身上其實一直都有著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她不喜焚香，可是又受不住宮裏頭眾人的喜歡，我瞧見那些妃嬪們都極為歡喜地在殿內焚香，尋了些稍稍名貴的送到甘泉宮來，她即便不喜，可仍舊還是命宮人每日都焚上一些。

湊得近了，我便又嗅到了素灩身上原本的清香味道。

好些時日不見，她這一番定是吃盡了苦頭，我拉了她的手，直至此時方才發現，她原本纖細白皙的手指，如今竟是坑坑窪窪。

眼裏忍不住又泛起淚水來，我輕輕地喚了一聲：“素灩。”

她的情緒似是更為激動，又是一陣咿咿呀呀，眼裏更是湧出了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滑落，直至落入發絲之中。

我忙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急聲安撫道：“我在，我在，你不要怕。”

此時素灩只著了一件白色的中衣，不知曉是白蘇瞧見她自縊以後，方才給她換的，還是她自始至終都是穿著這一件衣裳。

脖子上的勒痕略有些烏紫，顏色極深，我一想到白蘇所言，便越發覺得心口疼痛。

素灩此行，顯然是早有預謀。

見她神色不濟，我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平緩了心情。

素灩不再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她只睜著那雙已然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下意識地朝著我的方向看來。

我替她掖了被角，一時無言，不知曉應當說些什麽。

外間似是有鳥雀落在了窗欞之下，撲扇著翅膀，不時發出明亮的啼叫聲。我看見素灩張了張嘴，卻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隨後又緊閉了嘴。

她的模樣仍舊是我印象之中的模樣，沒有什麽變化，唯獨憔悴了不少而已。我凝神看了素灩好一會兒，後者忽然拉起我的手，甚是吃力的樣子，用另一只手在我手掌之中寫著什麽。

我曾經在閑暇之時，教過素灩識字。

她雖說有些時候十分愚笨，但是對於讀書識字而言，卻是頗為下功夫的。素灩的每一個字，幾乎都可以算是我親手所教。

以至於她在我手掌之中比劃，我不出片刻，便已然猜到了她所表達的是什麽。

被關，詢問，身份。

幾個簡單的詞匯組在一起，哪怕是我再愚笨，亦也猜得到其中含義究竟為何。

想來徐元香許是都不曾猜到，那個利用了她的人，其實就是宮裏頭隱藏著的那一批，等著將我從皇位之上給拉下來，從而擁簇閎兒登基的那一幫人。

素灩若是實話實說，許是不會遭受這樣的折磨。

我安撫性地拍了拍素灩的手，輕聲道：“我會好生，絕不辜負你，”

後者忽的揚起一抹笑來，雖說勉強，卻有著一股子戚戚然的意味在其中。我心中一緊，下一刻，素灩的手就如同脫了力一般，她垂了頭，目光不知曉落在什麽地方了，連帶著胸口最後的起伏，亦也全然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天地間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毫無聲響。

窗欞處又飛來幾只鳥雀停下，理著羽毛，發出歡快的啼叫聲。我似是聽見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少女顫顫巍巍的聲音，撩起簾子，小心翼翼地往裏頭看，見我擡眼望去，便抿了嘴垂眸笑，只喚一聲：“殿下。”

素灩終歸還是死了，死在她十六歲的這一個冬天。

她沒能見到寒冬臘月的第一場雪，亦也不曾向她從前那般心心念念，能夠與我一道登上城墻，去賞萬千燈會。

我握著素灩的手，神思久久停滯。

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扶著我起身，帶著我離開了甘泉宮。

我聽見石子落水的聲音，聽見所有人刻意壓低，卻又不曾掩飾的抽泣聲。天地間所有的一切，似是在這時都離我遠去了。

直至回了奉先殿，我方才朦朦朧朧地回神，望著小福貴，啞聲道：“素灩呢？”

小福貴滿面擔憂，眼角略有濕潤，他幾乎是“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只道：“陛下，素灩姑娘歿了。”

我笑了，很快又壓下嘴角，厲聲道：“你在胡說什麽！素灩好端端的，怎的會死？你若是再胡說八道，朕就把你拖下去打板子！”

哪怕我如是威脅，小福貴仍舊是哽咽地重覆道：“陛下，素灩姑娘歿了。”

我忽的楞住，眨了眨眼，啞聲道：“你再說一次？”

這一次小福貴卻是住了嘴，我掩面痛苦。我失了公主府上上下下三百六十五口人，失了素灩，失了駙馬。

即便如今的裴長郡成了死而覆生的駙馬，可我終歸還是失了他，他因我而死，他們都因我而死。而最該死的我，卻偏偏因為出生皇家，事事不由自主，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無可奈何，我又是何其悲哀，何其悲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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