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大人膝下，男珧敬稟，父親大人敬安，母親大人萬福。自拜別雙親，已一月有餘。嗣後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擔憂，兒惶恐萬分。

仰天子聖德，祖宗庇佑，儒師恩蒙，兒得中今科二十三名……”

一封家信，不過三百餘字，宋珧卻是幾番更改，足足耗費半個時辰方才書就，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心潮澎湃，筆下卻不敢透露分毫，只盼望家中父老 能夠生活安寧，等他金榜題名那一日的到來。

書童靠在桌旁，頭一下下點著，昏昏欲睡。

封好信，楊瓚敲敲桌面，書童登時清醒。

“四郎寫好了？”

“好了。”楊瓚將信交給書童，道，“去睡吧。”

書童點頭，擦擦嘴角，確定沒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氣。

燭火熄滅，房門關攏。

宋珧平躺在枕上，閉上雙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明日起閉門苦讀，凡有宴請，當推便要推了。雖與先時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還是小心為上。

金大郎不足為懼，加上臨安金家，除了暫時躲開，當真沒有更好的辦法。

官場，權勢。

四個字重重壓在頭頂，宋珧唯有苦笑。

夜至三更，城內宵禁。

更夫手提氣死風燈，敲響更鼓，遇一陣寒風刮過，縮縮脖子，不覺加快了腳步。

薄雪又至。

仲春時節，卻是寒風瑟瑟，冷似嚴冬。

刑部，刑部侍郎面色嚴肅，聽著手下的人傳來的消息，臉上面色幾番變化。

“消息確實？”

“是。”

堂下一人，蒼松而立。

“你所言之事，巡查禦史可知？”

“回侍郎大人，當地守將與鎮守太監沆瀣一氣，羅織黨羽，欺上瞞下。屬下不敢大意，只將上報之人帶入京城，以嗣問詢。”

“你將所言之事再詳述一遍。”話音微頓，令校尉喚來身旁文書，道，“逐字逐句記錄，一句不許錯，本官要親自上奏天子！”

“先時朝廷有命，準真定、保定二府協助順天府發役夫兩千名。宣府、大同發役夫兩千五百名，以築邊堡營防。役夫每月給銀一兩四錢，另發米糧。”

見侍郎點頭，文書運筆如飛。

“工部移文，以民便為是。役夫不足，增發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戶部發四地銀兩，照數雇夫應用。”

“行文言，不許私墨銀兩，淩虐夫役，致其逃竄。違者定當重罪！”

那侍衛話鋒突然一轉，道：“然屬下奉命往北，遇有邊民告發，宣府守將聯合鎮守太監貪墨銀糧，虐使役夫。僅一月不到，便致死傷百餘，險釀民禍。事發之後，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瞞下，勾通府衙，不報朝廷。”

聽到這裏，刑部侍郎雙拳緊握，眼放兇光，幾欲噬人。

“經查，涿鹿宋氏、懷來張氏、延慶許氏是為正役，族內老少均有死傷。又有涿鹿金氏、興和呂氏本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為官，上下行銀打點，逃脫丁徭。甚者助紂為虐，仗勢橫行，強壓鄉裏，使得邊民走告無門。”

尾音落下，滿堂寂靜。除了文書仍在揮筆不輟，其餘人無一人出聲。

人禍如斯，駭人聽聞！

不到一月，區區一府便有百餘死傷，四地合計又有多少？

縱他國犯邊，死傷也不會這般大！

在楚國當朝，這簡直無法想象！

文書停筆，刑部侍郎親自蓋上官印。

三更已過，四更將屆。

尚陽樓中，宋珧一夜無夢，半點不知涿鹿縣發生之事。更不曉得金家再使鬼蜮，害宋家上下十六條性命。

兩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終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時分，書童伺候過宋珧洗漱，顧不上用飯，懷揣宋珧寫好的書信，便要往客棧外尋快腳行商。

“小哥要尋快腳？”

夥計見書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內快腳，有官衙備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幾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過，小的可代為安排。”

書童大喜，見過夥計族叔，又有掌櫃做保，當即取出銀錢書信，道明詳細地址。

“保安州涿鹿縣宋氏，略打聽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舉人，縣內無人不曉。”

來人應諾，帶著書信離開。

書童辦好此事，方記得肚餓，連吃三個饅頭才得半飽。喝了一大碗面湯，擦擦嘴，總算心滿意足。

客房內，宋珧如先時所言，開始閉門苦讀。

殿試不考八股，只問策論。

究其內容，多為議論政治時局，獻計獻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無指望。

翌日早朝，刑部侍郎將自己早就寫好的折子送了上去，正午之後，宮中便傳出天子震怒的消息來，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個個膽戰心驚小心行事，生怕在這風口浪尖上做錯了什麽平白丟了烏紗帽。

“此事當真？”明德堂內，趙文良臉上隱隱有著無法掩飾的震驚之色。

“沒錯。”東方衍皺眉，“我也是回家之後從父親口中隱隱打聽到了陛下昨日為何震怒，父親對此諱莫如深，直言讓我不要多管閑事，這件事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說不好朝廷便要經歷一次大洗牌。”

東方衍的父親東方東方宇雖然地位比不上內閣的三位首輔，卻也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官員，現任職翰林院禦史一職，對朝中大小事務都十分了解，做人圓滑，處事游刃有餘，能讓他說出這種話足以見得事情嚴重到了何種地步。

“我楚國這些年來一直註重民生，盡量減輕徭役，沒想到在並不偏遇安之處居然會發生這種慘絕人寰之事。”趙文良深深嘆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什麽一般，面色一凜：“逐鹿縣？東方，宋珧的老家可是在此？”

東方衍也一楞，隨即臉色一變：“確實是逐鹿縣！”

“快，派人暗中趕去打聽涿鹿縣宋家的情況，一定要事無巨細地報上來！”

東方衍領會了他的意思，急匆匆地出去了，趙文良眉頭卻仍舊沒有舒展開，站在書桌前心緒紛亂，連趙禎進屋的腳步聲都沒察覺到。

“哥？”趙禎難得見到趙文良這樣憂慮的表現，忍不住走過去問：“發生什麽事了？剛才見到東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都沒註意到我。”

趙文良嘆了口氣，把刑部侍郎上書說國內某些地方加重徭役賦稅一事告訴了趙禎。

“居然有這樣狠心毒辣之人！”趙禎聽了立馬怒氣上湧，義憤填膺地揮了揮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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