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文公沒料想百裏奚會忽然提及這個，他楞了一下，目光閃爍。不可能，百裏奚不可能知曉安溪大牢的事。若事情暴露，依百裏奚之前對其他人處置，不可能還任由他在這裏與他爭執。

試探，百裏奚一定是在試探他。

“老臣不知皇上指得是？”他佯作不知。

百裏奚冷冷道：“五伯公以為朕沒有證據，會如此問？還是以為朕只是試探你？”

此時，湛文公只能硬著頭皮道：“老臣確實不知皇上所謂何意，老臣在北唐深居簡出，從不理會朝中大小事。”

“深居簡出？這麽說安溪大牢劫獄，放出姜國戰俘，與五伯公和皇室宗親沒關系，是朕又被人蒙蔽了，又有人離間朕與皇室宗親的關系？”

姜國戰俘！甯婍姮總算是明白為何百裏奚如此生氣，這與香貴妃有關系，還與巫蠱一事有關系。看來香貴妃的心上人真的沒死，而是被關押在了安溪大牢。皇室宗親知曉此事，派人劫獄，放出了這個人。這個人應是成了皇室宗親的匕首，為皇室宗親所用。

“皇上，老臣等對皇上之心，日月可鑒，絕無二心！皇上若是不信，臣願以以死證清白！”

湛文公說的慷慨激昂，換做不知情的人，還真會相信他是甚麽忠肝義膽的臣子。

百裏奚緩緩道：“既然五伯公要以死證清白，朕也不好阻撓。”

甯婍姮先是一頓，隨即笑意浮現，她可是頭一回見百裏奚如此流氓。她以為他一直都是冷酷殘暴，沒想到他也會嘲諷人，也會耍流氓。

意識到她太過於關註百裏奚，她晃了晃腦袋，她不能太投入，不能忘了他是她的敵人。她只是在觀察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湛文公給自己挖了個坑，誰知曉百裏奚真的要讓他往坑裏跳，還要埋了他。他瞪大眼睛瞪著百裏奚，百裏奚就像是在等著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等著他以死證清白。

他心底起了殺機，百裏奚若是再繼續坐在這皇位上，就如德浩王說的，只怕往後都沒有他們的好日子過。

看湛文公一動不動，百裏奚又道：“五伯公不是要以死證清白，朕等著呢。”

湛文公痛心疾首，“皇上這是打算逼老臣死！”

“朕如何逼迫五伯公了？”百裏奚輕笑出聲，神色卻仍是冷厲，“是五伯公要以死證清白，朕不過給五伯公一個機會。既然五伯公懂得珍惜自個的命，就不該以死表態，朕還想五伯公好好養老。”

兩人的戰爭到了這會兒，高低已經盡顯，湛文公再厲害，也被百裏奚玩弄於鼓掌之間。甯婍姮只覺背後發寒，百裏奚是一個太強大的對手。哪怕是在真正的戰場上廝殺，她都未必有把握將他打敗。除掉他這個任務，越來越艱難。

湛文公老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被百裏奚如此嘲諷碾壓，這是前所未有的。他咬了咬牙，今日所受屈辱，來日一定叫他百裏奚盡數還回！當年那個在他們面前戰戰兢兢的百裏奚，就是一頭白眼狼，悔恨當初他們不該聽信了他的話，貪圖一時安逸，妥協將他送上皇位。

湛文公此刻心情，百裏奚是了如指掌。他湛文公是在後悔當初沒有扶植德浩王上位，沒有培養一個真正可以讓他們吸血的人。可惜了，天下沒有後悔藥！他百裏奚能坐上這個皇位，也並非是他們妥協就可以。是他的人用鮮血換來的，皇室宗親不過是為了眼前利益，選擇了妥協。他們如今還敢咄咄逼人，也不想著別把他對他們最後一絲容忍都給用盡了。

百裏奚似是語重心長的勸道：“五伯公，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該為這些大小事操勞，好好養老才是。”

“哼！皇上說了這般多，還不是不信老臣，不信皇室宗親。老臣話也放在這了，百裏廷無罪。皇上聽信讒言，別忘了，君王雖為君王，亦不能肆意妄為！皇上一意孤行，可想過給大秦子民帶來的影響，可想過給朝堂帶來影響。”

威脅，毫無掩飾的威脅。

湛文公這是攤牌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愈演愈烈。

隔著屏風，甯婍姮都能感到百裏奚那迫人的冷銳，燭火撲動，搖曳在他的臉上，將他那如冰川之巔的冰冷襯托的更為冷冽。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感到發自內心的徹骨寒冷，讓人不禁要打了個冷顫。

“五伯公這是累了，還說起胡話。回去好好歇息，想想甚麽話該說，甚麽話不該說！”百裏奚隱忍著怒意，對外頭道：“來人，送湛文公回去！”

如海連忙入內，對湛文公道：“湛文公還請回吧。”

湛文公見談不攏，他也不多逗留，話他是撂下了，百裏奚應該也明白了意思。既然百裏奚退讓，說明多少還是鎮住了他的。

他起身道：“老臣告退！”

湛文公走後，百裏奚一手將奏百裏廷的褶子都給揮到地上，冷冷道：“好一個湛文公！”若不是為了顧全大局，他就能拿下湛文公治他個以下犯上之罪。

如海忙道：“皇上息怒。”

甯婍姮知曉百裏奚在克制著怒火，他並非是示弱了，而不是不想毀了他整個計劃。他要的可不是只有湛文公，他要的是整個皇室宗親和瑞英太妃還有德浩王。一旦先拿下湛文公，將湛文公治罪，瑞英太妃他們更難有大動作。否則就以方才湛文公對百裏奚的態度，足夠他掉幾回腦袋。他手裏頭已經握著百裏廷這張牌，不會輕易亂了牌招。他會激他們動手，並非他先動手。

她從屏風後走出去，到了書案前，本分的做好一個“善解人意”的妃子，彎下身子將褶子一本本拾起。

百裏奚看見甯婍姮，心中怒火去了一半，再看她彎身去撿褶子，他看了一眼如海，如海連忙蹲下身子，“小主，老奴來就行了。”

甯婍姮將手上的褶子遞給如海，她站起身，迎上百裏奚的眸光。

百裏奚差點失神在她那波瀾無驚的深幽美眸中，他似不經意的別開視線，“你都聽見了。”

“臣妾聽見了。”

“你也要勸朕息怒嗎？”

“臣妾不勸。”甯婍姮搖搖頭，“因為臣妾知曉皇上會放下怒火。”

聞言，百裏奚神色柔和不少，僅剩的怒火也全無，她就好似他心中明燈，總是不經意間戳中他深處。後宮女子，沒半個知曉他心。諂媚迎合倒是各有一套，只盼得生下太子，母憑子貴，便無人撼動得了她地位。要麽便是心思不在他身上，打著各自心思。他並非不信她們，只是能說上話的有誰？更別說是可以談天論地的，能與他執手前行，披荊斬棘的。

他拍拍椅扶手，示意她走上來。

甯婍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上去。

她站在他身側，他握住她手，他手心的溫度讓她微微一怔，心底埋藏的情緒在冒著，但很快就消失。

百裏奚有些揶揄的語氣，“你這話可真是不體貼。”

甯婍姮垂眸，“臣妾確實不懂體貼，只懂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百裏奚黑眸微瞇，“敢在朕面前實話實說的人不多了，人人都道明君才會有敢於直言的臣子，如此說來，朕還真是個暴君。”

百裏奚自個埋汰自個，甯婍姮當然不可能順著就附和，她說道：“天子威嚴，自然有敢說，也有不敢說的。”

話落，百裏奚一瞬也不瞬的凝睇著她。

好一會，才道：“在你看來，湛文公可是敢說之人？”

“皇上要聽實話？”

“朕當然要聽你的實話。”

甯婍姮淡然從容道：“臣妾認為湛文公是以下犯上。”

百裏奚黑眸漸露笑意，“哦？何以見得？”

甯婍姮當然不會說的太白，必須是點到為止。

“臣妾不敢妄議，只是婦人之見。湛文公口口聲聲指責臣妾和林昭儀，這是僭越。後宮妃嬪，本就不該由皇室宗親來指手畫腳。再是，湛文公話語咄咄逼人，倚老賣老，該是不敬之罪。”

百裏奚斂眸，心中對她的疑慮也因此打消不少，信任又多了一分。她很懂事，拿捏分寸很好。不該說的，未說，該說的，一個字沒少。沒有趁機落井下石，也未添油加醋。或許，是她隱藏的夠深，但他更願意相信是前者。

他意味深長道：“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溝壑易填，人心難滿。朕厚待他們，倒是把他們養刁了。”

人心難滿？甯婍姮暗忖，他百裏奚未必不就如此。心懷九州，想成為千古一帝，要的是中原霸主，要的是整個中原大陸！

“皇上，臣妾不懂政事，但臣妾還是認為那句話很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自古以來，都是高處不勝寒。”

甯婍姮謙虛收斂鋒芒，卻又點中百裏奚的心思。他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沒人能體會他位高權重的孤寂，只當他君臨天下，冷酷殘暴，百毒不侵。不論是朝堂還是後宮，皆是爾虞我詐的步步驚心，行錯一招，便是滿盤皆輸。他從未想過，能在一名女子的身畔得到平靜，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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