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

只有他清楚自己有多怪異，也只有他習以為常，只有他知道洋娃娃的來歷，因為那天，就是他看到了自己親手撿起了洋娃娃，在一片大雨中，緊緊抱住那只舊布偶，擡起頭來時，兩個人正對上了視線。

她當時的表情是什麽？是微笑？是哭泣？還是一片平靜無波？

楊起舞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對方的表情，對方的臉，對方看著自己的眼神，沒有一絲嫌棄，坦然明亮。

只是那個時候，他們尚處在不生不熟的關系，所以兩個人在大雨中彼此對視之後，就一言不發的各自離開了。

直至兩個人的關系開始熱絡起來之後，他們才念起這更早一點的擦肩而過。

‘為什麽會在大雨天出去？’

‘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和下雨天出去也沒什麽關系吧？’

‘好像是的，那你又幹嘛在大雨天出來？’

‘就散個步。’

‘下雨天和散步也沒什麽關系吧？’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要撿一個別人不要的布娃娃？’

‘因為別人不要了啊。’

徐隨風再也回不出話來了。

他雖然嘲笑自己給布偶起的這個名字，但不會像別的同學那樣，不會出言嘲諷。

‘洋娃娃？你也姓楊，難怪你會被同學們叫怪物女，洋娃娃是你的孩子嗎？’

‘洋娃娃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靈魂伴侶。’楊起舞認真的糾正，認真的讓人移不開視線，於是他沒有辦法，只好換成不客氣的大笑，卻也看得楊起舞移不開目光，但小女生的心思被這般不客氣的對待，多少還是有些不高興，於是叫他的名字，試圖讓他停止這麽不客氣的大笑，

‘徐隨風！’

徐隨風。

如果說她楊起舞是因為成長過程坎坷導致的人格扭曲，那麽徐隨風也是同一個世界的孩子，甚至比她更甚。

他的人格更扭曲。

他此刻不知道流浪在城市的哪個地方，雖然曾經是高中同學，但是早已經失去了聯系，據高中同學曾說過他和自己在同一個城市，楊起舞試圖尋找過他，但是無果，而徐隨風則是從來沒有試圖去聯系她。

就算他是自己的初戀對象——

初戀，十九歲，那年，

在她楊起舞上高三的時候，悄然降臨。

這是一所普通高中，大校門在弄堂裏，七拐八彎，車子是開不進來了，自行車，摩托車，齊齊上陣，每每放學時光，擠滿了各種聲音，但是在這當中，穿著高中制服卻能開著摩托車過來的，只有徐隨風。

徐隨風有一輛二手的摩托車，他比班上的同學要大一歲，因為曾經跟著老媽躲債，於是休學了一年，今年已經十八了，足夠格騎黃牌車了。

這算是徐隨風最珍貴的財產了，沒有這臺破車，他就沒有辦法在學校和打工的地方穿梭，也沒有辦法去醫院照顧生病的媽媽。

雖然才高三，但他已經懂得隨身計劃日程表，進行有效的時間管理，務必讓每日都過著高效率的生活，因為他身兼兩份短工，白天上課，下課後就要馬不停蹄的去快餐店打工，在快餐店的工作結束後再去二十小四的便利雜貨店，工作至淩晨時分。

這樣趕場的艱辛人生，消耗的就是一份年輕人的體力。

有錢人窮得只剩下錢，而窮人，則只剩下命。

在同學們還在青春夢幻的年紀裏，他已經和成年人一樣踏入社會，看盡臉色，明白生活的艱辛。

在他三歲的時候，他那沒有什麽生意頭腦卻偏要做生意的父親，欠下了大筆資金，出國逃亡去了，於是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債主，三更半夜都會上門。

堂母由一個柔弱的喝茶女子，生生逼成一個有著廣場舞氣勢的大媽，從開始的哭泣躲避，到最後站面對面和討債的人對罵，抄家夥拍人，完全不怕把事情鬧大，甚至由此把警察都喊過來，到底沒有讓小小的徐隨風倒在討債人的拳頭下，後來，遠在國外的死人爹不曉得害怕還是為了那張寄出去的離婚協議能順利簽字，附上了賭博得來的大筆匯款，堂母毫不猶豫的簽上名字，有了這筆錢，再加上徐隨風拼命打工的錢，到底是把那些黑道一樣的債主們給驅散幹凈。

債主是驅散幹凈了，堂母卻倒下了。

她得了早期胃癌。

她看似堅強，到底內心還是煩悶，就這樣躺進醫院做了手術，切了三分之一的胃，因為發現的早，拉回了一條命。

所以徐隨風的打工生涯更是不能停止，現在雖然不用還債了，但是從現實角度來說，欠醫藥費也就等於欠債，再則說，他還得賺學費，堂母完全不允許他只上到高中，認真的說，大學必須上，你打二十四小時的工，我出去討飯，你也得給我上。徐隨風，你上大學，不是為了面子，不是為了不讓人笑話，而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必須要明白，在人生的所有階段，一個人，必須要做這個階段必須要做的事。

於是體力狂人徐隨風再次奔跑然打工前線，有個好體格，這大概是親生父親送給他的唯一禮物吧。

童年的時候，最開始每次聽老媽抱怨老爸沒有責任卻負債，害慘了他們娘倆的時候，徐隨風就不想聽下去了，一個不怎麽樣的男人有什麽好念的，有那閑功夫，多曬太陽去。

不過後來堂母自己堅強起來，她一車把所有有關老爸的照片和回憶的東西扔給收廢品的，完了，又撿起一張照片，給尚小的徐隨風，問，你還要不要記得爸爸的模樣？

徐隨風重新扔回了廢品堆，

有什麽好記得的，誰跟誰長得不一樣？父親又有什麽了不起？他可不配當我爸。

堂母到底有些不忍心，

說，你再想想。

徐隨風過去，照片撕成兩半，過來擁抱堂母，

這世界，不是誰給了誰生命，我就管誰叫爹的，媽，以後你再找個好的男人。

堂母把淚一擦，點頭，嘴角上揚，下一刻跟收廢品的喊話，這些這些，全都收了，幾毛錢一斤？

軟弱的堂母變堅強了。

至於她的兒子，原本就不是軟弱的，更是跟這個不怎麽公平的命運死嗑上了，他才高三，他才不信自己會輸給別人，雖然拼命打工，但是課業一項都沒有落下，反而超過了很多年段的同級生，很多時候，徐隨風就是想要爭口氣，他就是要證明，比起那些天生命好，投胎在父母疼愛不用操心學費的家庭裏的同學，更加的厲害。

徐隨風不願意接受失敗，他必須要這樣一路贏下去，不然，他會就此倒地，一蹶不起。

支撐他的只有這個信念，他要強，他要比任何人都厲害！

其實徐隨風不知道，同年段，甚至整個高中部，羨慕他的男生不在少數，而女生們更是愛慕他英俊高大的外表，長年的打工生涯讓他比同齡男人顯得更滄桑和有魅力，雖然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但骨架還是在的。

這些女生中，就有蘇小雪。

蘇小雪很美，即使在美女倍出的高中年段裏，也有不少男生被撮去了魂魄，她留了一頭在很多女生看來實在是梳理都要煩死掉的烏黑長發，總是留有讓人是很想上前撫摸一兩把的誘惑。

相較於同齡段或胖或瘦或者不漂亮的同學們，蘇小雪人如其如，柔軟如雪花，說話細聲細語，肌膚似雪，就連穿件和大家一樣的校服，遠遠的都會飄著一絲兩絲的熏香，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靠近過來。

她是插班生，高二中期，隨父母的工作來到這個學校，自從她出現後，別說班中甚至全校都有了一陣騷動，畢竟這種只在電視上看過的風吹吹倒的美人燈兒真正出現在現實中，連上體育課的男老師，都忍不住給她放水，五千米跑步讓她站在邊上看體育道具。

女生們則是出自於天生的嫉妒心理，而男生們則自己跟自己較勁，不久之後就傳出了風勢，大有得蘇小雪得天下的區勢，這樣一來，在女生們看來，倒是對男孩子們有一絲兩絲的同情了，畢竟，誰要跟蘇小雪交往，那就註定要成為全校男女師生的眼光耙子了。

蘇小雪對此則淡淡一笑，顯出來的矜持更是讓男生們仰天長吼，幾乎是來到學校的那天開始，蘇小雪的衣櫃裏，課桌抽屜中，總是不時的跳出情書和小小的禮物來應景，蘇小雪總是友善的收起情書，若是巧克力一類的零食禮物，她就很大方的拿出來和同學們一起分享，這讓女生們無法真正的憤恨於她，而男生們對蘇小雪則更加癡迷。

這一切自然也被徐隨風看中眼裏，雖然和同齡男生比起來，自己在外貌上占有天生的優勢，但是就自身的財富家底而言，別說全校，就連班中，他也比不上任何一個同學。

徐隨風只能在心中默默留意著蘇小雪，偶爾對上了視線，就報以禮貌的微笑，蘇小雪也大大方方的回笑，兩個年輕的少男少女，享受著彼此青澀而美好的感覺。

這樣短暫的時光讓徐隨風生出了對生活的希望，他越發上進，同時把打工的時間縮短，因為他發現，打工占了他太多時間，卻不能給他帶來更多的人生效益，他消耗了太多時間。

徐隨風重新估算節一下時間和打工賺來的費用，決定退掉一份工作，畢竟學生還是以學業為重，如果將來想要在社會出人頭地，僅憑打工是混不出什麽名堂來的。

從快餐店裏出來後，已經是晚上九點，這已經是徐隨風在這家快餐店最後一天的工作，和老板結算好了工資，就當是報答，徐隨風主動承擔下打烊的工作。

出了店門，彎了一段小路，就是幾家街邊攤，三三兩兩的學生黨在這裏混宵夜。

徐隨風很熟悉這裏，所以在他覺得今天特別吵的時候，於是他知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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