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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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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照亮夜色。

車身勻速行駛在回城的道路上, 夜風從車窗的縫隙裏灌進來, 打在如同一汪春水軟倒在副駕駛座椅的林驚蟄身上。上衣皺巴巴的, 褲子也重新穿了起來,林驚蟄懶散地斜倚著,眼睛半閉半睜, 渾身陷入釋放後的酣暢中,不想說話。

肖馳開一段側首看他一眼,見他睡意昏沈, 便擡手為他升起車窗。

林驚蟄閉著眼擡腿蹬了操作臺一腳, 以示不滿。

肖馳卻只是輕笑一聲。

音響裏飄蕩出一首慵懶的歌,沙啞的女聲如同午睡時在頭頂安詳拍打的手。身上都是汗, 屁股裏黏糊糊火辣辣的,仿佛還殘留著剛才磨蹭時的知覺, 林驚蟄舒展了一下身體,一手枕在自己的臉下, 雙目微闔,視線從眼簾的縫隙中偷偷落在肖馳身上。

肖馳正在開車,面孔在前方時而交匯的車流燈光中明滅, 他這會兒看上去倒是正常了, 特別守規矩,該多少車速按什麽車燈全都執行得一絲不茍,也不知道剛才直接一個猛子紮進草叢裏將車大燈都撞爛了一半的瘋子是哪個。他的衣著絲毫不比林驚蟄的體面,白襯衫皺得像一塊菜餅,上頭還掛著已經幹涸的不明液體, 臉色卻莊嚴得像是剛剛開完一場會議。

對方在他的打量中突然轉過頭來,對上了他的目光。

林驚蟄便見那張面孔可見變得柔和,眼中還流露出了些許笑意。

這一瞬間心中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覺,林驚蟄回想起自己方才胸口毫無理由的怒火,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胸口舒適的同時也有一些疲憊。就像倦鳥在飛行時看到了巢穴,又如同一顆被烈日暴曬的冰。伸手搓了把自己的臉,他深思並反省著自己的反常,卻又突然不講道理地拋開了理智這種情緒,強烈地想要作一把。

擡腳蹬在肖馳正在掌握方向盤的胳膊上,他嘴壞地搞事:“我腿都麻了,怎麽到沒到啊?你這什麽破車。”

肖馳好脾氣地任由他欺負,直到那條柔韌性好到驚人的腳已經踩上了他的肩膀,才因為安全問題減速靠邊停下。

林驚蟄得到了一記充滿安撫意味的親吻,落在他的眼簾上。

肖馳傾身落下嘴唇後,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目光中掩藏在本能的鋒利之後的柔軟視線幾乎要化作實形流淌而出。

他道:“等著,我找個房子來裝你。”

*******

鄧麥問他:“林哥,你怎麽突然會想買房子?”

當下社會競爭壓力不大,收入又普遍偏低,人們對房屋的執著遠不如後世那麽強烈。鄧麥對居住條件是真不挑剔,哪怕已經在外頭應酬見過了不少市面,仍舊能毫無怨言地回來住著林驚蟄剛到燕市時給他租的老房子。他還覺得奇怪呢,先前從沒預兆,林驚蟄卻突然提出要買房,還讓他去搜羅燕市現如今口碑不錯的樓盤,說自己要一家一家地挑選。

商品房還在發展初期,燕市近期地產業的目光還幾乎都聚焦在即將飛升的城北,林驚蟄翻閱著鄧麥尋找來的同後世相比選擇面狹窄得可憐的燕市高端樓盤的資料,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老臉不禁一紅。但他仍執著地擺開了很能唬人的嚴肅的臉:“我讓你去看的近十年的地產報告你看過了嗎?”

鄧麥被他嚴肅的模樣嚇得連連點頭,林驚蟄皺眉看他,犀利訓斥:“未來十幾二十年間,我國的社會發展將會進入高速成長階段。尤其在燕市這種一線都市,未來的房屋需求量一定是驚人的!購置房屋所能帶來的利益未必比經營事業來得少,我們地產人的眼光一定要長遠,觸覺一定要敏銳!一定要在市場成熟前就發現其中的潛力!這是我對你的基本要求!”

鄧麥少見他如此嚴肅,立刻被唬得一楞一楞的,他連連點頭,一時慚愧:“林哥您說得對,我實在是太松懈了,最近忙著應酬,天天抽煙喝酒,都沒有認真鉆研和領會您讓我去讀那份地產報告的精神。”

林驚蟄一本正經地點頭,便聽他停頓了一下接著道:“不過前幾天我也聽周阿姨說準備買房子來著,她跟您真是想到一處去了。”

林驚蟄聞言一楞:“還有這事兒?”

當下燕市的房子雖然遠不如後世那麽貴,但相比國民平均收入,價格還是非常高昂的。周母新店開業才幾個月,打從開業那天去捧過場後,林驚蟄便很少再有精力去關註對方進展,他本以為開店的成本至少會讓周母拮據上一段時間呢,沒想到對方那麽快就有能力購置房屋了。

“是啊。”鄧麥卻明顯是經常聯系的,對對方的近況張口就來,“他們家當時在酈雲暖瓶廠的時候分房那事兒不是黃了嘛,周阿姨他們現在住在您租給我那個房子裏,說咱們老是租房子住也不像話,倒不如在學校附近買套大的,大家都搬進去住,到時候您和周海棠他們也不用在學校跟人擠宿舍了。”

這個提議讓林驚蟄聽得會心一笑。

“周阿姨果然還是老樣子。”他合攏資料,還不忘指點鄧麥,“你看看人家那麽大年紀了都那麽敏銳,知道要買房子。你再看看你。”

鄧麥郝然,他現在是始於地產的總經理,雖然暫時還沒有管理什麽實質性的工作,林驚蟄卻已經每個月定時給他支付工資了,數目還不低。鄧麥雖然在社交能力上表現得成熟,內裏心性卻仍是個不折不扣的年輕人,好打扮潮流,領到的工資除了一部分存起來打算未來交給家裏外,其餘基本都花在了吃喝穿戴上。

他雖然黑,但模樣還是好看的,加上個頭高身材好,時髦的打扮很能為他在人際交往裏加分。雖然林驚蟄覺得他的黑框眼鏡和肩膀的墊肩能比正常肩寬左右多出超過十公分的西服外套,以及松松垮垮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來的,腳部甚至故意做得過長以營造堆疊效果的西褲配合上留得越來越長的頭發整體搭配起來非常的辣眼睛,但據說燕市不少內心風騷的老男人們都對他的打扮十分推崇。

鄧麥捋了把自己的斜劉海,這是燕市某著名造型師為他燙的據說在港島非常流行的頭。他在心中默默劃掉了自己購置名單中原本準備要買的一雙尖頭皮鞋,覺得既然林哥如此推崇,買房子這事兒自己也應該早點下手了。

周母看上的房子就在他們店鋪不遠,一處九零年才落成的,在當代燕市已經算是比較現代高端的高層小區。電梯房,樓層高,她看中的那一套共計一百七十多平方,四個房間,總價超過二十萬。

小吃店明顯收入頗豐,因為這二十萬她是準備一次性付清的。

踏入明亮而寬敞的在他們的概念裏稱得上“豪宅”的樣板間,周家夫婦都難以想象自己能有一天處於這樣的情境。曾幾何時,他們還是為了一套分配房一輩子安於現狀兢兢業業的普通職工,只因為被酈雲暖瓶廠安排下崗就覺得未來的人生已經沒了希望。可現在,沒有了那份穩定的工作,被灰溜溜地從自己工作了半輩子的巢穴中驅趕出來之後,他們反倒過上了比往常更加優渥的生活。

個體事業遠比他們想象的要簡單和有潛力,雖然開店起早貪黑又苦又累,可賺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他們甘之如飴!

嚴肅的周爸爸推開窗子,看著樓下鳥語花香的小區綠化,偷偷紅了眼睛。

想到畢竟是一筆大開支,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跟隨前來看房的林驚蟄也很滿意。這地方距離燕大不遠,而後世跟燕大距離不遠的通常都是熱門土地。且這片區緊鄰太陽街,未來的增值空間哪怕比不上現在還沒有進入開發的幾處商圈,相對也少不到哪去——如果沒記錯的話,後世至少有三條地鐵會路過這裏,這是城南市民們生活的中心區域。

周海棠知道自家要買房的消息,同樣樂顛顛,跟母親在房子內巡視了幾圈格局後,就連林驚蟄未來的固定住處的風格都商量安排好了。一起到場的高父看著前方有商有量甜甜蜜蜜的夫婦,不免有些艷羨,他坐在樣板間客廳裏舒適地感受著灑落在身上的陽光的溫度,不免想到現在還遠在酈雲教書的妻子。為了生活,他們從結婚起就時常兩地分居,平日見面的機會非常稀少,每一次的相聚對兩人來說都珍而重之。

現如今他在燕市跟周家父母合夥經營生意,雖然賺的沒有合夥人那麽多,但百分之二十的利潤也十分可觀了。他翻閱著放置在茶幾上的戶型圖,目光流連在幾處面積雖然不如周媽媽挑選的這一套大,但看起來格局也十分舒心的房子上,決心再攢一攢,年底前一定也要把房子買下來,然後將妻子接到燕市一起團聚。

林驚蟄婉拒了周媽媽堅持要為他安排房間的好意,這位阿姨甚至將唯獨的兩個朝南的房間勻出了一處讓給他住,林驚蟄十分感激也十分暖心沒錯,可他搬出來的目的就是想住得隱蔽而清凈些。

在這一點上,鄧麥倒是安排得十分妥帖。按照林驚蟄的要求,他尋找的都是燕市當下最高端的幾處樓盤,通常都能兼顧私密性和舒適性,不論當下的房屋設計是否科學,在基本需求上至少都無可挑剔。

東泰小區,從開始接觸地產業起,林驚蟄就無數次聽到這個樓盤的盛名了。

這裏位屬城東,卻並不是最東面,地點更像是城區重心,毗鄰城南,距離燕市大學也不比周母購買的那處房子遠。小區東邊有一處燕市非常有名的湖泊,名字就叫東泰湖,東泰小區的名字由此而起,同東泰湖兩相依偎,各自成就,誰也不突兀誰,倒成了天生的一對。

後世東泰湖也算是燕市一處小有名氣的景點了,湖水經過治理之後,周邊生態環境非常優越。林驚蟄上輩子工作之餘,有時候會來東泰湖劃個船餵個鳥放松放松心情,他對這一片區算是熟悉,但活動範圍僅止於湖的另半邊。

東泰小區這一片是私密的,並不允許游人進來,人們隔著湖水,只能看到西面岸上茂密的植被和幢幢樹影後若隱若現的別墅尖頂。

想在幹燥的燕市找到這樣大一片植被茂密的區域可不容易,一進小區大門林驚蟄就發現到了當中的不同,這裏仿佛連空氣都濕潤了幾分,頭頂還能聽到鳥雀的輕啼。地面一塵不染,路兩邊的院落由小徑進入,各家院墻的鐵欄桿被攀爬在上頭的藤物遮擋,在保證私密的同時又幾乎看不到半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元素。

天漸熱了,小道旁的樹蔭卻讓人體表感受到的溫度至少涼爽了三度,空氣中能嗅到當下這個時節的不明內容的花香,柔軟中暗含清冽。

“東泰小區剛開盤不到兩周就賣得一套房都不剩了,這在咱們燕市地產史上可是頭一遭。”經理人柔和的聲音說著暗含煽動力的內容,他帶著林驚蟄和鄧麥穿過兩畔明顯被精心護理著的園景,幹凈寬闊的草坪中還有通往車庫的小路,前一任主人匠心獨具,在小路旁還開辟出了一座小小的葡萄架,尚未成熟的生澀的小葡萄可憐巴巴地遮掩在葉片裏。經理人打開門,邀請林驚蟄進屋,望著屋內陳設的眼睛也是充滿了讚嘆的,“您真是幸運,這整個東泰小區,就屬您這一片位置最好了,又臨湖又安靜,前業主也是廢了好大功夫才搶到這麽一塊好地方呢,您看看裏頭的裝潢,就知道他們當初有多珍惜這套房子了。”

林驚蟄跨上臺階,恍若穿越時空回到了自己曾經的高層公寓裏。

他不愛這年月頗受推崇的金碧輝煌的裝修,反倒更喜歡明快幹凈的色調。寬闊的客廳入目清涼,淺色的地板從大門起鋪設到每一處地方,不見一絲奢麗的花紋,屋裏只有簡單的色彩輕柔舒展,目光盡頭,是擦洗得一塵不染玻璃群落,它們被鑲嵌在存在感不大強的墻壁當中,外頭碧綠的園景盡收眼底。

這感覺就像給眼睛吃了一桶冰淇淋,就連經理人也舒適地喟嘆了一聲,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說實話,要不是價格承受不起,我在看到這套房源的時候肯定自己先留下來了。您真該去二樓和三樓看看,上下兩處主臥可以把整片東泰湖盡收眼底。最頂層還有一處尖頂閣樓,那裏是前業主以前的畫室,非常漂亮寬敞,您一定會喜歡的。”

林驚蟄怔楞片刻,只覺得有些神奇,這世上竟有品位和他如此接近但卻又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提出要買房的時候,決計想不到自己能碰到一處如此合乎心意的選擇,畢竟當代風靡的裝修風格多少都有些一言難盡。但據說房屋的前業主曾經留洋多年,於世界各地工作,回國本想從此安穩,這才買的房子。但很快的,又因為工作調動和家庭原因將要徹底移居海外,這才不得不忍痛割愛,放棄這套自己傾註了無數心血的作品。

林驚蟄幾乎在踏進大門那瞬間就已經決定要買下它。他現在已經不缺錢了,不同於上輩子兩千萬的高層公寓都要貸款才能買得起,十庫巷的地王交易為他帶來了至少一個億的可隨意取用的資金。況且這年頭房價本來就便宜,縱然東泰小區的房價已經高到令當代許多人咋舌,這處加上私人綠化和三層高樓總面積將近七百平方的別墅總價也才三百多萬而已,還夠不上他前世那套房子的首付。

爽快簽訂下合約,林驚蟄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進自己夢想的新家,因此迅速整理自己稀少的私人物品,同時不忘朝305寢的幾個一年多來朝夕相處的哥們道別——

他平常雖然諸多應酬,但大部分的時候還是會回來住的。

得知他這次真的要搬走,幾人都有些舍不得。但這樣長時間的相處,呂小江他們多少也猜到了的林驚蟄在外頭的事業應該比他們想象中要大和忙碌,住校諸如人員嘈雜和門禁之類的問題無疑非常不適合一個創業者,因此無奈之後,大夥也只能聚餐一頓,慶祝他獲得自由。

王軍早在幾個月前找到女友後就不常在寢室住了,這回聽到消息後特地回來了一趟。許久不見,他的青春痘比以前還多了不少,酒過三巡後,猛然想起了什麽,拉著林驚蟄偷偷問:“我聽小江說,你在外頭開的那個公司最近在招人,但不太順利是不是?”

林驚蟄有時候在他們面前確實會抱怨幾句,最近一段時間齊清地產那邊搶人的小動作也從未停止,林驚蟄聞言不由嘆息一聲:“是啊,太操蛋了。”

“嗨,愁什麽,這我就是沒畢業,沒法兒幫你的忙,畢業了我和呂小江他們都能直接幫你幹活兒去。”王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招什麽人?要求高麽?不如說出來我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

林驚蟄倒是不對此抱希望,但來自朋友的關心還是讓他覺得有些溫暖,因此也不隱瞞,據實相告:“要求真不高,就是最近來了個項目,有點忙不過來而已,想多找幾個人,要處理的都是瑣碎東西。”

“幾個人啊……”王軍眉頭微皺,他沈吟片刻,眼神有些猶豫:“我倒是記得有個師兄,就是咱們經濟學院的研究生,比咱們大好幾屆。前幾天我聽人說他帶著一個團隊從特區回來了,還沒安定下來,他這團隊至少十幾個人呢,聽說之前在特區搞的是什麽商場開發……這樣的行不行?”

林驚蟄乍聽之下,仿佛三伏天裏灌下一瓶冰水,每一點溫度都恰到好處地撓到了癢處。他趕忙道:“行啊!你這什麽師兄?有聯系方式麽?”

王軍想想又有點遲疑:“我聽說他在特區之前是跟人合夥自己開公司的,心氣兒特高,估計待遇要求不會低,這樣也沒關系麽?”

他越形容林驚蟄越覺得合適。在特區自己單幹過,還能組織起一個十來個人的團隊,關鍵是這個十來個人還願意跟著這個頭頭到燕市來。

只看這幾點,這人的野心和能力便不會低。始於地產剛剛建立,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林驚蟄正愁找找不到有野心的人才呢。

他踹了王軍一腳:“哪兒那麽多廢話,趕緊的!把人交出來!”

王軍哭笑不得地挨了他一腳,見他態度如此篤定堅決,便也只好道:“行吧,我去幫你聯系聯系。”

******

王軍效率挺高,林驚蟄東泰小區那邊房子都還沒收拾好呢,他就將這個人聯絡到了。

始於地產的會客廳裏,林驚蟄對上鄧麥開門後領進來的那位男青年的眼睛,在對方難掩意外的目光中露出一個泰然的微笑。

“你好。”他擡手示意對方落座,仿佛一點沒察覺到對方堪稱冒犯的打量,這張年輕的面孔不得不說在很多時候都是個累贅,他已經習慣了,更何況論其外形明明對方更具有令人側目的本錢,“您就是毛冬青先生吧?幸會。”

毛冬青從同學那得到電話,同鄧麥聯系面談的時候全沒想到自己即將見面的會是一個如此年輕的人。林驚蟄的外形看上去太沒有威懾力了,溫和的眉眼和柔軟的氣質也並不像一個商人。他心中有些遲疑,但面對對方友好的問候,還是禮貌回應:“您好,林總,很高興認識您。”

他在林驚蟄面前坐下,得到邀請伸手去拿茶杯時,才猛然發現自己這張沙發似乎擺得離茶幾比較近。他驚訝地擡頭看了林驚蟄一眼,對方卻只垂眸安靜泡茶,周身散發著令人舒適的氣息,毛冬青回憶了一下,突然想到自己進屋後對方打量自己的眼神非常的克制和簡短。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許慚愧和好感,為林驚蟄沈默的體貼,和自己深受其害卻仍難避免以貌取人的陋習。

林驚蟄特地將茶杯放得離毛冬青略近了一些,親自碰面後,他才意識到鄧麥打聽到的有關毛冬青“非常矮”的消息有多麽的貼切。對方明顯已經超出了男性概念中“矮”的範疇,目測身高可能一米四都不到,四肢還有些畸形,剛才毛冬青拿杯子時林驚蟄用餘光掃了一眼,對方手掌的形狀是有些不同尋常的,走路時極力掩飾,仍掩不住他微跛的步伐。

綜合種種跡象,林驚蟄已經認出了他是誰。

毛冬青這個人,上輩子在國內的知名企業家中相當的具有存在感,以至於在還沒見面的時候,林驚蟄就從各種描述中隱隱生出了猜測。

他上輩子斥巨資購入的那套價值兩千多萬,為此不得不背負幾十年貸款的燕市高層公寓,就是毛冬青所在的永生置業開發的。同迅馳地產所走的高端奢侈房屋路線不同,永生置業瞄準客戶群大多在中高端階層,這使得它們的目標客戶群更多也更大,開發項目遍布全國各大城市,口碑不錯,成績喜人。林驚蟄當初做功課時,售樓部曾經還將永生置業幾位高管辛酸的創業史當做賣點,以此充作承諾開發商成果良心的論據。毛冬青那矮小卻陰郁的身形擠在一眾高管的集體照裏,如此的滑稽又突兀,卻無人覺得好笑。

畢竟這位其貌不揚的殘疾者,可是地產界中人盡皆知的點金石。

永生置業的老板為了留下他,直接給出了他市值超過十五億的股票期權,每年除分紅之外的收入更是絕不少一個億。這位高級打工仔的身家,怕是比國內不少正兒八經的老板們都要高得多。

但此時,坐在林驚蟄面前的這個人,還尚未被長久的歲月磨洗成後世那顆璀璨的寶石。當下的他只是一個灰撲撲不起眼,甚至可以稱得上醜陋的沙粒,他正沈浸在第一次創業失敗的陰影裏,這次失敗在他早已成功的後世被廣為提及——

畢業後他和同寢的兩位兄弟共同湊出一百萬人民幣,從燕市千裏迢迢趕往特區創業。他對此滿懷信心,傾註全力,卻在事業初露眉目時,被兩個合夥人一腳踹開。

這顯然將他傷得很深,以至於幾十年後仍耿耿於懷。林驚蟄溫和地望著他充滿警惕的眼睛:“毛先生,咱們是校友,您也算是我的師兄了。老實說我查過您的資料,也知道您先前在特區曾經有過兩年的創業史,了解過您參與開發的那處樓盤,我對您的實力非常信重。”

毛冬青與他溫和的眼睛對視,沒有從裏頭發現絲毫隱藏著的鄙夷。他垂下眼,耳畔似乎還回蕩著那兩個好兄弟在與他利益劃分出現爭執時脫口而出的那聲——“殘廢”,他有些緊張地拿到水杯喝了口水。

林驚蟄道:“想必您來前也聽說過一些我們公司的事情?”

涉及到擅長的領域,毛冬青總算話多了起來,他點點頭道:“城北十庫巷那塊地王,我耳熟能詳。”

他想到這裏,原本因為林驚蟄年幼生出的些許不信任便漸漸收攏起來,畢竟那場地王交易從頭到尾每一個步驟他都曾反覆鉆研過不下百遍。許多人不曾發現的細枝末節,他都從極不起眼的縫隙中挖掘了出來,從林驚蟄貸款起,往後的每一個步驟,都精確大膽到令他心悅誠服。

他對此自愧不如,當初他也早就看好城北的發展,但從未想過自己可以用如此鋌而走險的手段獲得成功,哪怕換成現在,早有先例在前,他也未必敢如此孤註一擲。林驚蟄或許擁有他所擁有的眼力,他卻未必同樣擁有對方的膽識。

林驚蟄捕捉到對方面色的變化,臉上的笑容逐漸就變得越發真誠起來,他和顏悅色道:“既然毛先生對我的印象也不錯,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您剛才進來的時候應該也能看到,始於地產真的非常稀缺人手,我聽說您這次回到燕市,還帶了一批曾經跟隨您在特區創業的好兄弟。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我們公司將會是可以讓各位大展拳腳的舞臺,毛先生有興趣嗎?”

毛冬青就是為這個來的,實際上來時的路上在了解過始於地產的歷史後他就很有來此的意向了。這次離開特區,跟他走的十幾個人都是看不慣其他兩個和合夥人卸磨殺驢的元老,那麽多人來到燕市,每天都是一筆於他們而言巨大的開銷。找工作是一定要提上日程的,那麽多人同時被一家大公司吸納又無疑太過天方夜譚,始於地產這種正在起步的小公司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團隊成員們合作慣了,彼此之間知根知底合作起來事半功倍,到燕市後也更傾向能待在一起。

更何況他對林驚蟄的印象還挺好的,對方給出的薪資水平也十分不錯,短暫的猶豫之後,他覺得來試試也不錯,便和林驚蟄商定,第二天帶著團隊成員來始於地產報道,正式投入工作。

長久以來縈繞在林驚蟄心頭的人手大患終於得到解決,一直以來裝作並不在意的他也不禁舒了口氣。然而第二天,毛冬青卻只孤零零一個人來了。

到公司後,對上鄧麥詢問他那些前一天承諾帶來的人手的目光,他險些落下淚來。

“林總。”他推開辦公室的大門,氣得聲音發顫雙眼發紅,“十二個人,我可能只能為您帶六個來了。”

林驚蟄疑惑地與他對視,便聽他咬牙道:“昨晚有個叫齊清地產的公司的負責人連夜找到我們的住處,價碼一直開到三倍您給出的薪資。我覺得不靠譜,但好幾個人都心動了,然後大家就……直接鬧掰了。”

他說的簡短,但看臉色就知道前一天晚上一定弄得十分難看。

並肩作戰了那麽久的兄弟,為了每月多出幾倍的工資就徹底鬧掰。雖然這是人之常情,但發生在創業失敗之後,應該也算是落在毛冬青心裏的一記重擊了。

林驚蟄在聽到齊清地產四個字後臉上的笑容便淺淡了許多,他點了點頭,安撫對方:“沒事兒,我能理解,你們盡快到崗上班吧,如果有困難,公司也可以給大家預支一部分工資渡過難關。”

溫言送走了滿臉羞慚的毛冬青後,林驚蟄直接拉下臉倒進了椅子裏。

說真的,他一直以來都不怎麽想親自出手對付齊清和江恰恰,他看到這兩個人就礙眼,因此更願意遠遠躲開,讓自己過得舒服些。

就連上一次發洩,他都沒有打狗,而是直接攻擊了牽著狗繩的主人。

但那片土地的攻擊力顯然短時間內無法發揮成效,在此之前,讓人心煩意亂的犬吠聲總不能一直任由它這樣無所顧忌地放肆下去。

林驚蟄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鄧麥的號碼,沈聲道:“你進來一趟,幫我去辦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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