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於那昏暗洞府裏站著, 他的面容隱在黑暗裏，沒人曉得他在想什麽。

或許來說, 他在亮堂堂的八景宮，也沒人曉得他想什麽。

他是聖人，從來是淡漠的，玄都幾乎以為他沒有其他表情。

唯有的憤怒, 還是封神之劫，面對通天之時。

玄都正閉目修煉，他如今修煉也是無用, 他修為也不漲了, 他不過是在抵抗心魔。

“回去罷，玄都。”

玄都聽到這個聲音, 只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眸成了金色, 看著渾濁而空洞, 他看見太上站在他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是影子, 他苦笑了一聲。

“又來了麽, 師父。”

太上看住他, 說：“為師為你除心魔, 此地靈氣貧瘠，真是比不上八景宮一絲。”

“啊。”玄都嘆了一聲，喃喃開口：“愈來愈真實了。”

他閉上眼, 忽的伸手往自個胸口狠狠一摳，那血汩汩流了出來！

“玄都！”太上沒預料到玄都突然自個開了個口子，他來不及阻止，那血便是流了下來。

玄都身體修得無堅不摧，他能傷自個，可見是下令狠手。

他不過以此抵抗那無孔不入的心魔罷了，他乃是仙人，這點也不算是疼痛，且他向來如此抵抗，久而久之，也是不疼了。

“你曉得自個如今成了甚樣？”太上斥道：“如今天地也是平和了，你在此地作甚？吾教你的那些道理，竟是全都忘了！？”

“躲來躲去，躲著你師父，這般冥頑不靈！玄都，你在想甚？”

但玄都仿佛一根木樁，任由太上罵來罵去，他不睜眼，他仿佛是入定了。

但太上曉得他清醒著，他氣息不穩，仿佛壓抑至極，他那胸口流出更多猩紅的血。

到底是自個弟子，太上見他這模樣，也是有幾分心疼。

太上想過去為他治傷，但他還不曾碰住玄都衣角，玄都雙眸忽的睜開，他道氣一沖，竟是將太上沖退兩步！

“你不要過來！”玄都眼眥狹長而上挑，他雙眸泛出金色，顯出一絲兇樣，他渾身修為忽的暴漲，聲音沈啞，喊道：“吾不是你弟子！”

太上曉得他又是心魔入體，只退了兩步，板著臉與他說：“你不是吾弟子，你是哪個弟子？難不成這些年你於八景宮，不是吾教你的？”

玄都啞聲失笑，顯出一絲悲意：“吾這般模樣，哪裏配做你弟子？玄都該是心無雜念，靜心修道，將來成那第七位聖人！”

“那萬源天聖已然是第七位聖人，你無需多想，安心修道便好，為師不過是為你計劃罷了，也不曾強求。”

“吾太沒用了，連殷守也比不上。”

太上老君瞧住他，嘆道：“吾尋了那萬源天聖，曉得些許緣由，你心魔入神，為師有錯，為師抓得太緊了，反倒只令你通那道理太過絕對，至鋼至脆，你不曾經歷挫折，稍稍有些不同，便是被擊開裂痕。”

“吾想了許久，任由你於凡塵歷些事，卻不想見著你這般模樣。”

玄都眼瞼一挑，瞳眸裏金色微閃，眉心一橫深成墨色，顯出不祥。

他雙眸映出太上那張冰冷的臉，他冷聲一笑，向前走了兩步，盯住太上，啞聲開口：“吾這般模樣，不正是因為您麽，吾師。”

太上聞言，眉頭皺了一分，只說：“玄都，你快成魔了。”

“你從前從不敢如此與吾說話。”

玄都大笑一聲，說：“老師所言極是，吾再多言語，皆是不敢與老師說，唯恐老師厭棄！”

“如今卻是不怕了。”

太上沈默不語，只見玄都走來走去，看著不安焦躁至極，他道袍破破爛爛，又見著幾處傷來，他嘴角噙住一絲笑意，但這這模樣，仿佛崩壞絕望了一般，只聽他又是開口：“師父當年，尋著吾，不過是機緣巧合，吾這等弟子，從來可有可無。”

太上終於顯出一絲怒意，沈聲道：“可有可無？吾費了多少心血？你竟是不記得了！”

“呵。”玄都失笑：“師父不過是要對得起人教之派罷了，人教唯獨吾一名弟子，師父想著將來吾傳此人教，師父便是好生清修，吾不過是個傳教之具罷了。”

太上眼瞼一跳，玄都此話說得五分是對，他是想著玄都將來繼承他衣缽，他好生清修，但是他那第三屍不曾斬卻，聖人軀體修得極近堅韌。心卻依舊肉長，玄都怎是個工具呢？他費心費力培養，幾百萬年與他處在一塊，玄都卻是這般來想？

太上有幾分生氣，卻依舊是冷著張臉，令人瞧不住他神情，他說：“玄都竟是這般想吾。”

玄都深吸一口氣，睜眼只見著太上站在那處，洞穴裏昏昏暗暗的，他仿佛是個影子，他看不真切。

但太上即使是個影子，他依舊是淡漠至極，他那頭銀發整整齊齊梳至後腰，他那張臉冷得如同一尊雕塑，如同一尊封在冰雪裏受人供奉的神明。

冷冷的，不像活物，或是說，世人萬物於他眼中皆是一致平庸死物罷了。

即使是自己的弟子，也不例外。

他那道袍是紫色的，玄都覺著冷得發寒。

他不喜歡這個顏色。

就像他不喜歡自己一樣。

他向來在將自個一切，偽成太上喜歡的模樣。太上實在太過淡漠，他猜不透太上在想甚，他從來覺著，若是他有一絲不好，太上定然要遺棄他。

元始天尊、通天教主門下千萬，太上卻唯有他一個弟子。

聖人的光陰太過漫長，有朝一日太上厭棄了他，定然要另尋他人。

是怎樣的人？

一定是完美的、天賦極高的，不茍言笑的，冷冷清清之人。

像殷守一樣的。

對，是殷守，他從第一眼見著他時，就是曉得，他的師父太上老君，不過是希望他成個這樣的人罷了。

但殷守也不是不茍言笑，他從來溫和，又曉得花言巧語，他莫名覺著太上喜歡這樣的。

所以他不喜歡殷守，如果殷守死掉就好了。

他的心魔由此而生。

即使後來，殷守成聖，他師父也不再有機會收個這般弟子，他卻是再也擺脫不了這個心魔。

這個心魔是嫉妒，是自卑，是無法被認可的骯臟的心意。

萬物向往強大的生物，仰望、膜拜、模仿，直至自身更加強大。

如同凡人虔誠膜拜神明，全身心信仰。

但是玄都這個凡人，離神明那樣近，近得觸手可及，近得患得患失。

這個神明仿佛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卻又同時屬於萬物。

他是個隨時會被遺棄的教徒。

他望了望眼前這個‘師父’，恍恍惚惚的，覺著這個幻象真是太過真實，真實得令人沈淪，令人絕望。

“師父過來一下。”玄都說。

一如既往的，心魔過來了。

以往在八景宮，他從來不敢這樣說話，師父怎會是他一喊就來的呢？

玄都露出一絲笑意，他幾乎能聞到太上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冷香。

他走過去，握住太上冰冷的手，輕聲開口：“師父從來不曉得吾如何想您的，師父哪裏曉得吾那心意，吾師。”

然後他捂住太上的手，在臉上蹭了蹭，輕輕吻上他指尖。

真實得令人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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